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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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虞应容从宫人口中听说他救下个小内监,只当他是善心发作,并不太在意。依了他的意思,还问他要不要留那人在青鸾宫里当差。青鸾宫里伺候的都是女子,想来许若缺总顾忌着男女之防,大约也不太自在。许若缺却说不必,仍让他留在原官署。

  此后,许若缺每日只在窗前踅摸,若宫娥问起,他便道北窗外有凉风来,凉爽惬意。

  如此候了几日,后院的角门终于又动了一动。门打开了,三五个内监忙忙碌碌搬来几大口瓷碗,里面盛着些半开的睡莲,俱是新鲜花色。许若缺定睛一看,最末的那人正是前日里那小内监,心里怦怦直跳。

  趁凝碧等人上前接引,许若缺攥着衣角思量半晌,在宫室内左右张望。最终,他把目光投向床帐上垂落下来的许多香囊环佩,随手揪下一枚玉环,袖在手中,悄悄走出门去。

  “公子出来看花?”凝碧等人笑着迎上前去,“公子往廊下走,这时日头正毒,莫遭晒到了。”

  许若缺僵着身子点点头,立在曲廊之下。凝碧忙招呼内监将睡莲盆安置在庭院边缘,紧挨着回廊排布,廊下的人只需一转头,便能看到一簇簇开得正好的莲花。

  “公子瞧,这莲叶底下还有小鱼儿呢,转来转去的,好有意思!”凝碧难得见他肯出门,忙扭着手帕指向水底。那些内监搬完东西,许若缺没开口,他们亦不敢擅离,只束着手在庭中等候。

  许若缺粗粗看了一眼,便向内监道:“诸位顶着炎炎赤日来,喝些茶水再走。”

  宫里自有迎来送往的规矩,一宫之主赏跑腿的宫人些饮食银钱,亦属寻常。他们推辞几番,拗不过,凝碧转身带人去备茶水茶碗来。

  许若缺背对庭院,兀自坐在廊下,待到凝碧走远,许若缺侧过身子,手指着最近的一盆莲花问:“这莲花叫什么名字?”

  其他内监都说不出来,独那日的小内监认得,上前仔细瞧了瞧,思索道:“回公子,这种莲花名叫春波绿,是从江南讨来的种,极其稀罕的。”

  这时旁人都远远立在庭中,而小内监面朝廊庑,与许若缺不过一臂之遥。许若缺忽地一抬眼,恰恰对上那内监目光,内监不解其意,正要低头告罪。许若缺倏然从袖口底下送出一枚碧莹莹的翠玉,借两人身形遮挡,递向对方。他身无长物,别无他法,只得从青鸾宫不问自取。这玉形质兼美,想来还值得了一些钱。

  内监吓了一跳,张了张嘴,许若缺压低了声音打断:“别作声!”

  那人一惊一愣,嘀咕了声,“我……是……”便不再动,只装作拨动莲叶的模样。

  许若缺又挪动身子往他凑了几分,趴在大瓷盆的边缘。水面映出两人残缺不全的面目,许若缺的双眼含着愧怍的祈求,“这位中官,抱歉,你与我素不相识,我本不该为难你,可此事只有你能替我办成。你收下这玉环,权且当作酬劳。”

  那内监道:“小的……小的位卑言轻,不知有何事能效命于公子……”

  许若缺长睫一扇,清得蛊人的一双眼直直地看进那内监心头。他悄声问:“你肯帮我么?”

  内监身子一颤,嗫嚅半晌,垂下眼睛,颤声道:“公子有什么吩咐,若是小人能办到,不、不敢推辞。”

  许若缺得他允诺,霎时展颜一笑,“多谢你!”他生得绝好相貌,这一笑,满庭的奇珍异卉也比不上。内监哪里敢看,心头乱跳,脑门发胀,面红耳赤地等他吩咐。许若缺越过莲盆,将一副卷成细筒的白绢连同那玉环一同塞进内监手里,神色不变,却语速飞快地道:“劳中官出宫之时,替我将此信送至城南雅静侯府上。得了回信,寻个时机再悄悄传递给我。不情之请,唯有一点微末之物相报,还望足下成全。”

  那内监顺手将白绢塞进腰带,手上却擎着那枚玉环,断断不肯收下。他急得快哭了,殷殷道:“公子救小人一命,小人感激不尽,怎敢再受恩公财物!”

