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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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应容坐在正殿的宝座上,以手支额,神情亦是少有的慌乱。顾梦棠入内欲行礼,虞应容叹息道:”眼下这种时候,你能别再与我叙这君臣之礼么,顾梦棠?”

  顾梦棠心下倒还冷静,也不推辞,走到他近旁,问道:“何事让你如此忧心?”

  虞应容递了几案上摆着的一叠密信给他,“许府来的消息,说——”他顿了顿,才道,“阿缺病笃……”

  顾梦棠闻言,连翻了几页,便问:“可请了太医去看?”

  虞应容冷笑,“一日派三遍太医去,都被措冬云堵在房门外,竟是一面也见不得那人。”

  顾梦棠翻阅密信,知晓措冬云暗中请了一位名医坐镇府上,只是不与外人相接,一应汤药针浴皆由专人送入。这些日子竟半点风声不漏,府中之人只知许若缺病势沉重,却不明就里。顾梦棠亦知虞应容方接到郑禄达死讯,此时无论如何也不再敢对措冬云用强,心急如焚,却是无可奈何。

  “陛下暂且宽心。冬云不会拿阿缺身子赌气,他既不肯让太医诊治,正说明眼下阿缺病势还未到要紧关头,说不定只是略犯了旧疾。”顾梦棠双眼微垂,想起离京前许若缺告知自己有孕,要他恪守机密。措冬云替他密延名医,想来亦是知晓此事,愿与他一道隐瞒、不令虞应容知晓。念及此,顾梦棠心下一沉,暗自道:阿缺,你可千万莫出意外,令二哥为此抱憾终身哪。

  他这番话虽为宽慰之言,倒也有理有据,虞应容知晓自己是关心则乱。但吃了许若缺闭门羹,心下更是黯然:“他定是不愿见我的,我亦不肯强他,只盼他平安罢了。你这几日可有去他府上问过?”

  顾梦棠苦笑。他自回京,忙得脚不沾地,夜夜都合衣在军中睡。想到许若缺得知郑禄达死讯,必定悲恸,多方传信入府,不见回音;又打发了近侍去问,措冬云手底下的人口风严密,亦未探得半点消息。阿缺病重之事,他也是今日到此处才知晓。留青园上下多有虞应容耳目,他这番举动虞应容必是知晓的,特来当面问他,实为试探他是否有隐瞒自己、与许若缺密通消息。

  虞应容倒猜得不错,他确有要事瞒着他,只是承君一诺,不可轻易辜负。

  “罢了。”虞应容见他缄口不言,不欲追问,只道,“梦棠,算是我求你,你今夜替我亲至他府上一探。你若亲去,他会见你,他……素来是信任你的。”

  “陛下何必说这个‘求’字?臣无地自容。”顾梦棠无奈摇头,他与虞应容既是君臣,又是知己,况且他隐瞒许若缺有孕之事,自觉已亏欠了他,“臣原本就打算面圣之后去留青园瞧一瞧他,否则也是放心不下。”

  虞应容晗首,“梦棠,多谢你。大哥离世,他必定难过得很。他若要恨我便恨吧,你且劝着,别让他怄坏身子。”

  顾梦棠宽慰道:“此事要说过失,我与阿缺皆有。而且离京前他对我剖白心迹,说他知晓陛下苦衷。眼下只是一时心结难解。先待他养好身子,平复心绪,再做长久之计。”虞应容听这话有理,略略点头。顾梦棠微微一笑,继而道,“也不知他病得怎么样,但舟车劳顿是断不能有,我会劝他在京中休养,陛下且稍作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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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酸苦的药液灌入口中,腹中挛绞,不多时又翻上来,温温热热地呕了一枕;有时又是腥甜的血,黏黏稠稠。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神智会因剧烈的痛楚而短暂清明,眼前沉沉浮浮的黑潮褪去,视野明亮起来。

  他其实还昏厥着,并不能真正看到眼前之景,可这一切又分明纤毫毕现、历历在目。是初夏的浓荫穿过槛窗,映出幽凉的绿意;偶尔也会是月上中天,榻桌上燃着灯烛,在屋室内灌满昏黄的光。大哥便坐在床沿,背着烛火,微微带笑地望着他。

  许若缺说,大哥,我知道你已身死,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这些都是假的。

  大哥只是憨憨傻笑着,并不开口。

  他那样说,只是希望他反驳,希望他的大哥如往常一般,粗着嗓子,一扬手,骂骂咧咧道:“什么晦气话?你大哥我才不会死!千年的王八、林子里的妖精都未必熬得过我的岁数!”可是他怎么也等不到大哥,只有那样一个沉默的、酸楚的、模糊的微笑。

  许若缺不知不觉便泪流满面,他对着那个沉吟不语的男人,赌气道:大哥,你要么过来抱一抱我,要么就走罢!

