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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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浑浑噩噩睡了一整日,直到夜里才清醒。虞应容守在床榻边批折子,见他醒来,娴熟地伸手过去,试他额上的温度。虞应容的衣袍拿香薰过,总有扑鼻的香气。许若缺被那气息一荡,脑中又昏沉沉起来,半梦半醒中动了动身子,四肢酸胀,痛得厉害。

  “唔……”他倒吸了口凉气,迷瞪瞪地望着帐顶,问,“几更天了?”

  他嗓子哑得厉害,几乎不像他的声音。虞应容皱了皱眉,又捏捏他冰冰凉凉的鼻头,笑道:“都是第二日夜里了。”

  许若缺既醒了,虞应容也不再看折子。扶他在怀里靠着,拿小匙喂他喝了些温温的蜜水。许若缺咕咚一声咽下,虞应容又用指腹贴着他颈子上上下下地摩挲,力道很轻,使喉间的扯痛都淡褪了。

  “你瞧你,昨晚瞎闹什么,嗓子都闹坏了。”虞应容半打趣地数落他,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许若缺却气得直咳嗽,转过身子,闭目不语。

  虞应容不许他躲自己,托着他的腰,面对面抱到自己身上。许若缺仍不看他,闭着眼睛,脸蛋埋进他前襟的褶皱里。

  虞应容伸手拨了拨他颊边挤出的软肉,哭笑不得,“还在怨三哥?三哥那么喜欢你,怎么忍得住不动你。”

  许若缺两颊飞红,将头埋得更低。

  虞应容见状,又软着声音道:“三哥又不曾弄痛了你,你这么大气性做什么?你这身子明明生不得气。”

  许若缺没说话,只闷闷地枕在他胸前。虞应容却渐渐收了笑,他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之间隔着许多条人命,他们每一分快乐,都是沾着血的。

  虞应容便攫起他腕子,举到身前,低头对他道:“生闷气有什么用?你若有气,三哥由你打骂。”

  许若缺果然攥起拳头,在他肩头擂了两下。他没使什么力气,纵然有心,也使不出力。虞应容肩膀宽阔,更覆着紧实的肌肉,更令他显得蚍蜉撼树。

  虞应容看着他,微微笑起来。“怎么不打了?”

  许若缺泄了气,别过脸道:“不要,蠢得很。你又不会痛,白费我力气。”

  他说错了,许若缺可以轻而易举弄痛他,不需要动一根指头,只要一个眼神、一次颤抖就够了。

  两人各怀心事,彼此依偎,听烛火发出细微的爆裂声。

  这样的日子或许还要过很久,像把碎掉的瓷片小心翼翼地黏合起来,假装能拼成完好无损的模样,眼睛却总忍不住往那些裂痕上看。

  虞应容忙碌一整日,倦怠疲惫,呼吸渐渐悠长,竟比他还先睡着。许若缺放下帘帐,在黑暗里静静凝望着他。末了,仰起面颊探上,舌尖轻轻舔过他紧闭的薄唇。

  只偷偷的一吻,虞应容不会惊醒,唯有帐顶上雕镂的满天神佛证见。

  多希望他能亲吻他而不必感到愧疚。

  许若缺黯然一笑,拉起被角,将两人团团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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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三场秋雨过后,秋意陡然明晰起来。

  许若缺蜷在宽大的狐裘里醒来,睁眼看扑打在窗纱上的雨丝。

  “公子,外面风冷、又下着雨,怎么开窗呢?”凝碧捧来他漱口的清露,探身越过榻去关窗。

  “不必,留着它罢,我想看看外头。”许若缺蜷着腿,靠在引枕上半坐起来,眯眼望着细雨里湿润披离的草木。

  他素来郁郁寡欢,凝碧不敢违拗他,只替他往上掖了掖狐裘,柔声问道:“公子睡过中觉,婢子盛一盏炖好的燕窝来,公子再吃两口罢。”

  许若缺也不教她为难,点点头。她知道许若缺的食量,那一盏比茶杯大不了多少。许若缺喝尽了,又笑道:“此物稀罕,只生长在悬崖绝壁。我幼时在沧州曾见过燕农,当真是把性命系腰上的。”燕窝自然贵重,先帝曾经便下旨不许王公皇亲服食燕窝,以免滋生奢靡放驰之风。虞应容虽不为此立下法度,也以身立范,从不追求膏腴厚味。却让底下的人访遍国土、采买来最上等的燕窝,流水般送进青鸾宫里来。

  凝碧踟蹰着,正要说些奉承的话,许若缺已自顾自地开口道:“这物事配了我,实在可惜。往后叫小厨房不必再做来了。”

  凝碧倒也机灵,忙赔笑道:“公子还在病中,这燕窝滋养元气,最对症不过,也算是药材呢。何况都采买来了,搁那儿坏掉更是可惜。公子若不喜欢,等病好了,自然不必吃了。”

  许若缺病中神智昏沉,记性也大不如往昔。听她如此说,眉梢动了一动,恍惚间想起赵六来。青鸾宫里时常有内侍搬运虞应容赐下的新巧玩意儿,而赵六似乎久未现身了。

  他心有疑惑,不形于色,只暗自等待。

  过了数日,又值虞应容赐下些奇巧玩意儿。那是一套由蓍罗那工匠打造的山水景,木和砂石制成的重峦叠嶂、行云流水,扳动机关,白色的细沙自两峰之间流出,山峦上簌簌蹿起许多草木,更有日升月落的更替之景。

  新来的采买絮絮地向凝碧说起这套机关的开启之法,宫娥们都喜欢极了,听得聚精会神。许若缺心烦意乱,发觉那日使唤赵六的高等内监也在,便拉住他,急切地问道:“怎么多日不见赵六来?”

