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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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许若缺老实喝药,也渐渐开始用些膳食。因心头松快了,虽进得不多,身子瞧着比前阵子命悬一线时见好了,只是人仍倦得厉害,清醒片刻便觉得头晕目眩,闭眼睡去才好,一日也清醒不过两三个时辰。这倒便利了虞应容,自那日后,他极少在许若缺醒时出现,是顾念许若缺见着他难免心生悒郁,这般身子何时才能大安。故白日只挑他睡着后,在床边静静瞧上一阵。如此几日,他不必等宫人传讯,也大致摸到了许若缺醒睡的时辰。

  只是今日,他照着旧例前去,不巧许若缺却醒着。原是他早间多睡了会儿,误了早膳的时辰,这会儿才被凝碧唤醒。虞应容悄声走到卧房外,藏在半掩的雕花门扇后,透过海棠镂花上青面洒金的薄纱,看向暖阁内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形。许若缺正半坐着,床头背对着门,瞧不见身后的情形。

  凝碧托着药食路过门口时,悄无声息地虞应容一福身。虞应容事先提点过,她不敢出声,径直入了内室,在暖阁前支起一方食几,从红漆错金八角食盒中一例例地将几种早点和汤药取出,布在食几上。虞应容听得其中玉碗清脆的琳琅声,然后是凝碧温声道:“公子,今儿小厨房做了山药枣泥糕、鸡豆花、杏仁酥酪、玫瑰乳扇、茯苓糕、糖水雪蛤、燕窝、金玉羹,都是些温补益气的吃食。公子身上见好,用过药后,且千万多进些。”

  凝碧捧起药碗,自厨房取出送至此处,药温正好入口,她取了一勺,递到许若缺口边。许若缺垂了眸,伸手去接药碗,淡然道:“不必,我自己来就好。”虞应容瞧见他接过碗,仰头几息便喝尽,也不欲作呕,心中稍感宽慰。怕茶坏了药性,青鸾宫惯例只备了桂花清露与他漱口。随后,凝碧又问:“公子想用哪样早点,婢子取来。”

  饮罢药,许若缺有些恹恹,靠在软枕上,略侧过头扫了一眼食案,一色的青玉碗盛着各色珍馔,叹道:“已嘱咐多次,不必耗费如此物力,我横竖是吃不下这许多,只备一两菜品便可。”实则厨子已顾及许若缺的食量,玉盏中每样不过一两口的份量,然为许若缺准备餐食是另辟的一处厨房,单准备这几样菜式,便要十数名老练的厨子自四更起开始制备。

  凝碧面露难色,低声道:“公子吩咐,婢子怎么敢忘,只是……”

  “罢了,”许若缺略笑道,“我知道此事也由不得你做主。”他的视线在那几样菜色上逡巡一番,最终落到那碟玫瑰乳扇上——暖玉似的数张乳扇叠放成圆,中心坠着一抹胭脂色的玫瑰酱,煞是明艳。

  玫瑰乳扇不是中原既有的点心,偏偏许若缺颇爱此味。当年许若缺一枚枚数着手中铜板,换了几片乳扇过来,小心翼翼分出玫瑰酱最多的几片给他。虞应容哪里爱这些南方的酸甜吃食,只因是许若缺用他为数不多的例钱买的,又细心挑了最为甜美的几扇,是他一片丹心。他留意记下烹作之法;初践皇祚,便写下食单,令尚食局一遍遍照做,直到与在南陵时尝过的殊无二致。

  许若缺连吃了两三片,胃中已有了七八分饱,又命凝碧取了酥酪喝了浅浅两勺,一席饭便算尽了,任凝碧再劝也不肯多吃,只让她把剩下的早点悄悄与其他婢子分了,不可让总管看见。凝碧应了声,正欲扶他躺下,却听许若缺淡笑道:“三哥来了这许久,为何不进来?”

  虞应容不必再藏,踱步进了暖阁,与许若缺目光相接,眨眼之间,两人又心照不宣地错开。虞应容随口问道:“阿缺是怎么知晓的?”

  许若缺敛目,唇边挂着浅笑,“我方才用饭,凝碧也不讲故事逗趣,便晓得有不寻常之处。”

  凝碧捂唇一笑,又讪讪地正了色。虞应容颇为感激地瞧了瞧她,道句“平身”,又追忆道:“那嬷嬷说你自幼心思细腻、婉转体贴,近日所见,果然不谬。擢你为青鸾宫尚宫,不必谢恩,只需你用十分心力服侍着他,不可有丝毫闪失。退下罢。”

  “婢子领命,叩谢皇恩,叩谢公子!”凝碧喜不自禁,仍行了大礼,才敛了衣裙退开。

  许若缺见她心花怒放,眼中亦有淡淡喜色,然虞应容话音绕耳,他默念着“不可有丝毫闪失”几字,神色复又黯然。原来虞应容绑着顾梦棠来牵制他犹嫌不够,还要加上一个凝碧。他与三哥从何时起需要如此机关算尽?

  思忖间,虞应容已将替他将锦被掖好,直遮住了小半张脸,又揽过双肩要扶他躺下。蓦地,许若缺从被子里伸手,握住虞应容手腕,虞应容抬眼,正对上许若缺恳求的目光:“三哥,我想出去走走,可以吗?”

