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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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虞应容亲手将许若缺自刑场外带回。听见那人离宫的消息,他不管不顾,单骑冲出宫门。还是晚了一步,拨开人群时,他只见到许若缺毫无生息地躺在暗红的血泊中。他抱起那人冰凉的身躯,甚至不敢试探他的鼻息,让他稳稳坐在自己怀里,像无数次带着他策马而行、优游走过市井那般,向宫门驶去。

  “阿缺。”他轻声唤道,眼泪如雨水一般,淅淅沥沥落在怀中人的乌发间,冲开了脸颊上凌乱的血污,好似这眼泪亦是从许若缺眼中落下。“阿缺,对不起,三哥又让你伤心了。”他颤声道,“但三哥知道,你总是会原谅我,对不对?你从前说过的,你说只要能与我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了……求你,阿缺,你那时明明救了我,求求你不要……放开我。”

  话至此处,他竟也泣不成声,只死死抱住许若缺。

  殿中太医跪了一地,有人膝行至他脚下,恳求道:“陛下,臣斗胆求您松手,以便臣等施救,如若不然,这……公子怕是真没救了!”

  闻言,虞应容总算大梦初醒,托着他的颈子将他珍重地平放在榻上,自床边站了起来。见他起身,太医提着药箱,一窝蜂涌了上去。虞应容垂眼,看着他们剪开许若缺的衣襟,擦净他胸前血迹,颤巍巍地将几枚金针深深刺入他胸腹几处大穴。这些日子许若缺不与他亲密,他竟未发现这人亵衣下的身子竟已瘦成了这般模样,单薄的胸膛上不过蒙着一层半透明的肌肤,其下肋骨分明可见,腹部深深瘪塌下去,触目惊心。若非还有层皮相,便与骷髅无异。

  他究竟是怎样在短短三年时间,将那名散漫又快活的少年折腾成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

  几针下去,床榻上灰白的身躯剧烈痉挛,虞应容揪紧了一颗心,见他胸腔巨震,片刻后爆发出一阵呛咳,星星点点的血沫四处飞溅,喷洒在湖青色的床纱帐上。

  虞应容绝望地闭上双眼,他还记得,这是自己留心去问了阿缺喜欢的颜色,特意挑来的。他羞于展露真心,竟也不曾问过阿缺是否喜爱。不,他怎会喜爱?他恨透了自己,连带着这座困住他的宫殿,都是他恨之入骨的囚笼。

  众太医见他咳血,反倒松了口气,道是总算有了吐息。留一名太医继续为他施针,众人分头行动,或处理从马背跌下来的外伤,或拟定药方,或差人去煎药……兵荒马乱,倒无人顾及这名年轻的君王。

  他仰头靠在墙边,心如死灰。凝碧跪在他脚下,恸哭不已:“陛下,是婢子放公子出去的,您杀了我吧!”

  “……”虞应容闭上双眼,深吸口气,压抑下汹涌的情绪,再睁眼只是漠然,“他离不得人,你伺候他最久,没比你更合适的。”

  凝碧知道这是他看在许若缺份上,免她一罪的意思,却怎么也感觉不到死里逃生的松快。抬眼看向床帐中生死未卜的青年,又泪如雨下。她是真有心以死偿罪。

  虞应容何尝不是有一刻当真动了杀心,但转瞬他又清醒过来,即便许若缺不曾出宫、亲见顾梦棠死亡,终有一日他仍会知晓真相。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那日他去天牢,故意将他对许若缺的允诺告知顾梦棠,声称要因此赦他死罪。但他也心知,纵使自己愿意罔顾律法、免其一死,然废其官爵、流放边疆,于顾梦棠又与死何异。故而顾梦棠自愿领死,写下剖白之信,要虞应容于自己身死后转交许若缺,不可令其误解。

  哪里有什么误解,他与顾梦棠皆心知肚明。若他有心要顾梦棠活命,颁下旨意,将人用囚车一装送至边境便也罢了。但虞应容必须要他死,要他死在大昭明镜高悬的断头台上,更要他心甘情愿。

  伴读十年,顾梦棠太了解他,彼此会意,无需赘言。而顾梦棠果报自尝,亦是心中无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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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大病了一场,病中的记忆像是一场断断续续的幻觉。

  他知道自己被带回了宫中。他没有睁眼,却能看见熟悉的雕花床栏,在头顶的黑暗中,栩栩如生地刻画着他不知因果的神仙故事。抱住他的手臂用力得仿佛要将他碾碎,直到有人分开了他们,拉开他的衣服为他施针。他的手脚被人死死按住,有人捏开他的嘴往里面灌药。他躺在床上,张开双唇,看见口中呕出的鲜血染红了枕,可是体内叫嚣的剧烈绞痛从未平息。他在想他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怎么还没有吐净。

  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漫长的无眠夜晚,他在绵延不绝的痛苦里昏昏醒醒、辗转反侧,却始终无法入睡、陷入安然的长梦。更漏声近,更鼓声远。床头被萧瑟的辰光点亮,倏然又陷入幽暝;落叶的影子映在银灰的窗纱上,哗哗飞落,转瞬又变成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秋来了又走,春夏秋冬早失去了分别。每个白日都同夜晚一样,每个今天都同昨天一样。他被困在这个恒温华美的囚笼里了。睁眼是从数百年前延存至今,皇后寝殿里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娇艳芙蓉、葳蕤草木冻结在重重叠叠的穹顶之上,永生永世不曾变易分毫。它们的美丽困束于此,像被触目惊心的永恒诅咒封印。

