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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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虞应容亦觉皇帝寝宫往来人等叨扰嘈杂,待许若缺身子受得住搬动,他便抱了人前往青鸾宫。

  他让侍臣不惜物力人工,务要将此处修整得极舒适。青鸾宫的地龙已重新翻修过,新添了两条火道;卧房地面皆铺了绒毯,由数十只火狐整皮连缀而成,是与北国贸易而来的珍贵货品;房中一应陈设皆是历代所传,在时光中打磨成温润的模样,除了那张檀香木床是由几十名能工巧匠通宵达旦赶制,檀木馨香扑鼻,床顶雕花亦镌刻了祈求福祉、预兆平安的神仙事迹;甚至幔帐、窗纱的材料都是由虞应容亲手挑选,一应的银灰浅碧,重重叠叠,恍似山林仙境。又将风露园北面、紧邻着青鸾宫的花房改作一间小厨房,专供青鸾宫中人熬药及日常饮食所需。

  无论是身为皇子,还是登基为帝,虞应容皆不耽于物欲享受,唯独在此事上可称穷奢极欲,种种用心,将寝殿包裹成了温柔乡。

  许若缺昏迷时亦并不安稳,他总是断断续续地低热,有时会在睡梦中疼得蜷缩起来,紧紧按住肚子,连褥子都被身上冷汗浸湿。严重时,甚至会带出心悸、呕血。太医说将近六月的胎儿,月份实在是大了,小产把身子伤得太彻底,胞宫原本养好的伤处又撕裂、溃脓,除了用药养着,别无他法。

  初夏,一场雨过就添一层热,许若缺四肢却总是冰冷。终究是亏空太过,血气都匮乏。虞应容按着太医指示,替他按捏周身经脉,如此许若缺醒来,肌肉也不至于萎缩得太厉害。

  虞应容忽然微笑起来,对那人耳语道:“若不是你总是疼、生病,就这样一直睡着,好像也不坏。”他捏了下那人漂亮的鼻头,许若缺呼吸困难,无意识地张嘴喘息了一下,“你听到这些话,又要生我的气了吧?唉,三哥也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了。”

  他的确有个自私而隐秘的愿望,比起许若缺醒来,恨他、怨他,向他讨要大哥和失去的宝宝,甚至再次决定离开他,他宁愿这人就这样安然躺在他怀里;但想到若是此生再也听不到阿缺清朗的笑声,看见他明澈而温和的眼眸,听他在情动中唤自己“容哥哥”,这个念头又立即令他难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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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鸾宫中,这般平静无波的光景并没能维持太久。

  一日,虞应容在书房处理政务,侍臣传来消息,青鸾殿内那人忽然又咳又吐,情形已极不好了。明明早上离开他还好好的,亲手喂的一碗药也喝尽了,怎会突生如此变故呢?

  忽来一场骤雨,乌云奔腾,电闪雷鸣,转眼之间晦暗如午夜。顾不得撑在身上的伞,虞应容冒雨而去,卧房内已聚集了数名御医正窃窃私语,还有那人低哑的痛呼和喘息,像是从撕裂的胸腔一声声漫出来。虞应容几步冲到那人身侧,面前的景象顿时让他如遭雷击:许若缺面色惨白,唇上却泛着致命的绀紫;衣衫褪至腰间,左胸处已被按出了大块瘀青,尚有几枚银针深入胸腔,可单薄的胸膛仍在竭力而徒劳地起伏,每次咳喘都会带出一阵无力的颤动。

  “再试试。”为首的太医落下最后一枚针,医官便扶着那人侧过身子,指节在他后心处重重叩了两下。

  “咳,咳咳!”许若缺胸腔一震,吐出一大块暗红的淤血,侍女忙举铜盂接了。此时虞应容才发现,纱幔衾枕上都落着团团血花。

  吐出这口淤血,那人的呼吸便似稍平缓了一些,唇上的绀紫亦慢慢褪去。医官忙让开身子,让虞应容抱住了他。

  “怎会如此?”虞应容面沉如水。他接过侍臣递上的斗篷,将人拢在怀中,捧起他的手暖着。阿缺的手凉得像两块冰坨子,因血脉不畅,淡粉的指尖都发紫了。

  殿中侍女皆低着头,不敢则声。半晌,末列站出一名高挑女官,行了一礼,款款道:“禀陛下,晨间公子忽发梦呓,婢子皆以为是梦魇住了,燃了安神香。谁知不过片刻,公子又起了惊厥,竟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似的,婢子们忙扶他坐起,稍时咳出一口血来,便不能止了!”

  太医也缓缓道:“陛下,恕臣无能,只是公子这病起得古怪。臣亦问过殿中侍臣,倒像是公子睡梦中见到什么,引发心悸呕血,血呛入气道,方至如此啊!”

