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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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在校场便听得内侍来报,匆匆赶回宫中。

  天色向晚,更显得宫城冷寂。他踏进内室,许若缺靠坐在床头,听他推门声,登时身子一颤,紧张地绷紧了脊背。虞应容留意到,他的脸色素来苍白,鼻头和眼圈便显出鲜明的红,应是方才哭过。

  ——他知道了。

  然而虞应容仍存了一丝虚无缥缈的侥幸心,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床沿坐下,熟稔地用手背测了测许若缺额头的温度。许若缺似乎闪躲了一下,又克制住了。虞应容只愿自己没看见那一瞬间他微微避开的动作。

  “他们说你又把药吐了。”

  闻言,许若缺习惯性地摇头否认:“没有!”又自知否认不了,便垂下眼眸,死死盯着被自己攥得发皱的银被面,支吾解释道,“我喝不下,不是故意吐的……我错了。”他心虚时总是这样,眼神闪烁,颠三倒四,每个词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没有在怪你。”虞应容了然,他刮了刮许若缺通红的鼻尖,又将他冰凉双手塞进被中,“你先睡一觉。我已命人煎了药,一会儿陪你喝便是。”

  他转身便走,怕多待一刻自己便会动摇,他实在是承受不住许若缺望向他时,带着试探、恐惧和祈求的眼神,像是一柄尖刀,将他胸膛划开。

  走出几步,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重重砸在他心上。他猝然回头,见许若缺已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剧烈地哽咽着。虞应容如遭雷击,愣在原地,竟不知如何是好。

  许若缺边膝行着,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挪到他跟前,抱紧了他的双腿:“求求你,三哥!你饶了二哥好不好?”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破碎的恳求混合着啜泣,几乎教人听不清。

  虞应容眼底一片血红,他俯身想要抱起许若缺。许若缺不肯,依旧将他的腿死死抱住,抬头哀求道:“三哥,求你饶他一命!他是我们的二哥啊……我不想他死……”

  许若缺裹着厚重的中衣,清晰的脊骨印在虞应容掌下,却是在剧烈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啜泣。“别哭了,阿缺,你身子受不住。”虞应容解下外衣披在许若缺身后,被玄色映衬,许若缺雪白的后颈竟隐隐泛出些许不详的青灰。

  许若缺身上无力,方才一遭已耗尽了全身力气,恸哭时肺里的空气更是像被一双巨手生生拧干,此时已有了窒息感,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已是跪不住了,身子大半靠在虞应容身上才得以支撑。虞应容觉察他脱力,心猛地揪紧了,亦半跪下来将他揽入怀中,双指并拢在他胸骨贯入一道气劲,许若缺受力,登时呛咳起来,良久肺腑的窒息感才略微消减。

  “咳咳……三哥,”呛咳后嗓子喑哑得厉害,许若缺咽下喉头滚烫的血腥气,双眼一瞬不瞬地看向虞应容,稍能喘息,他便继续苦苦哀求,“我知二哥他滥用私刑、构陷忠良,罪无可赦……咳,请削其官职、剥夺爵位、流放边境、永不入京,他便不能再为恶。三哥,留他一命吧,大哥已经死了,我再也不愿见……手足离散……”

  话至此处,许若缺胸腹处一阵拧绞般的剧痛,只怕一旦张口喉间那道血气就再也压不住,便不再言语,只紧紧揪住虞应容一片衣袖,看进对方泛着疼惜的眼中。提起大哥之死是他故意。他此刻无比鄙夷自己,卑劣地依仗虞应容的爱意和愧疚,以自身为质,要挟他放过顾梦棠。他和虞应容之间的爱,像蛛网一样牵绊绞缠、难解难分;又满目疮痍、不堪入目。他们共同织就了这张网,各执一端,互相操纵,每条蛛丝都连着血腥的猎物,那是他们交易的筹码。

  “好,我答应你,赦了顾梦棠死罪。”虞应容终于开口,他安抚式地一笑,用衣袖擦尽他额上冷汗,作势要抱他起来,“先和我先回床上去好不好?”

  “真的?”许若缺又惊又喜,沾满眼泪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喜乐,他不信自己如此轻而易举便获得了虞应容的答允,只好一遍遍向他确认,“三哥,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答应了?”

