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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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拖出一道淋漓的血迹,像散落的春花,带走许若缺不断流逝的生命。眼前景物流转,耳畔车声辚辚,是谁将他抱起,用眼泪沾湿了他的前襟?

  “三哥……是你吗?”马车上,许若缺的意识短暂地恢复过来,轻声唤虞应容。但他的眼睛却不在看他,而是空洞地投向摇晃的马车顶盖。

  “阿缺?!阿缺你醒了!”虞应容喜极而泣,捧起他染血的手,在唇间疯狂亲吻。

  下腹止不住地传来坠痛,像被人活生生掏空了血肉,他已不记得大哥的死,不记得他和虞应容的争吵,不记得灵堂前的一切,只有深深的恐惧与悲痛。“三哥,我好痛啊三哥……呃……”大滴的眼泪不停地从眼角滚落,像是要将身上的水分全部流干。许若缺反握住虞应容的手,他已使出全身的力气,却只合轻轻一握。“救它……救救它,三哥!”

  虞应容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许若缺,默默流泪。

  “求你……”许若缺脱力地埋在他怀里,像对他撒娇一般,微弱地用脑袋拱了拱他的胸口,“你会……救它……对不对……”虞应容怎敢承诺?可许若缺的声音已渐渐虚弱下去,气若游丝,“三哥是……皇帝……一定可以……呜……”许若缺已抽泣起来,“求求你……容哥哥……我不想再失去……”

  “好好好,容哥哥答应你,容哥哥会救它。阿缺,你不要有事!”虞应容终于无法再沉默,他口不择言地重复这些话,胡乱地吻他,慌张地将他冰块一样的手搁进自己衣襟里暖着。许若缺却已彻底昏死过去,温热的血液自他身下不断流开,马车内尽是浓郁的血气。虞应容从没发现进宫的路竟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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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那两人走远,措冬云终于挣开顾梦棠,风风火火地冲去马厩,取了一匹良马便往宫内赶去。顾梦棠怕他做出什么事,亦打马追随。措冬云一路疾驰,仍是只来得及看到轰然合拢的宫门,遮掩住了那人所在的马车的背影。顾梦棠暗自松了口气,却见措冬云立即弃了马,拔腿便要往宫门上撞。宫门由玄铁制成,重逾千斤,哪是人力所能扭转。

  “何人在此冲撞?”巡逻的卫兵见他冲击宫门,忙手执兵械上前阻拦。

  “放开我!”措冬云却恍若未闻,放了狂似的将两名近身的卫兵摔倒在地,仍用双拳绝望地捶打宫门。卫兵只听得“咚咚咚”人肉砸在玄铁上的钝响,落拳之处已积了两块斑斑血迹,沉重的宫门依然纹丝不动。

  众人在原地看着,皆愣住了,他们无法理解此人为何要用血肉之躯不断地去突破这堵巍峨肃穆、坚不可摧的宫门。

  顾梦棠亦是不忍,他向卫兵亮了名帖,让他们退下,“交给我。”上前抓住了措冬云的手,“冬云,别再敲了。”

  措冬云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似的,揪住他的衣领,急忙问道:“你的令牌呢?你是雅静侯,你带我入宫,我要去救他!”

  “够了!”顾梦棠厉声道,“如果连他也救不了他,我们谁都救不了!”

  措冬云闻言,两只手颓然地放了下来,鲜血一滴滴从指缝落入脚边的尘土中。顾梦棠叹了口气,将面前惶然少年紧紧抱住,任少年压抑的眼泪落在肩上。“你骗我!”少年泣不成声,“你明明说,明明说他会好起来的……”

  “对不起……”顾梦棠的道歉出自真心,却并不是因为他用宽慰的谎言欺骗了措冬云,而是因他对虞应容的隐瞒,因他对许若缺的疏忽……终于铸下无法挽回的过错。他同意为许若缺保守秘密,曾说过但愿来日不会后悔之言,可如今他确是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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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将人一路抱至寝宫,那人身下仍在不断渗血。他还有多少血可以流呢?虞应容已不敢去想。许若缺被他用一袭轻软狐裘裹紧,抱在怀中,像托着一片枯叶。他竟这么瘦了,虞应容漫无边际地想到,他究竟疏冷了他多久?

