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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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位太医上前,一一把过脉。许若缺心脉衰弱,此时不可平躺,只靠在虞应容肩上,喘息急一阵缓一阵,双眼虚虚张开,方才太医掀了帘子,他像是被烛火晃到,又阖上了眼帘,但确凿是醒了。只是眼下情形十分不好,间或便咳吐出血,身上冷汗一重接一重,来不及换干净的里衣,只取了许多平日里擦身的细绸布垫在身后,不多时便湿透了,病势似比昏迷中还要危重。

  虞应容听他几人在帘外窃窃私语,心中焦躁难安,忍不住出言问道:“既是醒了,又为何如此?”

  太医令躬身作答:“回禀陛下,这乃是……疼得紧了。”

  虞应容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敢再用内力,只是一刻不停地替许若缺打圈揉摸抽搐的胃脘。原本他肠胃还算康健,今春小产后折腾那一遭,也毁了个彻底,自此便虚不受补,心绪稍有不平腹部便剧痛如绞。虞应容方才的火气尽数化为绵长的悔恨,在心底翻起迟钝的哀痛,说到底,这亦是因他而起。

  “可有什么法子?”虞应容问。

  “臣等已写了平胃气的方子,每日煎服,应有缓解。”

  “他等不了。”醒来这一会儿功夫已吐了几回血,他纸糊的身子哪能遭得住。

  太医皆面面相觑,沉吟半晌,太医令才道:“若求速安,臣请为公子施针,可镇痛安眠,先熬过眼下这一会子。”

  “便依你所言,快些动手,莫让他再受痛。”虞应容心中自嘲,好容易等到人醒来,却不得不令他再度昏睡过去,当是天意如此。宫人在床头支了许多软枕,虞应容扶他半躺下,自是怀中一空,轻飘飘似一无所有。

  太医早无可避忌,像对着一只木偶一般,麻利地将许若缺衣衫褪至腰间。虞应容分明看到许若缺长眉微蹙,却不知他是因为骤冷,还是也眷恋自己的拥抱。不忍卒看,虞应容转身吩咐宫人将地龙再烧热些。再回头,只见重重碧纱之中,许若缺双目紧闭,身子随着施针的力度轻轻摇晃,已是意识全无。虞应容面沉如水,披了外袍,独自走进漫天风雪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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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来时,许若缺一睁眼,便被刺目的辰光照得双目剧痛。

  “公子醒了!”“快,快拉上帘子!”“得去禀报陛下……”喧闹声忽近忽远,此时视野暗下,他尝试睁开双眼,却只觉天旋地转,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闷得叫他喘不过气,忍不住干呕了几下。下一刻,却有一双手自胁下将他上身稳稳托起,在后心处轻柔拍打,引导他将胸腑出那口淤气咳出。

  “咳出来,乖,慢些。”那人的声音好似有无限的耐心和无限的温情,好似他每时每刻都能享有他不设前提的爱意,好似一枕黄梁,梦里花好月圆、两无嫌猜,教人不记归途。

  醒来,快醒来,他对自己说。这场梦做得够长,终要有结束的时候。

  视野渐渐清晰,却有一只手颤抖地覆上他的眼睛。“别睁眼,你刚醒。”宫人取来白纱,虞应容亲手替他蒙上双眼,纱带在脑后系束成结。“太医说,这白纱你要先戴两三日,自可视物。”虞应容隔着白纱,在他左眼落下一吻。

  许若缺顿时胸中一痛,喘了几息,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他已太久没开口说话。他虽看不见,但听得殿内人声鼎沸,脚步声来来往往,像一柄重锤在他太阳穴上不住地敲打。——安静!停下来!他无声而愤怒的呐喊,只化作虚弱的咳喘,绵软无力的身子在虞应容怀中抖如筛糠。

  “药煎好了!”许若缺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却闻得见腥臭的药味冲向鼻端。他欲要作呕,却连呕吐的力气也没有,意识还不分明,只死死咬紧牙关,不肯张嘴。