  一霎眼,那道幻影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如同正午的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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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病中也不得清净,总是翻来覆去地做梦,梦里是许许多多前尘往事,而大哥总藏在他一转眼、一抬头、一回身,近在咫尺的地方。

  他梦见重明元年的初冬,他病得极重,御医和殷海青流水般进进出出,都说怕是要不好了。他烧得浑身滚烫,盗汗不止,偏生背心冷得咯咯打颤,像枕着冰块,只有半夜时能略清醒一回。大哥从早到晚守着他,见他精神好些,便拿从外面摊子买来的笑话集子,挨个念给他听。那笑话薄薄一册,郑禄达成日价地念,念不了几回,又须得回头从第一则讲起。许若缺听得耳朵生茧,偏生郑禄达总能笑得出来。

  然而他在隔间,同殷伯伯说话时,却压抑着哽咽。殷海青不知说了什么,大哥只顾追问:“当真是没法子了么?一点法子也没有了?”

  有一日,三哥硬闯进来,用一袭宽大狐裘将他裹了,抱起便要入宫。却被郑禄达抵住门扇,寸步不让地拦下。

  他说:“陛下,你是君,我是臣,君命不得不受。但你今日若非要带走小缺儿,便将我头砍了、挂在华盖上,皮扒了、绷在障扇上,为你的御辇开路!”他那时并不懂得大哥的执着,只是不忍违逆他,便从厚狐裘里伸出一只手,绊住虞应容的衣襟,朝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不要。

  他只当大哥不忍见他死在深宫里,在遥远的、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后来才明白,也许那时大哥心中便有预感,教他不可爱上一个手掌翻覆便能注定他死生之人。

  可惜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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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性子豁达直爽,待他更是宽厚得近乎溺爱,从不曾教他什么道理。郑禄达只想着,他还在一日,便要让许若缺总像个小娃娃一般快活,天真烂漫,不知世事。

  幼时,郑禄达常常将他驼在肩上,带到营中四处招摇。他生得粉雕玉琢,软嘟嘟的一团,大哥的手下见了,总要凑上来,七嘴八舌说许多恭维的话,把郑禄达哄得眉开眼笑。他一高兴,便扶着他两条短腿儿,在宽阔的校场嗖嗖乱跑。许若缺双眼被风迷住,虚眯着,用睫毛挡住阳光,搂着郑禄达粗壮脖颈咯咯乱笑。

  郑禄达一溜烟跑出军营,在古榕树硕大的树荫里停下。他那时年轻,一口气也不喘。

  许若缺便望着他,道:“大哥,等我长到你这样高,也把你驮在肩上这样玩耍。”他既不识得柴米油盐,也不知道金银珠玉,他不晓得怎么去待人好,只觉得世间最教人快活的也不过如此了。

  郑禄达摸着他脑袋笑:“可惜大哥再变不回你这般大了,岂不是要把你压坏了。”

  许若缺果然也忧虑起来,寻思道:“那可怎么办?”

  郑禄达回手刮刮他鼻子,故作正色:“他日你娶一房好媳妇,再生两个三个的好小子,也充作我的儿孙,替我养老送终,那我便算半生有靠,不白养你一回了。”

  他才四五岁,如何懂得人事,听郑禄达有此话,自然满口应承下来,挥着胳膊,拍手道:“好,好,生几个娃娃,和我们一道玩去。”

  这是痴儿痴语,郑禄达却有无尽欢喜:“都说老顽童老顽童,那时我个臭老头子便也不要这张老脸了,只管同你们厮混!”他是怕老的,恃武仗力之人岂能不怕老呢?唯有此时,因生了盼望,老病死便也不再可惧了。

  但大哥怎么会老?许若缺不明白。他总以为郑禄达力大无穷,进而当他是无所不能、万古长青的,是他头顶上的天、脚底下的地,覆载万物,绵亘无穷。那时他的快乐也如此这般的没有尽期。

  得知大哥死讯的那一刻,他的梦境猝然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