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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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措冬云与虞应容的冲突犹让他心有余悸,许若缺醒来之后,再不提要见他们的话,比从前更加温顺沉默。虞应容心中有鬼,唯恐某日措冬云说漏嘴,或是许若缺久不见顾梦棠、察觉到端倪,自然也乐得如此。

  许若缺安静得出奇,从不与人交谈,有时甚至是虞应容硬抱着他,他才肯出门透气。每日最多不过是趴在窗沿上看着外面发呆。

  他认得常来园中啄食野果的每一只鸟,数得清莲塘里每一尾红背锦鲤,每日醒来,阳光便刚好落在窗外的栾树梢上,一日过去,日轮又跌下高耸的宫墙尽头。昼与夜轮转不休,日子像檐下的流水一般淌过,倏然便是半个夏天,然而许若缺的世界,只剩下青鸾宫这一方天地。

  他的故乡有种不能吃的青杏,其味又酸又苦,不慎咬到便教人酸倒了牙,他知道青涩厚实的果肉里紧紧嵌着一枚坚硬的核,因果子不曾有人摘来吃,那枚核便随着杏子成熟、老去、落在地上,直到深埋在暗黑的土壤和层层落叶下腐烂。他便是那枚杏核,是终年不见天日的。

  可是他终究没有怨言。

  虞应容知道他心里不太痛快,有时又想他这样老实呆着也好,睡在他为他精心铺设的温柔乡里,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在最安全、最隐秘的巢穴里温养好一身羽毛,直到他再次在自己手心扇动翅膀。

  他愿意等。

  流言不胫而走,乘着盛夏的炎风飞快地席卷了整个奉京。人人都说,当今圣上日日宿在青鸾宫里,那早无人居住的皇后寝宫。传闻中,那座青鸾宫是皇城里最繁华、最宏阔的宫殿,连帝王的宫室都不及;那里每一株树上都悬挂着夜明珠,到了夜间便会像萤火一样亮起;宫殿上方不是青天,而是悬挂着通天的纱幔,数百个工人耗费一载光阴才能织得一匹,纱幔下风雨不侵,宛然世外仙境;园中立着玉石做的假山,每处孔隙都会因为空气流过而发出呜咽的鸣响,声似洞箫尺八,飘然如仙乐灌耳。那是人间富丽堂皇的极致,是最穷奢极欲的想象的终点。但皇宫里的每一位宫人、每一位医官、每一位侍卫、每一位妃嫔都知道,青鸾宫里只有一片寂寂的密林深草,内中住着一名虚弱苍白、缠绵病榻的青年。不过如此罢了。

  帝王的盛宠因那人沉疴难愈的病体,越发像是残阳晚照,灿烂得将半个天穹都点燃了,烈则烈极,艳则艳极,最耀目的,亦是最不长久之物,总有轰然崩塌的那日。

  她们也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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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许若缺睡到日中才醒,人也恹恹的不清醒。宫娥们捧着药盏进来,试过温度,掀了盖送进帐中。凝碧双手递上瓷盏,恭谨道:“公子,请用药罢。”

  哪知许若缺经那药气一熏,竟捂着唇,喉中干呕不止。宫娥们吓了一大跳,忙问:“可要拿蜜饯来冲冲?”

  话音未落,许若缺却推开堵在床边的宫人,身子一扑,朝地上呕哕大作。

  “公子,公子?!”

  宫娥手忙脚乱,递上巾帕、唾盂、漱口的清露。许若缺呕了半晌,青筋浮起,颜面都涨得通红,也只呕出些清水状的胃液。

  吐过这一回,人已没半点力气,凝碧替他擦尽了唇边的秽物,忧虑道:“公子脾胃不调,婢子们去寻太医来,为公子开一副顺胃气的药罢?”

  许若缺胃里突突上涌,他掐着上腹,喘息道:“别再开药了,唔……这些药……本就治不了我……”

  他所言非虚。自入宫来,他不知喝了多少药、挨了多少针,身子好好坏坏,总不见什么大起色,难免灰心。见措冬云后病了一回,竟又似沉重了两分。常常药饮下去,不过两刻,又难受得全呕出来。食也进得不多,一日吃进几粒米,几乎是数得着的。

  宫娥们知道他一向如此,不敢再强他进药,又不敢擅自做主,不使他饮药。只好弄了一桌鲜艳的果子来,把药凉了热、热了又凉,只盼他忽然改了主意,痛快喝了那药,好使她们交差。

  忐忑候了一日,许若缺只吃了半盏桂花藕粉,便昏昏睡过去。

  宫娥们害怕得手脚发凉,聚在墙根小声议论:“听说我们公子能怀孕,这莫不是害喜了?”

