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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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后几日,青鸾宫上下诸人已开始为除夕张罗。除夕无非是那几样——怕吵着许若缺,鞭炮是放不得了;但总少不了将檐下的宫灯俱换作新红,庭中摆满开得正艳的山茶;剪了一个个福字,用浆糊蘸了,在每一处窗纱上倒着贴下;婢子们又趁闲编了许多祈福结,缨络似的,挂满床栏。许若缺捧了一个来看,鲜红的结静静躺在他纤白的手掌中,纹样如迷宫复杂。

  “公子可曾编过?”凝碧见他看得痴了,出言道。

  “不曾。”许若缺松开手,“沧州与中原风俗颇异,并不兴此物。”

  “婢子入宫前,家中不论男女老幼都会编结。”她见许若缺终日郁郁,特意讲来这些话与他听,“因族中有一风俗:同一辈儿的儿女,总要各自编结,在除夕比谁的最精巧、最好看。优胜者还有彩头,少则得一块贻糖,多则能得几文钱呢!公子莫取笑我见识浅薄,当时年纪小,有几文钱已极了不得了。”

  许若缺闻言,见凝碧因童年时几文赏钱,笑得如此恣意,不觉有些艳羡。

  “公子,你瞧这上头哪个编得最好?”凝碧打断他的沉思。

  许若缺抬头,努力辨认了一番,实在看不出什么差别,又不忍拂她意,只好随手指向一个,道:“唔,它吧?”

  “呀!真是巧了,这正是婢子编的呢。”凝碧佯作惊讶,她眼波流转,又道,“公子,婢子斗胆,也想求个彩头。”

  这却着实叫许若缺犯难,此刻他除一介残躯,身上一丝一线皆为虞应容所赐,哪怕是一文钱也没有能给的。

  “哎呀,不好,是婢子唐突。能侍奉公子,已是婢子此生最大的福分了。”凝碧捂唇轻笑,又道,“公子可想亲自试试?”

  许若缺讶然,“试什么。”

  “编结呀!”她笑嘻嘻地从身后掏出一把红线,塞进许若缺手里,“公子若不嫌弃婢子位卑身微,婢子教您呀。”

  他自醒来,对周遭诸事都兴致寥寥,好似行尸走肉一般,能对着帐顶发呆一整日。凝碧忽然拿编结之事相扰,他自知是为自己解闷,也是她一片好心,只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但凝碧一番话,层层相扣,倒教许若缺没有拒绝的余地。遂勉强点头道:“好。”只是手中捧着一团毫无头绪的红线,竟不知如何是好。

  “公子,你将线捋直了,先取中间那段,在此处扣一个松松的结……然后再用线的这头,从结下面翻上来。对,正是这般……”大约是顾忌着男女之防,凝碧并不曾亲手教他编织,只弯下腰来,在一旁指引他每一步的动作。

  许若缺气力不济,手指也很不灵便,此前更是从未碰过针线,最多不过是沧州时在大哥和虞应容的腰间系上防蚊虫的草药香囊罢了。他编得十分吃力,背上都急出了一层薄汗,但一时之间脑海全被这团乱麻一般的小玩意儿给占据了,来不及去想其他。

  不知不觉间,一个下午便过去了。期间他编毁了两三个结,怎么也解不开,只剩手中这一个还勉强成型,只是歪歪扭扭,像一只笨拙的扁虫。凝碧想夸他几句,可怎么也长不开嘴,最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许若缺有些气恼,一会儿说要丢掉,一会儿又说要将这结送她,便当是她讨的彩头了。

  “这可使不得!”凝碧故作正色,“这个结叫做‘同心结’,公子的同心结,给婢子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拿。”

  “同心结。”许若缺心中默念,便知是中了凝碧的计。眼下这丑东西他握在手里,好比拿了块烫手山芋,扔也不是,拿着也不是,脑中千头万绪,竟比那团红线还要难理难清。当即便把同心结胡乱往枕下一塞,浑浑噩噩睡去了。