  好似从两人断断续续的争执开始,许若缺便不再与他亲近,他亦狠得下心就那般冷落着他。阿缺一定是怪他了。

  是从什么时候分开的?他都对阿缺做了什么?他说自己不该信他,把他推到墙上,他一定撞痛了吧?他为千机台安排了左首座,他得多么伤心?阿缺那时已经知道自己有了他们的孩子么?他是用怎样的心情留下它?又是在怎样决绝的心境里决定离开自己?

  虞应容自虐式地回忆起这数月来的点点滴滴,不断地质问自己。他恨不能回到那些日子里,回到他们屈指可数的、相见的每一次,像现在这样抱紧他。那时阿缺的身子不会这么冰冷,他的气息不会这么微弱,他应该是有些伤心,但总会很快原谅自己,会在身后抱住自己,悄声喊“三哥,容哥哥”。

  他有太多的机会可以扭转这一切,他却全错过了。

  他听不见太医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寝殿来来往往的宫婢究竟在做什么。有人在阿缺腰腹上盖了一块锦被,掩住他鲜血淋漓的下身,只在床尾揭起。太医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劝说,他终于听清了:他们要他离开,免得血光冲撞了龙气。

  “再多说一个字,你就滚出尚药局!”虞应容恶狠狠地说道。他已丢下所有体面,所有勤政爱民、克己复礼的明君假面,他只是一个快要失去爱人与孩子的可怜虫。不,他甚至不配得到怜悯。

  怀中,许若缺昏迷中的身子发出一阵巨颤,虞应容抱紧了他,不住安抚道:“乖,好阿缺,马上就不疼了。”床尾,医官捧出了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不过比掌心稍大,小耗子一般可怜兮兮,那是一名已经成型的胎儿,隐约看得见细瘦的四肢和圆滚滚的脑袋。已有旁边候着的宫婢悄悄流泪。有人将它用黄缎子裹了,小心翼翼地托进一只冰冷的瓷坛中。虞应容痛苦地闭上双眼,只觉这一切有如轮回。若他命中便不配享有这般温情,又为何要两度拖累许若缺落得一身伤病?

  宫人取下许若缺腰间血迹斑斑的锦被,虞应容无法自控地看向他的腰腹,原先那处圆润的饱满已经彻底消失,只是仍有些微的鼓胀。

  “陛下,”太医上前,斟酌道,“许首座腹中尚有胎衣碎片未能娩出,无法止血呀!须得替他按腹,助胎衣下行。”

  “那就去做。”虞应容暴怒,“你们还在等什么?等他把血流干么!”

  “好好好,臣遵旨……”太医惶恐退下。两名医官上前,一人将手掌贴在许若缺脐间,另一人则紧紧按住许若缺两只脚踝,虞应容顿时生出可怕的预感。下一刻,推腹医官蓦然发力,双掌深深陷入许若缺下腹的柔软之中,在他腹中一寸寸向下碾去。

  虞应容只感到怀中身子顿时绷紧,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挣脱开了虞应容的怀抱,上半身猛地向前一挺,纤细的脖颈向后仰去,宛如一张拉满的弓,许若缺爆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呃啊!”一口血喷出,淋漓地洒在锦被上,复又身子一松,彻底失了力,软软跌落在虞应容怀中。

  “阿缺!”虞应容忙去摸他心口,心跳微弱得几乎触不到。

  此时医官却松了口气,道:“禀陛下,碎片流出来了……”

