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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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里暴雨突如其来,转眼又散了,地上湿淋淋积了些水迹,像打碎的银镜。日头一晒,热气便蒸腾而上,熏得人胸中发闷。唯有在水池边,湿润的河风沿着水面吹来,才得几分豁然开朗的凉气。

  青鸾宫后有一片莲池,不同于寻常宫廷庭院水池四壁皆铺白砖汉瓦,莲池保留着青苔水荇横生的河岸,靠着宫室的一侧上方横了一道回廊,细长的菖蒲与蓼花拥簇廊脚,暗绿水面探出一朵朵红莲,游鱼在深草中出没,颇有几分野趣。

  虞应容从殿外进来,见许若缺靠坐在廊下,手里拈了一把鱼食,零零星星地洒落下去。他手臂还悬在水上,这几日暑气炎热,他也穿得单薄,薄如蝉翼的夏绸广袖下,隐约可见白皙的小臂,被水光一映,像冰玉雕成,一不小心便会化去一般。

  许若缺抬头朝他瞥了一眼,又默然低下头去。手里的鱼饵已经洒完,连方才涌涌沸沸的红背锦鲤亦自散去,他坐在那里属实百无聊赖。静默中,虞应容朝他走了过来,坐在他身旁,并不作声,只捉过他的手,将他斜在水上的半个身子抱了回去。

  指尖冰凉,那人手心包裹着他的温度,熟悉得让他依恋。虞应容垂着眼帘,眼睫下如浓墨的双瞳却现出十分陌生的冰冷,许若缺半倚在他怀里,忽然觉得他今日举动有几分异常的沉重。话到嘴边,依旧被他咽下,许若缺寥落地想,左不过是些朝堂的事,他有什么好过问。

  想到此节,忽觉身子一轻,竟是被虞应容稳稳抱起,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许若缺早习惯了任他摆布,当下既不挣扎,连一句话也懒得多问。午后雨停了,从乌云里升出的日头变本加厉地酷烈,暑气从脚下升腾,缠上他光裸的小腿,一旁有人递来一顶绸纱幂篱戴在他头上,将视野也笼住,只剩两面罗纱间一小方变幻的天地,随着行进的步履不断涌入眼帘又不断消逝,皆是皇城亘古不变的威严景象。

  气氛荒谬而古怪,这是他清醒后第一次离开青鸾殿。眼前景象逐渐熟悉,待到跨入一道宫门,许若缺登时认出这是堪云殿,他不知虞应容为何要将自己带去他的寝殿,这些日子虞应容夜夜都宿在青鸾殿。他心中有一个猜想,惹得心跳都乱了,带着一点隐秘的期待。只有一点点,怕落空后又是更死寂的无望。

  虞应容抱着他径直走进书房中,将他平稳地放到窗前的软榻上。日光穿过树梢,在虞应容俊美而冷冽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虞应容微笑看着他,柔声道:“阿缺在这里等一等。”

  许若缺心中预感应验了七八成,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欣喜。话音刚落,书房深处的屏风后便现出一道人影,少年身姿矫健秀拔,宛如山间野豹,他还披着玄铁轻甲,亦遮不住身上灼热的生命力。

  “冬云!”许若缺连日来首次露出开怀的神情,虞应容见状,心头不禁有些发酸,略笑了笑,便起身朝身后走去。两人错身而过的刹那,虞应容冷冷地向措冬云一瞥。措冬云瞬间了然他目光里严酷的警告,他快速而低沉地道了句“放心”,头也不回,疾步走到榻前,却又缓慢地半跪下来,一语不发,抬头凝望着逆光里的许若缺。

  分隔月余,措冬云得不到宫中半点消息,又怕得到了消息,却会是那人的死讯,每日心中忐忑万分。如今人真的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恍若隔世,又像一场飘忽不定的午日幻梦。他眼中逐渐蓄了一层薄泪,又强撑着不肯落下,半晌才恨恨道:“你怎么现在才肯见我……”

  许若缺觉得他别扭的质问熟悉得很,暗自想笑,却又觉得心酸,轻轻摸着他的头顶,不提自己刚醒来没几日,只随口寻了个理由道:“你出入后宫总不大方便。”

  措冬云敏锐地捕捉到“后宫”二字,眼中顿时凝起风暴。他虽早已猜到几分,但听许若缺亲口说出,仍是难抑怒火。“哼,后宫。他把你当什么了!”