  夜里虞应容过来,难得见他换了个姿势,没有平躺,而是像蚕蛹一般、蜷缩着双腿对着里侧侧卧。他顺手摸了摸许若缺额头,没有发热,也没有出冷汗,应不是身子不适。许若缺被他的突然出现惊到,心虚地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又拢紧被子,往里面挪了几分。

  虞应容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忽见他久违的生动神情,竟觉恍如隔世,喉间一哽,面上却在微笑,“阿缺今日怎么这么乖?还没到就寝的时候,你便着急让我上来。”

  许若缺闭上眼睛,懒得反驳他。

  “困了?吃些东西再睡。还是肚子又难受了?”虞应容从背后将他拦腰抱将起来,双手摸上他的腰腹。前几日为许若缺擦身时,发现他白皙的上腹有几块狰狞的青紫,不知那是许若缺有意自伤,只当他是腹痛得紧,捂腹时失了分寸。许若缺罕见地推拒了几下,虞应容只好松手,只见他自己撑着手臂,靠着床头,气喘吁吁地半坐起来,神情并不似有痛色。

  阿缺今日似与往日不同,虞应容心生疑窦,但既不是身子不适,便由他开心。他捧了药在手里,见许若缺仍缩在床角,像只幼兽一般警惕地看着他,顿时心里一软,将药放在床头小几上,转身捧了一小碟子吃食,推到他眼下。“小厨房今日做了这个,阿缺先尝尝看好不好吃。”

  许若缺双眼迟钝地看向碟中,赫然便是玫瑰乳扇。他脑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影影绰绰的回忆,只是都像梦境一般看不真切,手却先于意识做了回应,握着乳扇阔的那头,拈起一片来,迟疑地将蘸了玫瑰酱的尖小小咬了一口。熟悉的、带着花香的酸甜在口中化开,连同早已被遗忘的数千个日日夜夜,连同年少时不计后果的青涩爱意,以及遥远的、轻易许下的诺言,一同涌入他的脑海,却陌生得好似别人的故事。水渍浇落在他手背,他茫然地擦拭着脸颊,才发现自己竟泪流不止。他也不知自己在为何流泪。

  “别哭。”虞应容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擦去他不断涌出的眼泪。他醒来之后,从未这般宣泄过情绪,以致于虞应容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伤害过那人太多次,连道歉都无从说起。

  他紧紧抱住许若缺,那人哭得没有一丝声息,他只感觉到一片温热的湿润在胸前晕开,直将他的心也融化了。他抚摸着那人披散的微卷长发,因瘦削而格外突出的背脊,一路滑下,最终落到微微凹陷的腰间,隔着厚衣依然能感到掌下那片凹凸不平的旧伤——一切错误的开始。

  “乖,别哭了。”像哄孩子似的,他轻轻拍打许若缺的后背,“再哭该难受了。”怀中人依然一言不发。他小心翼翼地将人翻过来看,许若缺紧闭着双目,呼吸悠长而均匀,竟是哭累睡过去了。只是两颊仍有未擦尽的泪痕。

  药还没用,但虞应容担心此时再唤他起来,难免伤其心神,不如便让他先睡下。抱着人躺下,忽见凌乱的枕下露出一抹红,顺着丝线一扯,落在手心的正是一枚辨不出花样的结,自然不可能是任何一名宫人编织的。他将结放回枕下塞好,俯下身浅浅地啜饮那人微张的双唇。柔软的,带着一丝甜。“这是你想送给三哥的吗?”幔帐已然落了,视线一片昏暗,沉睡中的人无法给出答案。

  虞应容笑了:“好,三哥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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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次,许若缺自昏沉混沌的梦境中醒来,心口还跳得厉害,他喘息着,适应骤然醒来的晕眩。宫人未拉开暖阁帘子,一时也辨不清晨昏,只见陌生的神祇从帐顶的雕花纹样里冷漠地俯视着他,饶是青鸾宫一片清寂,仍能远远听见从宫外四处传来的锣鼓、鞭炮、舞乐之声。