  太医见状,赶紧上前,取来一枚参片。虞应容便捏开许若缺嘴角,将参片压在他舌下,护住心脉。其余人等亦立即取出早已备好、浸了止血药的药棉,塞入他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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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胎娩出,身下出血亦渐止,只是许若缺眼下仍不算渡过死关。这次小产给他本就五劳七伤的底子又添了一记重创,就好似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草木,怎么费心养着,亦只是维持短暂的生机。太医不敢说得太多,只道此后只合将他仔细养在暖室里,这身子是一点波折也受不起了。这正暗合虞应容心意。虞应容只恨不得将他时时捧在手心里,揣在胸口衣襟里,贴身带着,才可安心。

  只有亲近的内侍才知道,虞应容已私下命了人,将闲置的青鸾宫修整一新。青鸾宫是历代皇后居所,紧邻着皇帝寝宫,形影相伴似的亲昵。此前,虽中宫之位空悬已久,青鸾宫仍日日有人扫洒,只需添置些手炉被褥等细软物件、将陈旧的窗纱、幔帘、地毯一换,便立即住得人了。

  其实,让许若缺在他寝宫长久地住着,亦未为不可。只是入宫的第二日,措冬云便一连上书七封,只称有紧急军务,非面见圣颜不可。

  虞应容知其所为何事,他俯下身,轻轻亲吻许若缺鬓角,道:“阿缺,你亦想见他,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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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措冬云气势汹汹地冲进书房,身后还跟了个一脸无奈的顾梦棠。

  虞应容冷觑着他,问:“你要报的紧急军务究竟是甚?”

  措冬云单膝跪地,视死如归:“臣要说的紧急军务是:若陛下再不见臣,臣便要领了手下将士,从昭华门一路攻进来。陛下皇城守卫森严,措冬云只如蚍蜉撼树,但陛下射杀我一名将士,我等亦踏着一位前人尸身向前,直到我等尽数倒下,虽九死而未悔。”

  他万分平静地说出这等叛逆之言,顾梦棠已无话可说,惶恐地跪在他身后。虞应容却只是冷笑:“你为一己私情,便要断送这么多人性命,此等心性,难堪大用。”

  措冬云道:“陛下亦彼此彼此。我兄长外为朝臣,内与陛下亦无婚姻之约,陛下为一己私情,掳我兄长入宫,难道不是在践踏大昭祖宗百年礼法?”

  “阿缺把你教得很好,朕还不知你竟如此能言善辩。”虞应容气极反笑。

  “你不配提他名字!”措冬云抬头,眼中已是滔天恨火。

  “冬云,住口!”顾梦棠再也听不下去,连忙喝止。

  “让他说,”虞应容自嘲一笑,“他说得不错,朕……委实不配。”

  “陛下……”顾梦棠痛心道。

  虞应容回头,对措冬云道:“你要见他?”

  “是。”

  “随朕来。”虞应容转身推开卧房门,径自钻了进去,措冬云、顾梦棠二人亦尾行其后。

  只见虞应容蹑手蹑脚地撩开暖阁纱帐,对着那人柔声说道:“阿缺,吵着你了么?”

  “四……”措冬云正要开口唤他,却被顾梦棠一把抓住,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两人再看,虞应容已坐在床沿,低头替那人擦了面颊冷汗。他动作间,露出身后许若缺苍白面容,仍是双目紧闭、昏迷不醒!虞应容却恍若未觉,仍低声再问那人暖热寒凉,便似有人与他对答一般。

  措冬云见了,心头剧震,登时便流下泪来。他亦放轻脚步,走到榻边,往那人身上只瞧了一眼,便不忍再看。许若缺失血太多,短短一日,整个人就好似更瘦了一圈,他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连胸口的起伏都极其微弱,小腹亦不再有那处柔软的隆鼓,只是平坦一片,什么也没有了。

  虞应容平静地陈述道:“他醒来若要见你,朕不会阻拦。只是你若再敢起不轨之心,朕保证,你此生再也不能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