  虞应容就坐在屏风后的案桌前,听到措冬云不加掩饰的不平,手中朱笔一顿。目光穿过屏风上的画绢布,影影绰绰地望见了窗边那道模糊身影。他不知道,此时许若缺亦抬头望向了他。许若缺沉默着,心中想道:虞应容把他当成什么?他也想要知道。

  “怎么不见二哥?”许若缺忙岔开话题。

  措冬云肩背一僵,神色不变,用之前与虞应容盘算好的口径答道:“他忙。”

  许若缺先还没有细想,得了这个答案,反倒觉得古怪。虞应容好不容易肯让他们相见,依照二哥的性子,即便有天大的难处也会前来见他,再不济也会托措冬云捎个口信。如今就区区一个“忙”字,莫名令他有些不安。

  “四哥,你身子好了么?你几时回来?”措冬云见他不语,生怕他起疑,忙捧着许若缺的手腕问长问短。许若缺只着了一件中衣,轻软的白绫松松掩住他过分消瘦的身形。一头微卷的乌发只用绸带一系,束在前襟,散乱地遮住了小半张脸,愈发显得荏弱。措冬云毫不避忌地上下打量他,内中怒火滔天。自得知大哥死讯,这人的身子就没安生过一日,两年间好不容易调养起的那点气血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已大安了,别担心。小小年纪操这么多心。”许若缺还面不改色地说着糊弄他的话,这是真当他还是那个半点事理不懂的小孩了。

  措冬云生出一肚子闷气,攥紧了他的手腕,沉声道:“那好,你跟我回去!”

  许若缺还不知怎么回答,屏风后就传来一声轻响,是虞应容将笔重重搁到笔架上。

  措冬云冷笑一声,用余光看向身后,道:“君恩浩荡,留你入宫养伤。只是,四哥,你在皇城中出入,难免撞见陛下的三宫六院,男女大防先不提,就怕搅了陛下广布恩泽、滋润雨露的正事。”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虞应容的声音已带了分明的恼怒,许若缺听罢也是面色一白。

  措冬云向来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他今日这番尖刻之语,正是顺着许若缺那句“不大方便”说的。许若缺被困深宫,宛如那数名后宫嫔妃中的一员,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和耻辱令他变得格外刻薄,他带着报复的恶意,直直戳进虞应容的痛处。

  “你再胡言乱语一个字,此后不必踏入宫门一步。”虞应容有些失态,只恨不得将措冬云立即绑起来,塞住嘴、扔出宫外。

  还未来得及发作,便听许若缺冷声道:“陛下,冬云言之有理。我一介外臣,住在后宫着实不成体统,传出去怕误了众位贵人的声名。况且……”他缓缓抬起眼来,“皇室开枝散叶、绵延血脉是为国之要事,若是耽误了,若缺……担不起这个罪过。”将这些埋在心底不知许久的话说出口,许若缺心头好似万分畅快,但短暂的快意之后却又是深不见底的空虚,连腹中也隐隐翻起痛楚来。

  书房内静得可怕。措冬云托着许若缺的手,觉察到一丝颤抖,便知他此番话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措冬云不禁恨起他对虞应容的深情,故意拔高音量道:“什么罪过?天大的罪过也不该你来担。四哥,是他将你害成这样,难道还是你欠了他什么?随我回去便是。”

  “措冬云!”虞应容遥遥地发出一声警告,“莫忘了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

  措冬云眼神一黯,顿时想起许若缺昏迷时,虞应容曾道他若再有不轨之心,便叫他此生再也见不到许若缺。然而这等威胁,纵然虞应容有心让它应验,难道许若缺便肯?他越是细想,便越发愤懑,脱下轻甲外的暗红披风覆住许若缺,牵住他的手便要带他离开。

  “小弟,措冬云!你使什么性子,这里是皇宫!”许若缺未料他脾性如此刚烈,大惊失色。他当面忤逆虞应容,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许若缺只怕他引火烧身,反拖住他的手臂。

