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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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梦棠以照顾许若缺为由,一连几日都呆在留青园。他实在不敢回去,怕的是他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虞应容的使臣便要来问话。他不愿再欺瞒虞应容,可许若缺就是那人的底线,真教他知道阿缺势近垂危,他哪会耐心同措冬云继续玩捉迷藏的小游戏,立即率军踏平留青园、抢走许若缺,也不是不可能。届时便无法收场了。

  于是他先敲打了措冬云,警告他如果许若缺的情形再这样坏下去,一定得去请御医来。比起对虞应容的怨恨,措冬云更不愿许若缺丢掉性命,也没说什么。对付完措冬云,顾梦棠又去劝慰许若缺。他来之后,许若缺慢慢能吃下东西,药也喝了,渐有些好转,倒没辜负顾梦棠一番苦心,只是众人仍不许他下地,每日只在床上躺着。顾梦棠这才松了口气,心道总算能与虞应容交差。

  郑禄达的丧仪设在十日后,还缺个主持丧仪之人,顾梦棠进宫报信,顺道与虞应容提及此事。郑禄达妻儿亡故,论世上最亲近之人,无疑是视他如兄如父的许若缺,但莫说许若缺起身都难,便是好好的,虞应容亦不忍他为丧仪操劳。

  “朕来。”虞应容语出惊人,此时礼官亦在场,与顾梦棠面面相觑。

  “这……是否有些不合礼数?”顾梦棠直言。

  “本朝前代皆有帝王为重臣主持丧仪的先例,此亦不违礼制。”

  礼官迟疑道:“回陛下,本朝太祖皇帝曾为河清王治丧,睿宗皇帝为山阴王治丧……皆是皇家宗室;先帝在位时为宰辅大臣周明德治丧,因其乃是先皇贵妃外戚。而忠勇大将军既非宗室,亦非外戚,恐怕有些……”

  顾梦棠在一旁,不禁苦笑,心道:他若不提这些还好,这下虞应容便更不会罢休了。

  “不必说了,”虞应容果然出言打断礼官,“你等只需按朕吩咐去筹备。”

  顾梦棠还记得那日郑禄达在阵前的话,他必定是想让这一身骸骨重返故土,眼下情势如此,顾梦棠也开不得口,只得暗暗怅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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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王亲自为郑禄达主持丧仪,不过是为名义,丧仪前后诸般杂事皆由礼部官员代劳,灵堂自然设在将军府。郑禄达生前在留青园出入的日子,比将军府还要多些,只是为免许若缺看了伤心,许府不悬缟素、不设灵幡。然而门外仆役每日端水送药,皆着素服,许若缺终究是瞧见了。

  他央求顾梦棠,要去为大哥祭灵,那夜赌气说的“不去”自然不能作数。他近日精神见好,顾梦棠也委实不愿他在此事上再添一憾,便允了大敛之日带他去将军府。

  许若缺渐觉身上有些力气,无人在时,他便披了衣,自在房中走动。从他昏迷之日算起,转眼半月已过,时值初夏,庭中草木日益繁盛,又经昨夜一场骤雨,此时入眼皆是簇新的绿色。他坐在庭前,盯着院中那棵参天的槐树发愣,去年此时,大哥便站在这棵树下,说待来年开春,要打了槐花下来给他做槐花饭吃呢。

  郑禄达戎马半生,偏生在与他相关的事情上,细致得像名妇人。从前,他总事无巨细地管着许若缺——今日吃了什么?念了几页书?有没有逃学?连他骑马都怕他摔了胳膊。但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总归是白管了。许若缺还要笑他管得多,郑禄达却豁达道:小缺儿从小没了爹娘,我把爹娘大哥的差事都揽来做,怎么能不多管?