  她们自小入宫,又无人教导人事,哪里知道喜从何来。夜里,虞应容入青鸾宫,宫娥们将这一日的情景报给他,支支吾吾说出心中猜想。虞应容听罢,竟是哭笑不得。算来,他自去年冬至一场烂醉,足足有八九月未碰过许若缺。

  太医请过脉,只道是郁气结于脾胃,难免腹痛纳差。何况许若缺身子这样虚弱,原本就不该思虑,沉重的心绪就像是扎根在他血肉里的藤蔓,无止无休生长,要将他残余的那丁点元气吸食干净。

  虞应容问:“如何医治?”

  太医面露难色,“一者,公子的药一日也断不得,若公子不肯喝……也只能强灌下去。二者,公子脾胃上的毛病原因心病而起,若能化解郁结、去除心病,或可见好。”

  虞应容神色阴晴不定,隔着罗纱帘帐望向那昏睡中的人,心中冷笑:我便是他的心病。

  他不舍得许若缺终日郁郁寡欢,又不肯放手,只好寻些事由来与他解闷。自古深宫中的女子,无非是赏花逗鸟,蹉跎一生罢了。也有与其他妃嫔成了至交好友的,彼此作伴,无话不谈,倒也聊可慰藉深宫寂寞。

  他自诩他将许若缺视若珍宝,可许若缺竟连这点寻常的快活都不曾有。一想到此处,虞应容便深恨起自己来。

  他问许若缺:“阿缺喜不喜欢猫儿狗儿,容哥哥给你挑只最乖的来。”

  许若缺睁了睁眼,道:“不必了。猫儿狗儿又不知事理,万一惹恼陛下,陛下岂能容它们活命?”

  虞应容心脏一抽抽地疼,恨不得掐死他一了百了。可最后颤抖的手掌却只是覆住那人单薄的脊背,珍而重之地拥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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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空气中还有些余热。正当晌午,许若缺趴在临窗的榻桌上迷糊睡了一觉,却被一阵喧闹声惊醒。青鸾宫里少有外人走动,这出声的分明是两位男子,他不禁转了转眼眸,伸出脖颈朝窗外望去。

  一带花篱之后,隐约露出内监豆绿罗纱的官袍。一人垂头耷耳,哭哭啼啼,听着另一人厉声的叱骂。

  “大人饶我这回,小的再不敢了!”

  “饶你?!”那人冷笑,“那是御赐之物,我纵是想饶你,也不敢饶你!”

  “小的自知犯了大错,可……可是……”听训之人支吾着说不出话,竟扑通双膝跪地,抱着那人双腿,恳求道,“求求大人高抬贵手,莫呈报给长官,救小的一命!”

  那人不假辞色,抬脚便走,呜呜咽咽的告饶声传进许若缺耳中。

  他听不过,从窗牖里探出身,拔高了声量,问:“两位中官何事喧哗?”

  那两人本一前一后地走,乍然听见他出言,皆是一惊,满面煞白地跪了下来,嘴里不住地道:“公子恕罪,公子恕罪!”

  许若缺不理解他们的恐惧,慢腾腾挺直了上身,困惑道:“要我免你们的罪,也需让我知道你们犯了何罪。不必害怕,尽管说来罢。”

  那个小的只低头啜泣,位高的内监膝行着上前两步,指着墙根禀道:“回公子。今日圣上叫小的们几个送些新鲜花木来,叫公子赏玩解闷。有个当值的不在,小的临时便让这人搬来。哪晓得这人素来只知在宫外采买,粗手笨脚,把这盆御赐的虎头茉莉在侧门上撞断了枝条。”

  许若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墙根下果然竖着一棵半人高的茉莉,开得正烈,满树芬芳洁白,唯独顶上花枝残败,碎叶断茎糟朽朽地耷拉下来。一株茉莉本算不得什么,可毁坏御赐之物却是重罪,难怪他两人如此惶恐。许若缺失笑摇头,道:“这花折了虽是可惜,来年再开便是。何须为此将人打骂?两位自可离去,不必担忧上官降罚。”又向那职位高的道,“你亦不可再为难于他。”

  闻言,两人齐齐松了口气,磕头道谢不迭。许若缺不愿承他们谢恩,倦倦地倚回窗后,伸手欲放下支摘窗。忽然脑中闪过一念,把手顿住,探身叫住那两人,“中官且留步。”那两人赔着笑转过身来,问他有何吩咐,许若缺向着那个小的沉吟道,“这位是常在宫外采买的?”

  “是,是。”那人弯着腰连声道。

  许若缺思忖片刻,便道:“往后若要往这宫里送东西,便由你搬来。”

  “啊……”那人僵着手,神情呆呆的,似乎不解其意。旁边的内监却一掌扇在他背上,吆喝道:“愣着做什么!你这是撞大运了,贵人抬举你,你还不跪下谢恩!”

  那人回过神来,五体投地,说了好一番再世恩人长命百岁福寿无穷的话。许若缺听得心里乱糟糟的,终于啪地把窗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