  然而屏风后虞应容竟没有回应,这厢措冬云已气势汹汹踢开书房大门,抬脚欲走。刹那间刺眼天光涌入,照得许若缺别开了眼,身前的措冬云却一动不动,握住他的手暗暗加重了力道。俄而,许若缺望向门外,是两列禁卫军披坚执锐、戒备森严,锐利的长枪反射着灼人的清光。

  许若缺掩了门,单薄的背靠在门上,阻住措冬云的去路。少年眼圈已然通红,湿漉漉的双眼泛着些孩子气的委屈,巨大的无力感几乎令他窒息。他从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许若缺心知此情此景定然对他冲击极大,顾不得胸腹处愈演愈烈的闷痛,兀自解下身上披风,轻轻抖开,在他身后披好,仔细地为他在胸前扣上了结。时间快得很,不知何时措冬云便已出落得如此高挑挺拔,许若缺不得不仰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

  “他没有害我……那件事,是我自愿……”许若缺低声道。

  “你在说什么,四哥!”措冬云像是听不懂,焦急地握住了他为披风打结的手。纵使声音低微,这几个字仍落入了虞应容耳中,他深吸了口气,默默闭上眼,心中鼓荡的情绪却不是听见恋人剖白后的满足,而是连绵不尽的痛悔。

  许若缺释然一笑,体内翻涌的剧痛教他有些直不起腰,他暗自将拳头抵在腹中,好让自己的声线显得更平稳些:“小弟,我是说,你不必为我……”

  “四哥?你不舒服?”短短几息,措冬云便见那人额上出了一层密密的薄汗,心头猛地一惊,死死盯着许若缺的脸,见他显然有些痛意,忙不迭环住他双肩,扶他坐回榻上。

  虞应容不知那头情形,听措冬云话音里带着深忧,亦按捺不住走上前去。

  “无,无事……唔……”许若缺握拳,手背紧紧掩着双唇,忽地面色一变,几道浓稠的鲜血自唇间淅淅沥沥地砸在纯白衣摆上,洇开片片朱红。

  “阿缺!”虞应容忙推开措冬云,将许若缺委顿的身子抱住,又从随身的香囊中取了一枚参片。许若缺现时已痛得牙关紧咬,怎么也塞不进去。情急之下,虞应容只好捏住他下颌,硬生生掰开他的嘴,才得以将参片压在他舌下。“没事了阿缺,很快就不痛了。”虞应容轻柔地拨开他按住腹部的手,将自己的手掌贴在上方轻轻揉按。

  许若缺双目紧闭,脸上还沾着凌乱的血迹,头微微向一旁垂下,随着虞应容的力道轻轻摇晃,显然是意识全无了。

  措冬云早惊得手足无措,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默默地将手收回,手指握得咯咯作响。

  见那人平缓下来,虞应容才将冷厉的目光射向措冬云,喝斥道:“你究竟要何时才能懂事,措冬云?!他救了你,养大了你,他现在病着,你就这样讲话来刺他?你若还记挂着半点他对你的情分, 便不要再激他!”

  “我……”措冬云本想争辩他才是罪魁祸首,过往许多事纷纷涌入脑海,他忽然又没了底气,只冷哼一声,缄口不言。

  虞应容又确认了一番许若缺已是彻底昏迷过去,才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他想回去,留他在……在这里,是我委屈了他。但绝不能是现在。”

  措冬云佯作不耐地移开目光,心却悬在那人身上。

  “他现在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受不得半点刺激。”虞应容道,“梦棠的事……他在宫中尚可隐瞒,一旦离宫——”两人的呼吸同时紧绷起来。“万事先以他的身子为要。”

  “这样瞒,又能瞒得到几时?”措冬云梗着脖子,生硬道,“那几个人,杀了也就杀了。”

  虞应容心中痛苦难言,他的至交好友、他的至爱,皆悬在他手中同一根绳上,他若将其斩断,便是让他们三人都坠入无尽深渊。可是他不能不做出决断,因为绳的另一头牵系的是大公无私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