  虞应容双臂穿过他胁下,不容反抗地将他抱起。“是真的,但是有个条件。”他深吸了口气,肃然道,“你必须好好吃药,养好身子,我就答应你放过他。”

  “只要这样就可以?”许若缺大喜过望,反而有些患得患失。

  “我何曾骗过你?”虞应容笑道,“顾梦棠固然罪不容诛,但与你身子比起来,也顾不得了。”

  “好好好,我吃药我吃药!”许若缺点头如捣蒜,他顺从地被虞应容抱回床上,慌不择言地重复道,“我会好好吃药,我听话的,我想吃药。”他轻轻地抽噎,双眼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虞应容,生怕他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又收回那道救命的承诺。

  虞应容太了解他,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不动声色接过宫娥递上的药,舀起一勺送到自己唇边想试试温度。许若缺却一把将药碗抢去,口中无意识地重复道:“我喝,我喝……”仰头便咕噜噜地喝起来。抱着药碗的双手用力到发颤,宽大的衣袖支楞出两截瘦削的腕骨。

  “咳咳。”喝得太急,许若缺捂着嘴,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呛咳,另一只手上还捧着药碗,里面剩下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

  “你慢些。”虞应容听得揪心,倾身上去想替他抚背。

  许若缺却误解了他的动作,强自压抑住咳嗽,慌乱道:“我马上喝,马上喝。”便将那小半碗药继续往嘴里灌。

  见不得他这样糟践自己,虞应容厉声喝道:“阿缺,别这样!”

  不料许若缺忽地脸色一白,放下碗呆愣了片刻,然后口中“哇”地呕出一片暗红的血,和着药汁,淋淋漓漓地喷了满襟。

  前功尽弃。

  许若缺张皇失措地捂着嘴,不想让虞应容看见,仍摇头道:“三哥,我不是故意的……”他几乎坐不住了,呼吸像骤雨一样急促凌乱,尚勉力睁着眼,维持清醒。

  不容他再拒绝,虞应容已强硬地将他揽在怀中,用沾湿的巾帕替他擦净血迹,许若缺薄而苍白的颈部皮肤下,延伸着乌青色沉寂的血脉。他不能坐视他这般虚弱而死。“端新的药来。”虞应容断然道。

  闻声,许若缺身子亦是一颤。转眼一碗温到正好的药便呈到他眼前。黄柏、地黄、天门冬、杏仁、知母、玄参……世间百种的苦都淬炼于这碗中,待他饮尽。腥苦的热汽冲上鼻尖,搅得他胃中翻腾,血气涌到喉头,终是被他压住。

  “听话,张嘴。”

  失去了方才一饮而尽的勇气,许若缺强自按耐下胸腹绞痛,艰难地啜尽浅浅的一勺底药汁。

  “还难受?”虞应容拿开他死死抵在胃脘处的手,用掌心轻柔地抚揉他抽搐不已的上腹,那触碰竟带着罕有的犹疑和微不可觉的颤抖。

  “……好些了,我还能喝。”许若缺摇头,嗓音也嘶哑得厉害。

  “好,我们慢慢喝。来,张口。”

  不过这般喂了小半碗,许若缺便像一只被盛得过满的壶,忍不住又趴在床边剧烈作呕,他装不下再多的苦楚。身子早已瘦得只剩一把清骨,双手捂腹、躬身咳吐时,像一枝弯坠得快要折断的芦苇。好不容易灌进去的药,又是吐净了。

  “再端药来。”虞应容垂眸俯视他狼狈不堪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动摇。

  凝碧亦是不忍,泫然道:“婢子斗胆,恳请陛下待公子歇息片刻再饮,公子他受不住的……”

  “拿药来!”虞应容命道,冷静得可怕。

  “是。”凝碧只得忍了泪,再从膳房端药。

  拢共是煎了七碗,在热水里养着。如此至第五碗时,许若缺总算是进足了药,人已折腾得没了意识,虚汗湿透重衫,奄奄一息地躺在虞应容怀里。凝碧进暖阁捡过空碗,不敢多看,余光仍瞥见虞应容抱紧怀中人的手,带着压抑的微颤。

  吐出的血和药把中衣染得斑驳,湿衫穿在身上总归不爽快,但此时虞应容却不敢给他换衣,生怕晃着他的胃,引出呕逆感,把不好容易喂进的药再吐出去。只好让婢子取了叠干爽的棉布来,借着许若缺倚在他怀里的姿势,轻柔地替他擦净身上的汗湿。 指尖触到那人滑腻而冰凉的肌肤,虞应容突然想起自己已许久未同阿缺如此亲近过了。

  虞应容何尝不知他难受,见他忍着腹痛呕血饮药,心疼得像是被揉皱了,只是仍须硬下心肠。若说这是爱,莫如说是乾纲独断,是寒铁般冷硬的私心。他想教他活着,无关许若缺肯不肯,就像许若缺向他去讨顾梦棠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