  “阿缺,张嘴,喝药了。”那人耐心哄劝道。

  “阿缺听话。”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宛如一片坚冰。

  与他同样执拗的是许若缺无声无息的拒绝,两人在沉默中对峙,各不相让。

  不知过了多久,许若缺感到那只托住自己脸庞的手捏住两侧颌骨,一点一点加重了力气,脆弱的骨骼和肌肉在不容抗拒的力量下退让。“喀”地一声轻响,虞应容竟生生掰开了他下巴,将药缓慢而坚决地灌进他口中,一滴不漏,方将他的下颌正位。

  “嗬……咳咳……”此刻他的恨意无用,想去推开对方的手虚软而荏弱,仿佛只是一次情意绵绵的触碰。强行灌入大量药汁的胃部,因剧烈波动的情绪而痉挛不止。许若缺脖颈后仰,突出的喉结止不住地上下起伏,白皙的下颌亦遍布瘀青。

  “为他施针止呕。”虞应容见状,果断道。

  “是。”太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连取针的手都有些颤抖。

  许若缺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被虞应容抱在怀中,虞应容将他湿透的发丝拢在耳后,声音复又温柔:“阿缺,你要听话,快快好起来。你与我的白首之约……不可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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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几遭,许若缺已不再徒劳地去抗拒饮药和用食,任药汤与药膳流水般地灌进体内。只是他的身子好似一张千疮百孔的筛网,再多的良药亦未曾改变分毫。白纱已被取下,但戴与不戴又有何分别。他镇日躺在床上,一大半时间总是睡着的,醒时便呆愣愣地看着屋顶,一动也不动,若不是还有呼吸,真如一尊木雕泥塑。

  凝碧见状,不禁举着手绢捂脸痛哭,道:“公子,都是婢子的错。那日我一时心软放了你走,谁知竟是害了你!”

  大约是她哭得太过激烈,许若缺眨了眨眼,恍惚地看像她,像刚从梦中惊醒似的,道了句:“凝碧?你没受罚吧?”他很是虚弱,张口也只能发出气声。

  凝碧不料他第一句话竟是问自己的平安,心中更是痛悔,因不欲令他忧心,便赶紧擦净了眼泪,强颜欢笑道:“无事,陛下……并没有责怪我。陛下留我一命,是要我尽有用之身,好好侍奉公子。公子,陛下万事终究是为您打算的。”自从许若缺被虞应容抱回青鸾宫、命悬一线,她又日日见到虞应容将一切闲暇时光尽数付于许若缺,亲自替他擦身喂药、无微不至,凝碧无一日不在后悔。她从前见许若缺被虞应容困在青鸾宫,不得自由、郁郁寡欢,心中亦是替他不平,所以当日轻易便纵了他出宫。若她当初恪守本分,听从旨意,哪会有今日之事?她因此对虞应容更是心悦诚服,得空便要劝许若缺放下心结,只盼二人速速和好如初。

  闻言,许若缺双目复又黯然,只是一言不发。

  “公子……”凝碧还想再劝,却听得身后一道冰冷的指令:“取热水来。”竟是虞应容亲至。凝碧忙整饬仪容,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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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站在床边,低头看向许若缺。许若缺对他的注视恍若未觉,他的目光落在虚空,仿佛正注视着眼前一粒游尘,无喜无悲。

  半晌,虞应容终于开口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迁怒于她,会杀了她?”见许若缺依然不答,他继续自语道,“你心中,我已经是这般残酷嗜杀之人了么?”许若缺轻咳两声,总算是有了回应。

  虞应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把他半抱起来,又脱下身上尚待体温的黑狐裘将人裹了个密不透风。许若缺连眼也不抬,好似全无反应。

  “阿缺,我有话要同你说。”他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到他手边。许若缺终于转过了目光,落到那信封上。信已有些皱了,上面落着四个字,“四弟亲启”。标致的询体,温文尔雅,君子端方。虞应容顿了顿,再开口声音已有了艰涩,仿佛是祈求似的,他极其缓慢地说道:“阿缺,你信我一次。梦棠的事,三哥没有在骗你。”

  许若缺接过信函,看也不看,放烛火上引燃烧了。虞应容略有动容,终究没有阻止。

  火光映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许若缺淡淡道:“其实我亦早知他不愿苟活于世,终究是我执迷……咳咳,不甘心罢了。那日我见刑场上,二哥神色平和、慨然赴死,便已通晓他心意。”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微弱。