  虞应容听他们说起许若缺身上症状,只觉心如刀绞。“……梦魇?区区梦魇便会将人折腾得咳血,险些窒息而死?”刚见了那人痛苦不堪、命悬一线的模样,虞应容实在无法冷静。

  太医不敢应,只唯唯诺诺称这几日再加一帖定心理肺的药来平复症状。

  内侍更换了染血的被褥,用香斗熏淡帐内血气。虞应容惊魂未定,此时亦不敢离开,屏退左右,在清淡的安息香中,脱下外袍躺在被中,将那人消瘦的身子圈在臂弯中。隔着轻软的衣料,那人微热的体温染到他身上,心中泛起酸楚的怜惜。“告诉三哥,阿缺梦到了什么?”许若缺均匀而温热的吐息扑在自己颈间,虞应容低眉凝视着他。窗外雨声潺潺,雷声大作,整座宫殿都因一道炸雷发出沉重的嗡鸣。两人肌肤相贴,虞应容却觉得安心极了。

  闭眼假寐了片刻,便听得身侧之人复又呜咽起来。“阿缺,又做梦了?”虞应容轻轻摇晃了他的身躯,许若缺却似受了极大惊吓,紧闭的眼帘下,双眼急速来回转动,他的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将自己团成了一小团。

  “阿缺!”虞应容想抚平他的身子,然而许若缺小声惊叫了一下,随后口中不住低喃:“别……别过来……呃……你,你们是谁……”

  “阿缺,三哥在,别怕。”虞应容收紧了双臂,几息之后,许若缺喘息复又急促。虞应容忙捧起他的脸,见他肤色青白,喉中咯咯有声,而身子亦同时开始痉挛。“阿缺!”怕他挣动之中咬到舌尖,虞应容捏开他的嘴,伸了两指进去压在舌上。“唔呃……许若缺身子一颤,虞应容便觉指尖触到一片热流,随即殷红的血已顺着他的指缝喷出。

  “宣太医!”虞应容心神俱震,手下已将人挪到床沿,护在他心口,让那人头脸低垂,以免再被血呛到。

  “呜……走……别过来……”许若缺仍不住地吐出呓语,每一次张口,便有一股血自唇间滚落。而虞应容掌下心跳亦紊乱而仓促到令他惊惶。

  殿中婢女亦乌泱泱拥上来,替两人收拾狼藉。太医为防他再发急症,不敢走远,只在偏厅候着,此时急忙赶来,也束手无策,只又在胸口施了回针,让他的惊厥稍稍平复。

  短短半日时间,许若缺便发作了两次。虞应容瞥了一眼铜盆中的血,便觉一片针毡自心头滚过,阿缺的身子哪禁得起这般反复。尚药局当值的医官俱被召来青鸾殿,群聚在偏厅低声商讨病因对策。隔着堵墙,虞应容听见隔壁压低了的、细碎的谈话声,更是心烦意乱。又一道雷自头顶滚过,怀中拥着的单薄身子应声一颤,呼吸再度凌乱。

  “阿缺不听。”虞应容伸手替他捂住双耳,只恨自己无力去消解他的恐惧。幸好他这样紧捧着那人脸,许若缺的症状倒似缓和下来,只是两道长眉依旧紧紧拧着。

  此时身侧一名宫娥放下手中水盆,细细瞧了许若缺神色,福身道:“陛下,容婢子无礼,公子今日已如此反反复复数次。依婢子愚见……”

  虞应容立时认出说话的乃是方才站出来、细述病情的女官,当下顾不得许多,只道:“但说无妨!”

  女官纠结了片刻,终于脱口而出:“婢子愚昧,可公子此状,分明像是……中了邪啊!”

  虞应容向来不信这些邪祟之事,但见许若缺分明气息奄奄、意识全无,神情却是像是恐惧极了,仿佛正在泥淖中越陷越深。“你亦通玄门之事?”

  “回陛下,婢子不敢言‘通’,只是少时曾听家里的嬷嬷说,身子不甚强健之人,极易被外邪侵染,惊厥昏迷、梦呓不断,便如此状。想来青鸾殿已有十余年未曾住人,虽有龙气庇护,亦是极阴寒的;公子又气虚体弱,心魂不定,染了阴气也未可知。”

  虞应容听罢,心中百味杂陈。十余年前,此处是他阿娘寝宫,而后遽遭动乱,先皇先后含恨而殁,伪王大军冲入皇城,所过之处如风卷残云,烧杀抢掠。岂止青鸾宫,整座皇城何处不是流血漂橹、冤魂遍地。可若真有冤魂,这陈年的血泪为何又要许若缺来偿还?他已被自己殆害至斯,而自己竟许不了他一刻安宁。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虞应容坐在一侧,握着许若缺的手守了他片刻。果然,不多时许若缺呼吸又渐渐急促,脸颊泛起绯红,口中呓语不断;再探他额上,烧得烫手。

  “来人,召方士。”虞应容再不能忍,但凡有一丝可能让阿缺好受些,他都甘愿去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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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停了几歇又起,如绵绵鼓点,在耳畔鸣噪。

  廊下,驱邪的方士挥动法器,设坛祈告,念诵祝词。

  虞应容默听祷词,心绪翻涌,只身闯入雨中,片刻后回转来,手中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宝剑。他浑身湿透,手执长剑一路走回房中,远远立着,深深凝视着纱帐中的人影。女官皆心下悚然,默默退后几尺,只见虞应容拔剑出鞘,霎时剑鸣嗡嗡如松吟,剑光冷冽如冰雪,众人只闻钲地一声轻响,虞应容已将长剑一掷,颤悠悠地钉进门廊之上。

  虞应容背身肃立,穆然喝道:“天子剑在此,十方妖邪,谁人敢扰!”

  天际再响惊雷,一时天摇地撼,风怒如潮,雨落倾盆,不辩西东。廊下法事已了,青鸾殿内阒无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