  他陷在飘忽不定的意识径流里,想到他死后,是否也会化为这寂静宫殿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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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醒的那日正值隆冬。

  黄昏刚过,廊下的积雪已被扫净,静默的宫人拿着火折子,依次点亮宫灯。青灰檐角下,烛火的光亦是枯黄,照亮这孤寂而漫长的冬夜。虞应容穿过青鸾宫幽深的长廊,推门而入。宫室内温暖如春、暖香扑鼻。他先将自己里里外外烘热了,才一头钻进暖阁里。药碗在耳房的炉子里隔水温着,端进来时还很是烫手。

  凝碧照例劝了一句:“陛下,还是让婢子来罢。”

  “你出去。”虞应容稳稳接过药碗,手掌被热度烫得通红,却恍若未觉。他右臂环过许若缺身子,将他箍在怀里。因怕他见风,衾被拉得很高,几乎掩住了下颌,身后还披着一块小毛斗篷,包成圆滚滚的一团,压根抱不住。

  眼见着人就要往下滑,凝碧当即伸手扶住,让他往虞应容身上倾斜了几分,才算抱稳了。凝碧做完这些,眼中发热,喉间也有些哽咽,掩饰道:“被子滑下来了,婢子替公子拢一拢。”说罢便告退了。

  虞应容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眸,长睫的阴影映在眼下,掩住了所有情绪。他舀了一勺药汁,用上唇试过温度,才送到许若缺唇边。宫室内燃了许多炭盆,加之地龙轰轰烈烈烤着,许若缺苍白的嘴唇上裂开了几个口子,喂药的时候不小心牵扯到,虞应容那双执掌天下的手也不禁一颤。他在想,昏睡中的人亦会痛么?

  许若缺无法自主吞咽,药总是喝进一半流出一半。虞应容并不觉得灰心,也或许是习惯了。喂完药后,他没有唤凝碧进来取碗,而是默默抱紧了那名毫无意识的青年,用鼻尖蹭过他微凉的脸颊,轻嗅着那人身上清苦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是终年不散的药气,混着熏衣的檀香——阿缺的味道。

  “阿缺,奉京又下雪了。”他贴在那人耳侧,低声耳语道,“你要与三哥一起看么?”

  冬夜极静,火盆里的雪茵炭在燃烧中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簌簌雪花扑落在窗纱上,轻盈如飞蛾鼓翅;再远处,整座宫城都埋在静默的飞雪之中,宛如一片沉寂的坟茔。仿佛天地都化为乌有,他们也不存在了。那些爱,那些恨,都像积雪一般,预备在某个晴日烟消云散。

  便在此时,许若缺的呼吸乱了,乍然急促,又像是啜泣。虞应容瞳孔紧缩,紧张地松开双臂,一手伸进衾被里,手掌贴上他的胸,熟练地带了些力气往下抚按。往日他便是如此,替他一点一点地把气顺回来。不料此次发作,却有些不似以往,单薄的胸膛下心跳极为剧烈,仿佛要顶破上方那层骨血;再往下探,许若缺的胃脘肠腑亦在痉挛,虞应容几乎能透过皮肉感觉到那人的五脏六腑皆是绞缠成团!

  “阿缺!”虞应容无法想象他此时承受了多大的痛苦,顿时乱了分寸,不及多想,已伸掌抵在他后心,往心脉里源源不断地送入汹涌的内力,想借此平息他的痉挛。

  哪知许若缺受了力,痛喝一声,身子竟猛地向前一挺,“哇”地呕出一大口猩红。吐完这口血,许若缺像是被方才动作耗干了全身力气,委顿在怀,只是唇边仍不住淌出鲜血。

  听见响动,宫里服侍的都在帘外战战兢兢候着。“速寻太医!”难得虞应容的声音也染上难掩的慌乱。

  因许若缺总是体弱盗汗,殿中常备热水,供他擦身。凝碧焦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又不敢贸然闯进,只好用铜盆取了些热水端在手中,探身问:“陛下,可需要婢子为公子擦身?”

  “进来。”

  凝碧得令,不敢耽搁,立即端了水盆进去。掀开床帐,见两人衣物及衾被上皆是大片的鲜血,许若缺的衣领都被血浸得湿透,眼泪扑簌着便落了下来,“方才还好好的,怎地又吐了这好些血……”

  虞应容不语。她绞干了帕子,正要去擦,虞应容却自她手上取来,仔细地将许若缺脸上血迹一点点揩净。凝碧不敢多言,只低头淘洗帕子,间或往两人身上瞥一眼。忽然,她好似见到许若缺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霎时心头砰砰乱跳,只怕是烛影晃动,平白高兴一场。虞应容也留意到她的目光,顺着视线低头一看,许若缺浓密的长睫如鸦羽颤动,极其微弱,却也极其分明。他双眼一瞬不瞬,贪恋着眼下的每一秒,哪怕是幻觉,亦足够甘甜。

  不知过了多久,长睫的墨色下亮起一点微光,随即,一滴眼泪自那人颤动的眼睫滑落,沾湿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