  ——原来今日正是除夕。此刻,皇城尽是一派喜乐气氛。许若缺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到窗边软榻,见窗外连日的风雪也适时停下,晴光大作,落满苍茫积雪,将尘世映照得如仙境般璀璨明亮。几位婢女站在繁盛的红山茶间,笑声如银铃,她们拥簇着,去争抢凝碧手中的一捧绒花。

  正是大好时机。许若缺躲到背墙的阴影处,在所有人看不到的地方,急切地抓起案几上的玉镇纸,双手握住一端,将那冰冷坚硬的物体往自己上腹中重重一捅,受了这等冲击,脆弱的胃脘顿时搅成一团,剧痛传来,他眼前一黑,几乎直不起腰,却觉得十分畅快。还不够。他实在是没什么力气,只好转过身俯躺在榻上,用立着的镇纸死死顶住胃腹,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镇纸的顶端,冰凉的玉石猛地没入柔软的腹中,平坦的腹部被戳得深深凹陷下去。刺痛在腹中炸开,他能感觉那个器官在不住地抽搐、破裂,鲜血溢出嘴角,一滴滴落在案台上。他狡黠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不过是几处瘀青,没有人会发现。

  在剧痛和自残的快感带来的恍惚中,他忽然听到宫人向君王行礼的声音——虞应容来了!咽下喉间腥甜,他将镇纸放回原处,慌乱地用手心擦掉案几和唇上的血迹。虞应容出现之时,他依然是年轻帝王旧居深宫、温驯到有些呆笨的禁脔。

  “怎么只穿了中衣?”虞应容疾步上前,一如既往地将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担忧地握住他的手去试探温度。许若缺立即心虚地抽回了手,不敢与虞应容对视。虞应容微敛双目,见他神色有些委顿,灼热的掌心覆上他颤抖的冰凉上腹,“又是腹痛?”近来他已发现许若缺腹痛、吐血发作得越发频繁,连睡梦中都时常痛呼出声,太医照例开着养胃的方子,药一日三顿地灌下,非但没见好转,反而有加剧之势。

  “放松,三哥替你揉揉。”他让许若缺躺在自己大腿上,手不容拒绝地探进那人衣中,贴在他光滑平坦的小腹肌肤上,极尽轻柔地揉按。许若缺没有留下可见的外伤,他竟也未觉异常。

  他的掌心暖极了,像是把体温源源不断地传递给许若缺。许若缺顿时浑身一颤,舒服得“唔”了一声。怎会如此,这人的爱抚怎会比疼痛更教他快乐?他真想化作一块小小的石头,将自己整个儿躲进他黑暗而温暖的手心里。他暗自祈求着。

  虞应容听他轻哼,却当是自己按痛了他,连忙收回手。那片温热一旦消失,许若缺便悚然睁开双目,好似大梦初醒。

  见他脸色又白了一层,虞应容心中不忍,在他肩上安抚道:“阿缺且先忍耐,我已让她们备药,喝过便不痛了。”

  许若缺有些焦躁,他拨开虞应容的手,靠在墙上坐定。他才不需要忍耐,也不需要药,他想要灭顶的痛楚或者永远不会消失的爱,可虞应容什么也给不了。双目有些涣散,手抓着案几的边缘,在上方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抓痕。

  虞应容按住他的手,“阿缺,我有话想对你说。”沉黑的双目紧紧凝视着虚弱的恋人,一个滚烫的承诺在他心底翻涌。他拨开许若缺的手指,将一样被体温捂至温热的物事塞进他掌中,边缘清晰、坚硬。“阿缺……三哥想要你,做我的皇后。”他欺身贴近了许若缺,满是柔情地用唇碰着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