  许若缺已转过身去,坐得端正,回绝道:“不必推辞。”

  恰在此时,凝碧已带着一队宫娥,托着七八个茶盘袅袅婷婷地走来。内监立即噤声,收拢手掌,玉环冰凉凉硌在他手心里,像握着枚刀片。

  “诸位大人,茶来了!”凝碧热络地招呼众人,命宫娥散茶散果。自走到许若缺身前,含笑问,“公子在看莲花?难得这般好兴致。”

  许若缺用余光瞥向瓷盆,倒影里是内监惶惑的双眼。他微笑道:“这莲花好生别致,我从未见过,还是这位中官告诉我它的来历。”

  “这位大人也当真见多识广!”凝碧随口附和,指着庭院另一头道,“大人脸都晒红了,快去喝些茶水解解渴。”

  内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皮像蒸红的虾米。许若缺扶着廊柱缓缓起身,向凝碧道:“我也看够了,劳姑娘驾扶我回房。”

  “好!”凝碧搀起他手臂,两人沿着回廊缓缓行了数步,留那内监僵立在原地。

  忽然,许若缺顿住脚步,回头一笑,眼中是无限感激。他遥遥问道:“中官好见识,敢问尊姓大名。”

  这一回眸像一道光似的照来,那内监简直睁不开眼,只顾瞧着鞋尖,声音都打着颤:“小人姓赵,家中行六,旁人只叫小的赵六儿。”

  “赵六儿……”许若缺默念道,几个音节在舌尖滚过一遭,他轻笑道,“今日谢过足下指点,感激不尽。”

  赵六食不知味地喝了两碗茶,晕乎乎地随众人走出青鸾宫。一路神魂颠倒,简直不知怎么回到自己的值房。直到在那冰凉阴暗的屋室内坐下,他的心都还在咚咚乱跳。

  他呆了半日,才略略回过神来,四下无人,他终于敢从怀中掏出许若缺交予他的那两样东西。玉环他看了一眼,原封不动揣进衣襟深处。却将那指节粗长的一卷白绢打开,对着光细细地看。上面落了几个模糊的墨字,他不识字、认不得,只在织物的纹理间见到散落的细粉,这个他却认得——这些字原来是用女人画眉的黛粉写的。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白绢,后脑枕着手臂,在坚硬的石榻上慢慢躺了下去。脑中那人的形影深深浅浅,像映在水里。

  他闷闷地想道:那样的人,何等尊贵美丽,也会有这样隐秘的、无法言说的字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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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堪云殿与青鸾宫隔着一片苍翠草木,南北相望。当中是风露园,规模不及北面的绮霞、漪波,然而造景之奇巧别致,万木争荣、花明水净之态,却是他处所不及;又因与众妃嫔宫室离得近,也更热闹些。虞应容便是日日穿过这处园林,往来于两宫之间。

  这些时日,虞应容煞费苦心要瞒下顾梦棠一事,白日里总不常去青鸾宫。见许若缺日日孤守在这方朱墙之中,亦是不忍。几番踌躇,终于肯放许若缺闲时去园中走动。

  时至处暑,虽有些未散的余热,日头却不似暑中毒辣,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光景。天光放明不久,枝叶上还要垂下些露珠儿来。凝碧便撑了伞,扶在许若缺身侧,身后跟着三四名宫娥,捧着茶盘垫褥等物。

  许若缺多日未出宫门,乍然走入花木馆阁之间,只觉满目浓绿生猛遒劲,沉沉地堆压在头顶,直欲朝人扑下。又兼那夹道榴花照眼,美人蕉上顶着猩红花冠,团团簇簇,眩人眼目。行了一段路,便觉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

  强自忍了一路,见前方一道游廊横过翠竹丛中,便向凝碧道:“好姑娘,带我去前面歇一歇。”

  游廊逦迤通向玉鉴湖。湖心亭中,热热闹闹拥着一堆遍身绮罗的男女,趴在白石围栏上,朝着水下指点顾盼。

  许若缺慢下步子,随意一问:“那边是在做什么?”

  身后便有宫女答:“回公子,是林苑局新进了好些金鱼来,有什么鹤顶红、攒绣珠、狮子头、珍珠、玉白纱……漂亮得不得了。公子可要去看看?”

  他如今最怕见人,那等吵杂之地无异洪水猛兽。将那些人统统打发走,只费他一句话的工夫。可他不愿夺人快活,也不愿看什么鱼儿鸟儿。倒是身旁婢子们听完那姑娘的话,皆嬉笑着踮起脚来,朝着湖心亭翘首以盼。

  他暗暗一笑,心下了然,朝左右吩咐道:“你们想看便去罢,我在这里坐坐。”她们自然不肯,许若缺又道,“你们整日拥着我又有什么益处,我正好静静地待一会儿。都去吧。”

  湖心亭距此不过百来步,周遭又有侍卫和往来宫人,倒并不妨碍。许若缺再三催促,她们终于放下心来。于是在游廊寻了一处折角,此处前后有修竹掩映,既不当风,又晒不着日头。栏杆坐凳上铺好垫褥,扶许若缺坐下。临去前,凝碧又取出玉盏,斟了一杯参茶,搁在他手边。如此安排妥当,几位女子便携着手、提着裙角,一路笑嘻嘻地往亭中奔去了。

  许若缺将头倚在红漆廊柱上,木然地望着那头的热闹。她们你推着我、我挤着你,罗裙帛带,当风招展,最是鲜妍明媚不过。耳边风过竹林、枝叶婆娑,笑闹声远远传来,茫茫渺渺如同隔世。他坐在一片明绿的竹影里,鼻尖漫起参茶的清苦,恍惚中,他萌生了地久天长的体悟,仿佛他望见的不是此时此刻,而是一年、两年、许多年之后——若那时他还活着,日日也不过如此罢了。

  他一时竟忆不起,自己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