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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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梦里,一生比电光石火更短。许若缺手上分明还有那名高壮汉子攥紧自己双手时的灼热,分明还记得那人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在他快乐的惊呼里,让他骑在自己肩上。眼前旷野辽阔,蝉声鼎沸,南陵灼热的阳光刺痛他的双目,他流着泪醒来,却只见奉京沉沉夜空。

  “四哥,四哥!”措冬云一声叠一声地喊道。方才许若缺在昏迷中极不安稳,忽然就毫无预兆地睁开了双目,不言不语,只是流泪,连呼吸也渐微弱下去,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许若缺像是终于听到他的呼唤,虚浮的目光总算有了焦距。他一睁眼,心便砰砰乱跳,捣得胸腔一阵闷痛。再往下,木僵的身子也似解冻一般,慢慢回复了知觉。“呃……”想起昏迷前的情形,他心头一紧,伸手便探上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这才松了口气。还好,那团柔软仍在他掌下安然熟睡,他总算是未曾失去所有。“几,几时了?”他问道。

  “亥时。”措冬云见他面有痛色,正犹豫是否要请大夫过来。

  “扶我,起来。”许若缺手肘撑在榻上,咬了咬牙,却移动不了半分。

  “你起来做甚?”措冬云见他一醒来便要折腾,气得不轻,又把他往被中塞了塞。

  “嗬……嗬……”许若缺胸口紧得发疼,陷进身下的软枕里艰难喘息,唇色眼见着便由白转为绀紫。

  这几日措冬云已见惯了,知其犯了心悸便会如此,便熟络地替他在左胸用力扶按,那片单薄胸膛里,搏动已然失律,凌乱地叩在他的掌心。“四哥……”措冬云音色染上哽咽,将他揽在怀里,让他的背紧紧贴上自己胸膛,借着自己心跳的频率,一下一下规律地挤按他的心口。不知过了多久,许若缺总算平息了心悸,面色惨白,似醒非醒地睁着双目。

  “四哥,你待会儿喝点药好不好?”措冬云退了几步,有些委屈地说道。只是那人大约是没听见的。

  措冬云吩咐人在院里支了一只药炉,每隔两个时辰便煎一回药,许若缺总是吐得多、进得少,一天之中大半工夫竟是白费了。贺祁也忍不住大动肝火,叹道:“她若肯吃药还有转机,这般下去,公子你不如趁早放了老夫回去。还有许多想活命的病人,等着老夫救命哪!”

  措冬云觉得吵闹,争辩道:“他是喝不下,没有不肯。”

  “哎,她好歹是你的娘子,你竟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么?”贺祁有些口不择言了,“想想她素日爱吃什么,看什么,听什么。快哄一哄她!”

  措冬云皱眉:“够了,他只是我……”险些将“哥”自脱口而出。他住了嘴,气恼地将贺祁赶回偏厅。

  此时恰好听见手下来报,顾梦棠求见。“二哥来了?”算算时日,他今日应已进宫面圣了。想到这层关系,他便有些不快。踌躇间,却听得门外熟悉嗓音:“冬云连我也不欲见了么?”

  措冬云无奈,万般不情愿地打开门。顾梦棠一身常服,亦未束冠,恍然便如往日里众人齐聚此地时的装扮。“二哥。”他有些僵硬地唤道,抱臂杵在墙边。

  顾梦棠环顾四周,见卧房的门紧掩着,便知许若缺在里面。他心下焦虑,却知此事断不能急,先只是对措冬云循循善诱道:“五弟,这么晚,你怎么不去歇息?”

  措冬云有些烦闷,闷声道:“离不得人。”又瞥了一眼身侧,刚盛出的药还放在盅里,“药还没喝。”贺祁要他哄许若缺喝药,他一向笨嘴拙舌,怎么做得来?每日不过是端着药碗,粗手粗脚地舀一勺药,自许若缺唇边往下灌。顾梦棠一来,他好像看到救命稻草,顾不得先前别扭,只恨不能立时把他推进去喂药。

  “五弟,你告诉我,阿缺究竟怎样了?”顾梦棠压低了声音,正色道。

  “他……不太好。”措冬云道。

  顾梦棠快被他气笑,这分明等于没说,只好继续追问:“我离京前见他还好好的,怎么忽地就一病不起?”

  措冬云面上生出愠怒之色,“大哥没了,他如何能好好的?”顾梦棠神色亦是一黯,他又低沉着嗓音道,“那日他险些从马上摔下来,我扶住他,他却不住呕血……然后就昏迷不醒了。”

  顾梦棠听得惊心,忙问他此时境况如何。

  “方醒来一回,只是这几日都只能勉强喝几口药,饭一点也吃不下。逼他吃了,不多时便吐个干净。”

  “那……阿缺腹中胎儿……还在么?”顾梦棠见四下无人,试探着问道。

  措冬云眼神霎时一厉,抬头看向顾梦棠,咬牙切齿道:“你也知道了?”他原本以为此事只是自己无意间撞破,不曾料到早已人尽皆知。

  “我亦是离京前才得知。”他连忙安抚措冬云。

  措冬云没好气地说:“是那孽种命硬,还在。”昏迷的前几日,许若缺身下总有断断续续的出血,喝完一副药,又在腹上行了针,总算止歇,胎儿便也无恙。若不是怕那人伤身,措冬云早一剂药打了它。

  顾梦棠脸色一变,低声斥道:“你怎可如此议论?那是——”

  “咚!”措冬云一拳砸在墙上,他低着头,肩背却止不住地震颤。他像是回到刚刚发现许若缺身孕的那个黄昏,忍不住哽咽道:“他这是要他的命!”

