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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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那以后,许若缺的症状果然没有再犯。虞应容亦不确信是药石还是法事之功,但总算是得以安心。然而此番折腾下来,许若缺又清减了两分,胃气尤其不调,喂进药食常常几刻之后便吐出来。太医道梦魇终是伤神伤心,人心绪波动之时,脾胃则首当其冲。好在人总算安定下来,这一身病也只得慢慢调养,无法贸然求进。

  虞应容倒也不贪心,自那日许若缺小产、浑身是血偎在他怀里,已一月有余,此间种种事迹让他觉得只要人还在便好。阿缺病弱,他便为他去寻世间最珍稀的灵药;阿缺恨自己,他也不惮于一直等下去。总归是他欠他的。

  他还记得指出许若缺症状的女官,感慕她勇敢,亦感激她救许若缺一命,特将其召来,论功行赏。

  那名宫娥眉眼中难掩喜悦,仍是落落大方行了一礼:“婢子凝碧叩谢皇恩。”

  “你便是凝碧?”虞应容诧异。“青鸾宫用人皆由朕一手拔擢。先皇后身边曾有一位靠得住的嬷嬷,同光二十一年归家去了,一年前传信入宫,说族中有一名晚辈,虽年纪轻轻,行事却稳妥得当,举荐至宫中。朕便挑了此人,名唤‘凝碧’,便是你了?”

  凝碧受宠若惊,未料他竟记得自己来历,又行了一礼:“婢子惶恐,陛下政务繁杂,婢子这等微末之人,何足挂齿?”

  虞应容轻笑一声,道:“你也不必自轻自贱,你之胆识,许多朝中须眉尚且不及。阿缺身边缺一位稳重识大体的,你此后便在他左右贴身伺候,一应杂事不必再管。”

  凝碧自然是喜不自禁,谢恩不迭。虞应容见了,淡淡一笑,心中无由地想到:只消他一句话,便能令全天下的人安然餍足、喜乐无穷。这世间也的确有一个人,像神祇一般轻而易举掌控他的心绪起落,然而他的神祇或许再也不会为他赐福。

  他怀抱着这样的心思,在几乎没有穷尽的等待中,度过了这个漫长的炎夏。直到有一日,周守庸急切地隔门禀报:“陛下,青鸾宫有要事。”

  经过前一回的惊心动魄,虞应容顿时心头一紧,只怕是那人又出了什么差错,坐直了身子,问:“何事?”

  周守庸开口,声音里却带了几分喜气:“回禀陛下,是天大的喜事!青鸾宫那位方才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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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的床前垂着沉沉绿纱,隔绝了视线,只从纱中伸出一截清瘦细白的腕子,被当值的御医一一把过。虞应容坐在对面榻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杯热茶,青玉胎上,指节暗暗用力到发白,他如何喝得下去?双目在医师的面庞上逡巡,似是想从他们的神情中探得那人一二讯息。御医摸过腕脉,又隔帘低声问了些病痛与否,虞应容心都揪紧了,然而那人并不开口,只是间或发出几声轻咳,连嗽声都听不出什么力气,显然是极虚弱的。

  总算遣走了医官,宫人在房中四处点上莹莹灯盏,微黄的烛光脉脉流动,将寂静而华美的宫室照得通明。许若缺昏睡时,统共不过是床前案上两盏小烛,虞应容见此时灯火通明,心中蓦然涌上云开月明、千帆过尽的感触来。

  他伸出一只手,缓缓挑开纱帐,内中便是他朝思暮想的一个梦。纱泛华光,锦衾浓艳,世间最贵重、最柔软的织物下,拥簇的却是一张病白的青年脸庞。那人连唇上也不见血色,浑身上下皆好似由半透明的薄胎白瓷捏做,只在眉眼处有几笔浅淡的颜色。而曾如山灵野怪般灵巧的双眼半睁半阖,长睫掩映,眸间不见光彩,如林霭沉沉。

  虞应容心中一痛,半跪在床边,静静看了他许久,许若缺却恍若不觉,连目光的落处也不曾改易,只偶尔扇动长睫,像是挠在他心上。

  “阿缺……”虞应容想将他从一个清醒的迷梦中唤醒,伸进被中,想握住他的手,却发现那人的手正安静地搭在早已平坦如初的小腹上,十指冰凉。虞应容忙将他的手紧紧捉住,握在掌心里捂着,那人身上的寒意刺痛了他,击碎了他所有好整以暇的谎言。“对不起,阿缺,三哥没有做到,三哥没能留住它……”