  虞应容怎么忍心拒绝。他为许若缺披了件薄绒的披风,搀着他穿过厅堂,往庭中走去。

  青鸾宫景致虽美,然而日日得见,便也单调无趣。虞应容双眼扫过熟悉的景象,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阿缺正被他困在这个美丽的囚牢里,此处上接青天、下通江河,然而一根坚固的金链紧紧缠缚在鸟儿的腿上,让它脱不开、飞不走、逃不了。

  原来自己可以这么残忍。

  “三哥。”两人在回廊的栏杆凳上坐下来,许若缺偏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怎么?”虞应容心里一紧,仍柔声道。

  许若缺双眼瞧着庭院的那一头,凝碧和一位小婢女正在银杏树下拾捡掉落的白果。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三哥,你还会让我见他们么,冬云和二哥……”

  “傻阿缺,我怎么会不让你见他们?”虞应容眼底有些酸涩,他拢了拢那人的散发,低头道,“你是被上回冬云来的阵仗吓到了?冬云那小子脾气烈,三哥就是吓吓他。你要见他,随时都可以。”

  许若缺无声地点点头,心中却想道:这格外的宽宥,无非是因为他已确认过,自己不会不顾一切地离开皇宫。他们太了解彼此,此刻两人的心皆如明镜一般雪亮。

  虞应容忙解释道:“阿缺,我不是有意要拘着你。我知道你在宫中待得不快活,只是三哥实在是害怕,害怕若你离开我的视线……”他说不下去了,灵堂前那噩梦般的一幕总是在眼前闪回。“阿缺,你不要讨厌我……”他近乎祈求地说道。

  “那我好了……你会放我走吗?”许若缺又问。他看向身侧的这个男人,俊美而高贵的一张脸,剑眉凤目、高鼻薄唇,严谨地契合每一条美的定律,像是世间最高明的能工巧匠精心雕琢的作品,冷森森的美,他是冰、是玉、是石、是天生为王座而生的一块珍宝,唯独不像是血肉之躯。

  虞应容不答。

  “三哥,你看,你连骗我都不愿意。”许若缺彻底灰了心,像灰烬里翻搅出来的一粒火星子,又转瞬暗淡下去。灰烬是不会重燃的。

  虞应容心头一紧,他抚摸着许若缺的长发,道:“阿缺,你留在三哥身边,我们不要去管旁人,你也不要总是念着离开我。我们就这样过完一辈子,不好么?”

  许若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摊开掌心,注视着错综复杂的掌纹,道:“也罢。三哥,其实我知道,我不会好起来的,我的一生,不会很长了……”

  虞应容瞬间变了脸色,他扶着许若缺的肩让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急忙问道:“阿缺,谁在你面前胡言乱语的,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三哥,你方才不想骗我,现在又预备要对我说谎了么?”许若缺看着虞应容坚冰一样的眼底燃烧的滚烫情绪。虞应容不是在说谎,他只是不愿承认。“我都知道的,三哥,我有我们第一个小娃娃时,我就知道终会有这一日。但是,三哥,我不后悔,这都是我甘愿。我也不要你愧疚,我们之间说不上亏欠。”

  虞应容心痛极了,他重新抱紧了许若缺,像是要将他按进自己身体里一般,重得连骨头都在咯咯作响。“阿缺是不是这些日子天天躺在床上,躺厌烦了,才开始胡思乱想?”虞应容辩驳道,“你不要多想,每日吃药将养,总会慢慢好起来。等你养好身子,三哥带你去围猎,带你去沧州南巡。那时你不愿住在宫中也好,我让他们把留青园重新修饬一番,你住得也舒服些。”

  他慌乱地向许若缺许诺那些漫无边际的未来,许若缺听得累了,抓紧他胸前衣襟,重重喘了口气:“三哥……我不走,我不离开了。”他抬起头,对上虞应容讶然的目光,眼底逐渐染上湿意,“我剩下的日子……全都给你。只要,只要你答应……不要再对二哥和冬云他们出手了……好不好?”

  “好,三哥答应你。”虞应容已无路可退,他强作欢喜,抱紧了许若缺,道,“阿缺也答应三哥,不要再难过了。只管躺在床上,养好身子,不必去想那些旁的事情。”

  “那不成了养在圈里的小猪么?”说到后面,许若缺也被自己逗笑,有些难为情地埋在他衣襟里。

  虞应容的笑意是苦涩的,他拍拍许若缺的背,喟叹道:“我倒宁愿你是只什么也不懂的小猪,替我省了许多心。”

  “我可不愿意。”许若缺轻声嘟囔着,缩进披风里。

  虞应容见他眉间已有倦色,便脱下了外袍,裹在他身上。轻轻把他揽到自己怀里,又刮了刮他鼻尖,笑道:“三哥抱着你睡。”

  许若缺其实很怀念他的怀抱,睡梦中也时时回溯到那些两人并肩同心、从无猜忌的时刻,当下已不自觉地贴紧了那人胸膛,柔韧流畅的肌肉抵在他身上,触感极好。他口中胡乱说道:“你去找只小猪抱着睡罢。”

  “好。”虞应容道,说着一收手,搂住了他的腰,“瞧,逮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