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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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虞应容照例来青鸾宫留宿。

  许若缺自小性子天真散漫,难以藏事,见了他来,更是格外心虚。可巧虞应容今日话也异乎寻常地少,凑近来时,唇边甚至沾着酒气。该是在筵席中饮了酒吧?尽管换过衣袍,盥漱熏沐,许若缺仍从他的唇齿间尝到淡淡的辛甜味。

  “睡吧。”虞应容与他分开唇舌,指节托起他下颌,眼中含着极淡的笑意,打量着他。

  不知为什么,许若缺却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到一点潮湿的、隐蔽的情绪,像是水浸过的宣纸,纵然干燥平复,仍能拭出异样的水痕。

  难道他发现了么?

  许若缺躺在他身侧,辗转难以成眠,还需竭力压抑呼吸,不使虞应容发现端倪。虞应容细心,对他尤其关切,即便在睡梦中,仍觉出他的异样,全然凭借本能揽过他的身子,温柔而严实地压进自己怀中,安抚式的拍打他的后背。

  许若缺蜷在他胸前,沉溺在他怀抱无穷无尽的暖意里,眼角发酸。他们明明躺在一处,亲近得密不可分,然而他们心中却总怀着南辕北辙的想法。

  他突然舍不得了。许若缺暗暗地想,若他此时向虞应容问起,虞应容会告诉他实情,还是依旧会撒谎。有个念头清晰得像一枚荆棘,硌在他心底:即便虞应容对他说谎,他甚至宁可去相信。爱使他怯懦。

  许若缺眼眶湿润,双臂环上虞应容的腰身,这是一次真正的相拥。

  不管明日他将得到什么答案,至少在此刻,他深切眷恋着他们赐予彼此的温存。

  不到四更天,虞应容便起身去上早朝。天色还昏昏朦朦,凝碧摸黑叫醒了他,朝他怀里塞去一套绸纱的衣袍:“公子,快换上。”

  凝碧进迁了青鸾宫尚宫,阖宫的制服信令都由她掌管。除了这身内监常服,凝碧还给了他一枚青鸾宫令牌,便利他出入。

  这厢许若缺在屏风后翕翕窣窣更衣,凝碧抱来几只迎枕,埋在尚有余温的被褥中,隔着纱帐一看,宛如卧着人一般。

  “好了。”凝碧舒了口气,面朝他耳语道,“待早间请平安脉的太医来,婢子便推说公子倦困得很,不许他们进来扰了您的清眠。白日里陛下大约也不会来。不过至多半日,再拖延不得了。”

  许若缺感激不尽,竟向她屈膝下拜:“姑娘高义,许若缺此生此世也未必偿得尽姑娘的恩情!”

  凝碧大惊失色,忙扶他起来,“受不起受不起,公子折煞婢子了!”又绞着袖口,踌躇道,“公子,婢子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您身上了,公子定要如约回宫呀。”

  许若缺点头道:“自然。姑娘甘冒奇险成全于我,我必不陷姑娘于险境。”

  凝碧欣慰道:“得公子此诺,婢子也能安心了。”便将他引至后门。此时只有些低等杂役在前庭扫洒,两人循着莲池的边缘,穿过僻静的深草树影,兜兜转转行到角门上。凝碧打量四下无人,取出钥匙解了角门上的锁,将门推开,下巴点着门外催促,“公子早去早回!”

  “好。”许若缺点头,不再耽搁。拉低了风帽,遮住满头卷曲的乌发,沿着笔直的巷道走向宫门。

  到底是心虚,过宫门时掏出令牌,示向守卫,他自知形貌特殊,不敢抬眼,又生怕惹守卫起疑。哪知守卫见他是青鸾宫里的人,不仅不计较他的举动,反倒分外客气,满脸堆笑地送他出了宫。

  直到踏上街衢的青石路,听得周围鼎沸的市声,许若缺那震动不已的心脏才渐渐落了地。

  他木木然地挪动着步子,走进湍急的人流中。他久未见宫外景象,竟因这再寻常不过的闹市景象,生出了几分恐慌局促。就连那穿破层云的淡霭秋光,都让他觉得刺眼。

  “看路,看路!”货郎赶着牛车驶过,吆喝着教他让道,许若缺迟钝地退了几步,便有一股新鲜的牛粪气息扑面而来。那是一头灰黑的水牛,身躯庞大紧实,牛颈上系着铜铃,叮叮铃铃洒了一路,像敲破晨曦的更鼓,许若缺陡然惊醒过来,四周的景致无比清晰地撞进他脑中,他这才发现自己竟立在街心。

  下一刻,他奔向宫门近处的马行。荷包里有凝碧备好的碎银子,他赁了一匹马,跨在马上,轻车熟路地朝城南雅静侯府赶去。

  许若缺见四下里攒动的行人都那样平静,沿途亦是熟悉景色。尽管他睽违数月,奉京城一如往昔,似乎没有变化。说不定当真是他多心。离侯府越近,他的心便越是焦急。心快要跳出喉头,他分不清这是恐惧,还是马上颠簸所致。

  远远望见侯府大门,他“驾”的一声,拍马飞奔至门前,正待下马,抬头一望,却见门首上烫金匾额竟已摘了,光秃秃一片。当即便心跳一乱,胸口闷闷作痛。

  这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他自欺欺人地想,说不定只是二哥要换匾额,如此而已。他行到门前,将那乌漆的往里推了推,门闩紧紧锁着,推不开。他又擂起拳头,在门板上敲击,口中高声唤:“有人么,有人在么?我来贵府上拜见雅静侯!”