  此时,许若缺眼里的寒冰忽然破碎了,剧烈颤动的睫羽下衔了一点莹亮的泪珠。“怎么会呢……”他喃喃道,“它方才还会动的,三哥……它早上还好好的,已经那么大了……”他挣开虞应容的手,徒劳地在自己腹上比划记忆里胎腹的模样,费力地回想他每日每时都抚摸着的那道熟悉的弧度,回想那个误打误撞闯进来的小东西,是如何在他体内一点一点长大、长出与自己肖似的眉目、伸展开嫩芽般的手脚……可那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除了绵延的、与生命一般绵长的痛苦。那道痛苦就搅动在他的肌理里,藏在每一次呼吸里,他眨一眨眼,痛苦就如海潮卷上。他多希望此刻只是一场噩梦,等他醒来,依然是那个夏日的清晨。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失去。

  “阿缺!别去想了!”虞应容俯身将许若缺抱住,迷乱地吻掉他脸上的泪痕,亲吻他泛着苦味的、冰冷的嘴唇,这个吻越来越咸涩,因为他也吻到了自己落下的眼泪。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掌在许若缺后背不住地安抚,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劝慰道:“乖阿缺,你才醒来,太医说你现在不能思虑。你乖乖躺着,一会儿三哥喂你喝了药,然后就这样抱着你睡好不好?”

  许若缺将脸埋在他怀中,闷声闷气地哽咽道:“三哥,我也不想去想……我好想把这些统统忘掉……我什么也不要想……三哥,你帮帮我!”他纤瘦的手指紧紧揪住虞应容的衣襟,剧烈喘息着,像个溺水的人。

  “好,不要去想,阿缺,我们喝完药就不会想了。”宫人捧来一碗掺了安神散的汤药,虞应容小心地将他上半身略略扶起,让他枕在自己臂上。夜里有些清寒,虞应容生怕他受了凉,又仔细掖好每一处被角,才接过药碗,喂了他浅浅一勺。

  许若缺很是乖巧地衔着瓷勺,将那勺汤药饮尽了。虞应容正欲再喂,却见他骤然拧紧了眉头,额上齐刷刷地出了一层薄汗,搁在自己胸前的手亦颤巍巍地缩紧了。虞应容心惊不已,忙问道:“阿缺,怎么了?”

  “疼……”许若缺艰难地挤出一个音节,他弓起身子,隔着锦被虞应容都能摸到他背脊的颤抖。

  “哪里痛?三哥摸摸。”虞应容忙放下碗勺,反手搂紧了他。

  许若缺的眼睫都被汗浸湿了,发不出声,只喘息着,默默捂紧了上腹。自从上次在梦魇中动了心念,许若缺便时常胃腹绞痛,虞应容猜想方才他心绪不稳,又喝了些热汤进去,定又是激出了胃痛。便拨开他的手,掌心按在他柔软的胃脘处,熟练地打着圈揉按。许若缺喉中发出几声轻哼,双眼慢慢阖上,半睡半醒间,双手无意识地抱住虞应容的胳膊,像是极为依赖他似的。

  虞应容想起他清醒时的失态,眼中一酸。众人眼中,许若缺无论何时,总是一副浅笑模样,似乎他胸腔中的那颗心是只自由的山雀,从不会为世间万事而忧愁。两年前,许若缺自重伤中清醒,对他们失去的第一个孩子却绝口不提,好似那只是他心上的一片云,悄无声息地蒸发了。虞应容知道他绝非不在意,他只是擅长于忍耐,用包容一切的坚韧去忍耐一切失去。像受伤的动物会用土精心埋藏自己留下的血迹,阿缺把那些痛苦的回忆深深埋在脚下的树根里,直到再一场风雨将树根与过往的伤痛连根拔起,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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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曾想过,许若缺醒来或许会深深怨恨于他,对他恶语相向,不愿与他再见,便如过去的半年他总千方百计躲着自己一般。但是他没有,除了那夜的一时失控,许若缺平静得可怕,他像是尽数淡忘了大哥的死、淡忘了胎儿的夭折,甚至对两人之间延续了半年的隔膜也只字不提,如常人一般吃饭、喝药、清醒、睡觉。

  他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躺在床上睁着眼,一动也不能动。青鸾宫的人他一个也不认得,何况他的身份如薄纱后的形影一般暧昧,宫人亦不敢同他搭话,只把嘴一闭,索性当自己是个哑巴。唯有贴身侍奉的凝碧会对他问长问短,除此之外,他常常整日一句话也不讲。