  郑禄达妻儿走得早,他便将付予妻儿的一腔柔情尽数移情给了自己。他知道这份情谊既是自己偷来的,而今便是归还的时候。许若缺骤然恸哭起来。

  贺祁循着哭声出来,不由大惊。他每日为许若缺诊治,虽不曾撩开床帐、见过他的形容,但却认得那只手。今日见他真容,竟是一名男子!回想此前种种诡异之处,倒像有迹可寻似的。

  “孩子,你是僳诃族人?”男身受孕,中原罕见。但贺祁曾见医书记载,蓍罗那有支僳诃族,男女皆可孕子,此人乌发微卷,不似中原形貌,说不定与那名黑肤青年一般,皆是自南地来。

  许若缺闻声,亦收了泪。他不认得贺祁,一双琥珀似的眸子警惕地看向来人。他披了袭绸纱斗篷,遮掩住身形,当下仍不动声色地将斗篷拢紧了。

  贺祁亦自觉唐突,忙道:“哦,公子没见过老夫。老夫姓贺名祁,是近日为您看诊的大夫。”

  许若缺听措冬云说自己从外头掳了个大夫进来,其他人一概不知,只教自己宽心。现在想来,前面的人便是苦主了,登时便有些羞惭。

  见他再无敌意,贺祁又捡起了医者的本分,劝道:“公子,你身子还没好,怎可坐这外头吹风?再着了凉,老夫这半月忙活不就白费了!”

  许若缺点头称是,起身回房,恳切道:“多谢大夫妙手,救我一命。累您在此流连多日,有家不得回,实在惭愧。冬云救我心切,又年少莽撞,望您莫要见怪。您自可回府,来日我自会让他备上薄礼,去贵府登门道歉。”

  “唉哟,惭愧惭愧!”贺祁忙摆手道,“我使的方子是从公子日常所服药方增减而来,实不敢居功。至于老夫这桩,我既明原委,便不会再计较尊夫情急之举……”

  许若缺睁大眼睛,一时张口结舌:“我……他不是……唉,大夫误会了,我只是他义兄。”

  “啊!?”贺祁亦是惊讶,“敢问公子腹中孩儿……”

  许若缺苦笑:“自然也不是。”

  “这……”贺祁一时语塞,“那……孩儿父亲因何不在?”

  闻言,许若缺顿时心中一痛,连暂时平息的小腹也隐隐又起绞痛之势。

  见他唇色煞白,又知他绝不该动心动念,贺祁也不敢再问,只道:“抱歉,是老夫唐突了。老夫今日便归家去,此后还望公子珍重自身。有几句医嘱,愿得公子一闻。”

  许若缺点头:“大夫请讲。”

  贺祁道:“公子您体调不良,胞宫又曾受过重伤,此次受孕着实凶险,加之日前又动了胎气。若要保得父子平安,今后只宜卧床静养,不可擅动心绪。”

  “多谢。”许若缺长睫微颤,默默将手按上抽痛的小腹。肚中胎儿时近六月,已在消瘦的腰腹间撑起明显的隆膨,胎儿见长,他腹中痛得越发频繁,便知是胞宫扩张牵动了旧伤。他久未站立,此时亦被前方重量累得后腰酸痛,自扶着腰回了房中。

  此后几日,因怕误了祭奠之事,许若缺只在床上老实躺着,连饭食都比以往进得多。措冬云见了,眉宇间也不禁有些笑意。

  许若缺暗自揉着后腰,调笑道:“平日总见你蹙着眉,我心里也慌慌的,只觉得是向我讨债来的。才十六七岁,何苦镇日苦大仇深的,如一名老夫子。”

  于是措冬云立时板起脸,冷哼了一声。

  措冬云年岁比他小上好些,却日日衣不解带照顾自己,先前愁眉苦脸也是因他的缘故,许若缺心中十分歉疚,柔声道:“四哥这回定吓着你了。冬云大人不计小人过,饶过小人这遭吧?”

  “你现在倒是有力气说笑。”措冬云反倒真生气了。

  许若缺也是深知这五弟,顺毛捋不是,逆着捋也不是,不捋更不是。只是他惯会说软话的,登时便装乖卖巧,拖了措冬云的手,往自己软腹上一放,道:“我面子不够大,那冬云看在小侄儿的份上,不生四哥气了?”

  措冬云一碰上他软嘟嘟的小腹,登时触电般抽回了手。他平日替许若缺揉胸抚背,那处却碰也不敢碰,生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按坏了它。此时面色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便知自己遭了许若缺捉弄,回过身怒气冲冲道:“省着力气罢!明日还要去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