  他叫了半日,也不见有人应,脑中一片空白,怔愣着退后了数步,这才见檐下竟已结着蛛网。银丝泛着崭新的光泽,蜘蛛踅动着脚儿,沉默而快速地爬过,藏进黑暗的角落里。

  “怎么会……”许若缺自言自语。随即发泄似的拿衣袖去扑打那蛛网,仿佛正是它阻拦在他和二哥之间。

  他举止疯癫,惹人侧目。不久便有人立在道旁,拉高了声音问道:“小兄弟,青天白日的,你凑在这里做什么?”

  许若缺回头,抓住救命稻草般撵上前去,朝那人赔笑道:“阁下是不是此处的街坊?雅静侯府上怎么不见人,阁下知道么?”

  那人一愣,竟放声大笑,摇头道:“我不住这里。可是这雅静侯的下落,满城百姓无一个不知道的。他犯了杀头的重罪,一夜之间,从人上人沦落到牢狱之中。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无怪乎你还蒙在鼓里。”他上下打量着他,揣测道,“你莫不是来投奔他的远方亲戚罢?说来也巧,今日正是雅静侯问斩的日子。你去得早,说不定还能在刑场上与他见上一面呢!”他说得兴起,没留意许若缺猝然苍白的面色。

  “不可能!”许若缺矢口否认。他红着眼,气息急促,神态竟有几分凌厉。随后,他声息又弱了下来,像是劝告自己一般,重复了一次,“绝不可能……定是你听错了……我是知道的,雅静侯……绝不可能被处死。”

  那人轻蔑一笑,手指着北面道:“嘁——你不信我,自去刑场看看便知。我不信死囚犯还能凭空跑了不成?”

  “你住口!”许若缺气得浑身发抖,擦着他身子走过,把那人撞得一个趔趄。他攀上马,听得身后那人高高低低的唾骂,头也不回地驶离了去。

  初时,许若缺心里还算镇定,他还怀抱着渺茫的希望,想虞应容应承了他,定不会轻易反悔,况且……他眼前浮现近日两人相处的种种画面,虽不甚亲昵,但无言中仍有绵绵情意。虞应容待他,哪似作伪?!想到此处,眼前景物顿时模糊,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他想,若是自己冤枉了三哥,今日回去一定向他道歉,此后两人便如从前一般,再也不要分开。

  行人见一骑高头大马上,一人兀自流泪,急行而过,皆啧啧称怪、频频回头。许若缺哪管他人目光,只顾策马奔赴刑场。越往前走,街边行人越是肃穆,许若缺见百姓汇成人流,皆昂首引颈,向前方走去,正是刑场方向。

  呼吸一窒,心跳顿时七零八落乱了分寸,疼得他眼前一花,险些摔下马去。“不一定是他。”许若缺定了定神,压下一口涌到喉间的血,在马背上重重落了一鞭。“让开!”马儿吃痛,扬起前啼向大道尽头飞奔过去。行人见状,皆骇得连跑带爬,退到大道两旁,让这一人一骑自熙攘人潮中破浪而去。

  一时间蜚声四起,詈骂不断,骚乱惊动了人群中的卫兵。“干什么?停下,停下!”卫兵执起长矛,拦在道前。

  “吁——”许若缺不得不勒马与其周旋。

  此时一名卫兵正要上前问清缘由,不想许若缺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厉声问道:“刑场上的人,是谁!”

  卫兵一时竟被他绝望的气势唬住,忘了挣扎,愣愣地盯着这人,只见他面容秀丽苍白,双目通红,状似癫狂,犹如自无间地狱中杀出的厉鬼。

  “何人在此作乱?快放开他!”随行卫兵见状,不欲取他性命,只掼起长枪在他后腰重重一击。

  “呃!”许若缺吃痛,眼前一黑,乍然松开双手,整个人脱力般倒在马上,喘息不已。马驮着他,焦躁地打了一个响鼻,在原地逡巡不前。

  这时众人才看清,此人身形瘦削,面无人色,分明是沉疴不起之人,哪似凶恶暴徒。皆面面相觑,心有犹疑。方才被许若缺抓住的卫兵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捂着领子喃喃道:“雅静侯,是罪臣雅静侯……”

  “你说什么!”闻言,许若缺撑坐起来,颤声道。

  卫兵鬼使神差地答道:“刑场上的人……是雅静侯,顾梦棠。”

  这几个字犹如一道霹雳在许若缺胸腔炸开,将五脏六腑生生撕裂,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耳边一片轰鸣,茫然地瞪大眼睛——前方,刑场已然在望。黯淡的秋光里,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戴罪之人身着白衣、披散着长发,于刑台前安然跪立。那是他儒雅沉静、自负风流的二哥啊!

  泪水再度夺眶而出,许若缺勒紧了缰绳,狠狠地鞭挞骏马,马登时如离弦之箭,负着他冲出重围。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他的眼中再无他物,只死死盯着视线中那片灰白的刑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眼睁睁看着刽子手取下罪人身后的木牌,看见那人抬起头、露出熟悉到痛心的面容,看见那人也看见了他,神色安宁、淡笑从容。

  “永别了,四弟。”明明相隔数丈之远,许若缺的耳边却响起一阵清晰的耳语。

  刀光如雪光一闪,于静默中,那人头颅落地,无头的身躯如玉山崩摧、颓然倒下。

  他驻了马,通红的双目已然干涸。他心中如一片空旷的雪地,不辨东西,皆是空无一物。片刻后,他像是回到了人间,他发现自己身处吵杂市井之中,尖锐的喧嚣沸反盈天。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

  “噗——”他仰头喷出一大口血雾,自马背上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