  顾梦棠叹了口气,在措冬云肩头轻轻拍了拍。他素知措冬云与许若缺最是亲近。措冬云是许若缺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不顾国族之别一手抚养成人,因而他对许若缺有些近乎依赖的意思。当初许若缺在军中身受重创,险些丧命,他便若痴若狂,几乎要跟着一起去了。如果许若缺又因孕子有个三长两短,措冬云与那人定不能善了。

  “别急,事情未必已坏到这等田地。三年前他那么重的伤都挺过来了,好生养些时日,说不定慢慢就有起色。”

  措冬云不愿担那个“说不定”,但那胎既不能落,除了仔细将养着,也没有其他法子。

  顾梦棠见他已然冷静,对着那盅药道:“眼下最要紧的,还不是让他喝药。几日未进米水,人怎么受得住?先劝他吃些东西才是。你去让厨房备一碗乳酪,稍稍蒸热了,上头淋些紫苏梅酱,端来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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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借故打发了措冬云,顾梦棠钻进卧房内。还未落帐,床头小烛有些微光,将帐内之人的面庞点亮。许若缺埋在重叠被褥里,消瘦得几乎看不见身形,他无言地转过眼眸,看向顾梦棠,神色清明,已是醒来多时。

  两人对视半晌,顾梦棠胸中堵着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说起。还是许若缺开口,对他轻轻地喊了声:“二哥,你回来啦。”

  “是。”顾梦棠点头,撩开纱帐,在床沿坐下。近看之下,许若缺的面色像绢布一样白,泛着死灰,顾梦棠心中狠狠一痛,也生出些恐惧来。方才他在外头劝慰措冬云的话,此时对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二哥,劳驾,扶我起来些……躺得累了。”许若缺抬头,微笑着看向他。

  “好。”顾梦棠忍泪道。他支好软枕,托起许若缺的肩背扶他坐起,只觉掌下尽是骨头,一点力气也不敢让许若缺出,然而许若缺仍是喘了好一会儿气。

  两人又静坐了片刻,依旧是许若缺先开口:“二哥,你把大哥……带回来了么?”

  顾梦棠不由得闭上双眼,好让眼中的酸涩回流,“是。待你好了,我们一同去看他。”

  “我才不想看他。”许若缺笑道,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我给他写了那么多信,要他和我……和我一起回沧州,那么多信……”许若缺呼吸急促,“他那么疼我,竟舍得抛下我走了!咳咳……”接着便是一阵恸咳,顾梦棠忙揽过他身子替他抚胸,一些温热血点雨滴似的溅在他手背。

  他不住地安抚许若缺,一个可怖的念头却在他脑海中浮现:刘胥建起的信息网早已被虞应容收为己用,由他掌管。各路官驿私驿密切监控往来信函,遇可疑信件,不必过问,即刻收罗上报……其时郑禄达募兵事迹暴露,许若缺一封封寄往他的家书只怕已被视为可疑通信,尽数拦截。许若缺不知道,那些温情的沧州之约、那些沉沉的思念与祈盼,竟是一封也不曾寄到!

  “……对不起。”顾梦棠亦是落了泪,“阿缺,二哥对不起你。”

  许若缺只当他在说此去未能保下郑禄达,仍费心宽解道:“怎、怎能怪你。大哥的脾气……你不胜他,他哪会同你……讲理;可他若……输了,便觉颜面无光,哄不好的……”郑禄达亡于此生最大的败绩, 却是输给一手扶持起来的王朝的兵马。许若缺又看向床沿,黯然道:“其实我知道的,他定是……怪我了。他疼了我一世,我最后一回见他……还同他……说了那些剜心的话……”

  他神情越发委顿,顾梦棠看得心惊,忙握住他双肩道:“阿缺,你别再说话,先听二哥说,养一养精神好吗?”

  许若缺也着实没力气开口,散了骨头似的趴在顾梦棠肩上,听顾梦棠缓缓道:“那日军阵当中,大哥与我遥相对峙,隔着十丈之地。他举剑时我已策马前驱,但终究是没来得及。我赶到时,大哥还有生息,他如往常一般,拍了拍我的肩……正是你现在枕的这一侧,”顾梦棠感到他无声的泪水沾湿了自己肩头,“他从没有怪你,他对我说,要我千万照顾好你;他死了,我便是兄弟中最长的一位,要我担下他的职责;还说,他虽不能同小缺儿回沧州,但不管你身在何处,他总会在天上看着你呢……”

  即便是织起一片幻梦,也足以宽慰连梦也握不住的人。

  “所以,阿缺,别哭了,莫让大哥看着伤心,嗯?”

  夜色阒静,措冬云大步踏来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许若缺眨了眨眼,将最后一滴泪水抖落,道:“二哥,帮我把……血擦干净。”

  “好。”他掏出手绢,擦过许若缺的唇角、颈项,将咳出的血色揩净,末了将手绢藏进怀中,轻声对怀中之人道:“我让冬云做了些吃食,你稍用一点,可好?”

  “嗯。”他胃中一直有些剐痛之感,但实不忍拂了二人心意,便应承下来。

  正好措冬云已端着梅酱乳酪进来,揭开了盅,梅子的甘酸清香伴着乳香在空气中脉脉浮动,许若缺闻那气息,倒觉得胸中清爽了几分。顾梦棠舀了半勺凝脂似的乳酪,顶上沾了些许梅酱,送入许若缺口中。许若缺含了满口酸甜,半点腥味也无,乳酪顺滑,登时就滑入喉中,落进胃里,一片温热熨贴,难得的没激起呕逆。两人观他神色还好,当即一喜。

  顾梦棠喂他吃完一盅,又伸手进被中在他上腹按揉,替他顺着胃气。不防备忽然碰上许若缺抱在小腹上的手,登时一愣。而许若缺吃过东西,生出困意,已倚在他怀里,阖目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