  “阿缺……”虞应容陡然紧张起来。许若缺这句话,既是在说顾梦棠,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生未必可喜,死未必可哀,只有怕被抛下的人执念成魔。是一句遥相呼应的谶言。

  火舌舔上许若缺玉白的手指,他终于松了手,任信的残页随着灰烬一起落入床边铜盂。暗红的火星吞噬了纸页的最后一角,虞应容只觉得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随着它一同燃烧殆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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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公子,水来了。”凝碧站在帘外。

  “嗯,放下罢。”虞应容好似得了救命稻草。他把许若缺放回床上,让他保持在平躺的姿势。双手在被中握住许若缺脚踝,自下而上,为他按抚腿上每一处经脉和穴道。

  许若缺昏迷许久,身上肌肉退化得厉害,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他虽不曾提及,但自己大概也是明白的,他此刻已是形同废人,比三岁小孩、八十老叟还要不如。他绝望地闭上双眼,无声地抽泣了一下,尽管尽力压抑,还是被虞应容觉察。他擦去许若缺额间冷汗,柔声道:“是三哥手重,弄痛你了是么?可按抚穴位若不使力,哪能见好。你稍忍耐,实在痛得受不住了便告诉三哥。”

  他简直像在对待孩子一般照料他。可越是如此,许若缺便越是煎熬、越是恨。他也不知自己在恨谁——虞应容何错之有?其他人便更不相干。唯一可恨的便是自己这副身子,里里外外都烂透了,偏生还有一口气支着他,不得安宁。他心绪不平,尖锐的刺痛从胃腑中密密麻麻泛起,像许多针在腹中来回戳绞,连带着胸肺也隐隐作痛。他轻声喘息着,虚软的手悄悄压在上腹,使出全身力气,对着那痉挛的器官往里狠狠一按,口中顿时涌上一股腥甜。他此刻却觉得无比快意,只愿血流得更多才好。

  按完穴位,虞应容又不厌其烦地用巾帕替他热敷腿脚,帕子是自滚烫的热水中取出的,拧干到无一丝滴水。许若缺醒来,便见虞应容总是不假人手,凡事亲力亲为。

  “你躺了几个月,腿上经脉不畅、肌肉萎缩。阿缺无需灰心,太医说只要每日早晚按摩,再施以热敷,通筋活血,如此便可渐渐下地行走。”虞应容解释道,回过头去,只对上许若缺空洞的眼神。他习惯性地想抚摸他的脸,见到那人颊边未退的青紫,伸出的手仍是讪讪落下。

  “何必?”许若缺轻声道。

  “什么?”虞应容一时不解。

  许若缺低头,轻笑道:“何必管它!我若是此生再不能行走,岂不正遂了你的意?陛下,我再也逃不走啦。”

  虞应容的脸色瞬间煞白,转眼又神色如常,极是温柔地说道:“如果我当真有心囚你,岂会让你走出青鸾宫?但阿缺,我是知道的,你不会离开我。”

  他言辞极为笃定,许若缺听了,只埋下头,一声叠一声地闷笑,引出一阵轻咳。虞应容见他咳得辛苦,取了半杯桂花蜜水,喂他服下。

  “过几日便是除夕,我已免了所有宫廷筵宴,阿缺与三哥一起过可好?”

  许若缺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怔怔地看向窗外,他的眼中还有方才咳出来的一点泪花。他暗想道,竟快到除夕了,一年,又是一年。而虞应容还在等他的答案。

  “真可笑,你为何要来问我?”许若缺终究忍不住,“我说‘好’或是‘不好’,于陛下有什么要紧?”

  “不同的。”虞应容微笑道,执起他的手,捧在胸前暖着,“你若说‘可’,三哥总会欢喜些。”

  于是许若缺猛地抽回手,含泪看向他:“那我的答案便是‘不可’。我不愿意。我恨你。不论此时、彼时、今生、来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听他说完如此一番决绝话语,虞应容不恼不怒,反而将他轻颤的身子抱进怀中,一次次地为他抚背顺气:“没关系。不管你怎么想,至少你还在我身边。”

  哪怕只是这样的拥抱,也已经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