  虞应容心疼得紧,将批阅奏章的地点从书房搬至青鸾宫,只为每日多陪他一些时刻。他正在奏章上写下朱批,低头一看,许若缺俯躺着,两只手臂枕在他腿上,怔怔地看向前方,似是在发呆。

  窗外的水上吹来清爽的凉气,夏风穿堂而过,虞应容摇了摇头,把他手臂塞进薄毯中,将人裹紧了,抱在膝上,摸着他身后有些突出的脊骨,柔声问道:“阿缺无聊得紧,要不要把梦棠和冬云叫过来陪陪你。”

  许若缺迟疑了一下,又垂眸摇了摇头。

  “为什么?阿缺不想他们吗?”虞应容追问。

  许若缺思索了片刻,苍白的嘴唇嗫嚅道:“……来了也是要离开的。”

  虞应容觉得自己心头猝不及防地被人敲了一记,泛起密密的闷痛来,他勉力笑道:“他们走了,三哥还在这里陪着阿缺呢。”

  这样的话未能激起许若缺一星半点的动容,他叹了口气,直直看向虞应容,认真而沉缓地说道:“三哥,我想回去了。”

  虞应容镇日提心吊胆,终于听到他亲口说出这句话,仿佛是等到迟来的刑罚,一颗心反倒落了地。他强作镇定,轻轻搂着许若缺消瘦的肩背,口中道:“阿缺身子还没好全。”

  许若缺便知他会是这个借口,只淡笑道:“我留在这里,又算什么呢?三哥,虽然无人同我讲,但我知道此处是青鸾宫。不论是您亲封的靖南侯,还是曾经的千机台首座,抑或只是沧州山野间的一介匹夫许若缺,皆不该出现在此。”

  虞应容却捧起他的脸,郑重道:“那阿缺做我的皇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青鸾宫了。”

  许若缺淡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异,他被虞应容双手捧着,动弹不得,只得与他四目相对。虞应容眼神清明如冰雪,仿佛那句石破天惊的妄言不是自他口中脱出。许若缺略略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暗含讽刺的微笑来,“陛下不怕天下悠悠众口?不怕言官死谏?不怕后世史书斥你败坏纲常、悖逆礼教?”

  四下里一片寂静,唯听得蝉声唧唧,虞应容深深地凝望着他,终究缓缓摇了摇头,他的指背抚过许若缺瘦削的下颌,摹画着他冰凉光滑的脖颈,轻声道:“若是我不在乎呢?”掌下肌肤一颤,虞应容继续道,“阿缺,只要你点头……”

  “不,我不肯!”许若缺像是想起什么,猛地拍开虞应容的手,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失了倚靠,他摇摇晃晃地扑倒在榻上,避开虞应容想要扶抱他的手,自撑坐起来。眼角微红,不知是被愤怒还是痛苦点燃。“三哥,你难道就不懂我么!我不入后宫,是不想生在这藩篱中。后来我发现,只要我还在奉京、还在朝中,便无处不是藩篱。三哥,我想回沧州去……”

  虞应容收回了手,神情却变得冷酷,他沉声道:“不,我不会再放你走了。绝不。”

  许若缺看向他,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他抱着薄毯,蜷缩在软榻的角落,半晌,才低声道:“……对,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在乎。”就像他不在乎言官议论、不在乎史书骂名,他也不在乎他的意愿。

  “阿缺,抱歉。”虞应容骤然放软了音调,像怕吓到他一般缓缓揽过他的身子,手掌垫在他背后,不让他靠上冷冰冰的墙壁,“我知你厌恶这罗网,可我生来就是这座囚笼的一部分。”

  “你不是的……”许若缺垂下眼帘,小声争辩道,“至少我第一次遇见你时,你还不是。”虞应容的呼吸陡然粗重。许若缺顺从地靠在他的胸前,陷入了漫长的回忆,他轻喃道,“你那时还说……愿意留在南陵……和我一起……我去捕鱼捉虾,你便在家中做木工……一直到老。那时候,我们只是南陵山林中两名快活的老头子,无人知晓我们姓甚名谁……”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趴在虞应容怀里一动不动。良久,虞应容听得他呼吸绵长,知晓他是情绪过于激动、终究困倦得睡着了,这才拦腰抱住他毫无知觉的身子,将人轻轻放进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