  那人面容一僵,略笑了笑,答道:“这等微末之人,哪值得公子费心?”

  许若缺本就忐忑,听了这话,越发被勾起火气,道:“值不值我自有评断。你只告诉我他去了何处便是。”

  那人故作高深,一味推脱不肯开口。此时其他内侍也凑上前来,有嘴快的则忍不住道:“前阵子有长官来,说赵六偷了这青鸾宫里的东西,果然搜出枚翠玉来,正是宫里遗失的那枚……便将赵六打断了手,赶出宫去了……”

  许若缺越听越觉得心底发寒,冷冷道:“区区一枚玉环,也值得他如此么?他何时悭吝到这种地步了?!”

  宫人都知道他嘴里的“他”是谁,忙劝解道:“公子,宫有宫规。宫里最容不得手脚不干净的人,何况他做的又是采办的勾当。”

  许若缺甩来朝他伸来的手,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双目发红,高声争辩:“青鸾宫丢了东西,为何不来问我?那东西是我给他的,若要捉贼,该捉我才是!”

  宫人万分惶恐,连声告罪,求他息怒。

  许若缺兀自苦笑起来,他摇了摇头,只道:“他是帝王,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你们也做不得什么,都退下罢。”

  说罢,自退回了内间,合衣倒在床上。

  凝碧咬咬牙,追赶上去,立侍帐外,轻声道:“公子身子要紧,切莫动怒。真有误会,等陛下来了,您一开口,陛下有什么不答应的?”

  许若缺面朝里侧,冷笑一声,想道:他正是因为我才寻了个由头重惩那宫人。多半是他前日里忽然发现顾梦棠一事惹虞应容生疑,顺藤摸瓜,不难查到赵六头上。

  赵六的面貌他已记不清了,只大略有个印象,淡眉小眼,生得拘谨本分,而这样的人,竟被他害得折了手,驱赶出宫。一个阉人到了宫外,又如何能活呢?

  他不禁哀叹起赵六的际遇。比起虞应容,他更恨他自己。若不是他给了赵六那玉,留下把柄;若不是他托赵六打探二哥的事……

  许若缺心头一紧。二哥……虞应容既答应他放过二哥,又何必重惩赵六这个线索人呢?还做得如此决绝,莫非是不愿让他再次向自己开口?他到底要瞒他什么!

  他后背唰地出了一层冷汗,猛地撑坐起来。

  “公子?”凝碧在帐外絮絮叨叨劝了他好些话,只当他是听进心里了。然而许若缺面色凝重,双目失神,断断不是释怀的模样。

  正揣度间,许若缺毫无预兆地捉住了她的手,那只手冰凉枯瘦,把她吓了一大跳。许若缺的目光也亮得异常,像要把生机燃尽似的,闪着灼灼的冷光。他忽然道:“姑娘,我有要事,必须出宫半日。”

  霎时间凝碧三魂去了七魄,惊得呆若木鸡,而后才回过神来,左右张望,压低了声音道:“公子真有要事,命底下的人去办就是。陛下怎么肯同意您出宫去呢?”她冰雪聪明,许若缺和虞应容争执的根由,她早已听出了七八分:一个非要走,一个硬要留。好容易才消停了一月有余,怎么这祖宗又惦记着要出宫了?虞应容发起狠来的疯症她也见过的,如何敢应承许若缺。

  许若缺知其为难,急得面颊通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姑娘,我求你!我只去半日,半日就回来!绝不拖累于你!他追究起来,我必不教你受牵连!”凝碧还是不肯,“这事旁人都帮不了我,只得我亲自去查验。”许若缺垂着眼睫道,“如果我不能知道那件事,就连死也不能安心。”

  “公子!”凝碧花容失色,本能地想反驳,却又深知这并不是他的意气之言。他的确是个命悬一线的重病之人。“公子到底要做什么事,不如说出来,万一婢子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许若缺哑着嗓子道:“他……陛下答应过我,会免了我二哥的死罪。我只想亲眼去他府上看看,确认他平安无事,我便回宫来。”

  凝碧精神一凛,思忖道:“陛下一言九鼎,又十分爱重公子,既承诺了公子,怎么会反悔?公子千万莫要多心。”

  许若缺盘膝坐在床上,闷声道:“他从前是不曾骗过我,可我如今已不敢再信他了。”

  凝碧抿着唇,犹豫着问道:“若公子发现,陛下当真骗了您呢?”

  许若缺呆了一瞬,半晌才动了动唇,轻笑道:“我还是会回来。我还能到哪里去?”

  凝碧拧紧眉头,贴着床边,慢慢蹲下身来。许若缺诧异地移过目光,只见她仰视着他,悄声道:“公子会回来么?”

  许若缺眼瞳颤动,不敢置信地确认道:“凝碧,你……肯让我出宫?”

  凝碧低下头,这短暂的死寂让许若缺的心跳显得震耳欲聋,终于,她涩然道:“公子,明日婢子会为您打开青鸾宫的角门。循着东走到头,就是安定门。公子,您一定会回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