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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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祁关了医馆的门,早早地让伙计回家歇息,自己照例在药房清点药材出入及当日进账。数目琐碎,他算得费心,身后一声轻响传来,他竟也一时未查。不料眼前忽地出现一只巨手,将一团黑布塞进他口中。“呜呜!”贺祁大惊,这是遭了歹人?谋财还是害命?不待他挣扎,双臂已被人往身后一拧,手脚皆被绳索紧紧捆住。他正要回头看一看歹人面目,兜头却是一条黑布袋子,将他从头至脚罩住。

  “贺大夫,莫怕,我家主人请您去看诊。”耳畔响起一道沉稳男声。

  下一刻,贺祁只觉天旋地转,原来是被人打了个转,扛在肩头,几步跃上围墙,带离了医馆。随后他被人塞进马车,一顿颠簸之后,又被人扛起,几番起落。期间他奋力挣扎了几次,那人仍视若无睹。贺祁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也只好认了命,心想这人不取钱财,自己又无色可取,或许真是只为了叫自己来看诊,索性静观其变。

  几刻之后,他感觉自己落在一方座椅上,挟持自己的人已松了手,将布袋一掀。眼前正是几名英武青年,面无表情地俯视他。周遭案几陈设、雕梁画栋,无一不精致雅洁,想来此间主人非富即贵。

  离他最近的精壮男子率先开了口:“贺大夫,今日多有得罪。我等绝不会伤你分毫,更无意取你性命钱财,只是为了救人行下这不得已之举。把人治好了,我等自会恭送贺大夫回府,亦少不了重金酬谢。”说罢,他将一旁小几罩着的锦布拉开,赫然便是一排银锭子。“贺大夫您医者仁心,应不会同我这求医心切的主子计较吧?”

  “唔唔!”贺大夫连忙摇头又点头,意思是同意了此人请求。他被人绑来此地,便是不同意也没得选,好在他们看似并无恶意,倒不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于是便有两三名青年上前,替他取了布团、解了绳索。贺大夫瘫在座椅上,惊魂未定,甫喘了口气。此刻,站在厅门、一直负手背对他的青年忽然开口,沉声催促:“别磨蹭了!快些带他进去。”

  贺大夫听他语气冷硬,正是不好相与之辈,忙道:“既如此,快带我去见病人。”身侧之人闻言,一齐向厅门青年抱拳道:“是。”遂领着他往内间走去。

  卧房门原本紧掩着,乍然打开,扑面暖意如三春熏风和煦,又兼药气浓郁,贺祁一闻,便知这是长久熏染沉下的药香。内中并无仆从伺候,只是在床头点了盏小烛,架子床上厚幔垂落,也不知其中卧着的是何等娇弱的贵人。

  方才催促的青年亦随他一道进入,弯腰自帐中取了一只手腕出来,面无表情地递给贺祁。贺祁这才看清此人面容,肤色颇深,眉目深邃,一望即知是异族人士,且比他想象中年轻许多,甚至有几分少年意气。

  贺祁知他遮掩身份,定不欲自己探究,忙低了头,道句“得罪”,伸手摸向帐中之人腕脉。看这情形,贺祁心中早已料定待诊之人是这名黑肤青年妻子,奈何他没带覆腕白纱,只好直接按了上去。只见这只手肤色皓白,五指修长,触手有几分骨感,不似寻常女子柔软;且依手长推测,其身形亦是颀长。

  触手摸了几息,贺祁的面色越发凝重。此人腕脉虚浮,时缓时急,动静失律,便知他内里已是百孔千疮,如暮色沉沉之象;且眼下已近危重,隐有不续之兆;更要紧的,指下还隐隐诊出滑脉,月份应在四至六月之间,可眼下母体难支,胎腹亦有将坠未坠之势。诊完脉,贺祁一颗心直直下坠,擦掉额间薄汗,又问身旁青年可有贵人素日里服的方子。

  药房就在床边小匣里,措冬云忙取了与他看,双目炯炯地注视他的情态。贺祁亦见他眼中有一派天真的期待,念及榻上之人母子垂危之状,心下已是不忍。手中翻了几页药方看,见这些方子配伍精妙,调气养血,补五内之不足,且药性温和,不伤其身,定是国手之笔,不由赞叹。只取笔添改了几味药材,更对眼下急症。见他搁笔,措冬云急忙接过方子,交由身侧之人,嘱咐他取药。

  “且慢!”贺祁伸手拦道,“这位公子,您家娘子现下胎象亦是不稳,有小产之兆,老夫再拟一道安胎的方子……”

  不料措冬云闻言,却是面色一沉,打断他:“烦,这胎落就落了。”

  “不可啊!”贺祁悚然一惊,怎料此人对娘子分明万分珍重,却对胎儿生死不闻不问。他见多识广,当即有几分了然——多半这小娘子腹中胎儿不是他的骨肉,故换了语调道,“他今日应是心绪大动,以致心脉衰微、肝火上炽,加之胎儿月份已大了,此时小产极易引发血崩。届时莫要说老夫,便是神仙来也难救了!”

  措冬云果然面露紧张之色,强作镇定道:“只要保住他性命,其余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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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之后,大军抵京,队列前方拖着一只乌沉沉的灵柩,正是郑禄达尸身。报战果的红册一路呈递至宫中,褒奖战功的黄册又一路送至京外。宋顾二人领命进京,三日之后,便率军队与郑禄达棺木奉令停在正德门外,肃然静候,威压赫赫,令人莫敢逼视。

  门内礼官高喝一声“起”,宫门轰然开启,宋骢与顾梦棠卸了重甲,只带着随身礼剑徒步从正德门入宫。百丈青石步道直通向登云殿,道旁百官拱手垂目,宋骢姿态凌厉、意气风发,阔步上前,顾梦棠落在他一步之后,却是神色黯然。

  百级长阶之上,虞应容身着玄青朝服,身长玉立,眉目冷肃,恰如利剑收于匣中,有不怒自威之态。

  “臣宋骢,”

  “臣顾梦棠,”

  “拜见陛下!”

  两人齐声赞颂,三呼万岁。虞应容赐其免礼。

  宋骢起身,又行一礼道:“臣此去不负皇命,大胜而归。叛军丢盔弃甲、望风披靡,叛军首领郑禄达亦畏罪伏诛。此乃天佑我大昭社稷,江山稳固,金瓯无缺!”

  虞应容面上毫无波动,冷玉做的眸子转向顾梦棠。

  顾梦棠迟迟未曾起身,当下只俯首道:“臣有罪。”众人一片哗然。

  “卿何罪之有?”虞应容平静道。

  顾梦棠沉声对答:“臣罪在未尽其职,罪在未能不动干戈化解纷争,罪在致使大昭守土建邦之将士流血牺牲,罪在坐视大昭复国功臣行入歧途、含怨自戮。臣请罚!”

  庭下蜚声更甚,宋骢不快地挑了挑眉,看向身后之人。而顾梦棠自始至终皆低头拱手,不动如山。

  沉吟半晌,虞应容冷冷道:“尔等所言皆是。传朕旨意:骁勇将军宋骢领军平乱,功居一等,赐黄金百两、京畿良田百亩;雅静侯顾梦棠以督军之职随兵出征,未克弭兵议和,罪在失职,罚俸三月;朕亦有过——”他的目光投向步道尽头、沉沉落下的正德门,闭目缓缓道,“过在未能体恤下意、安抚军心,使有功之臣遽生叛逆、投身死途,当下诏令罪己、停朝七日;大将军郑禄达,业已身偿罪愆,念其护国之功不泯,存其官爵,留其封地,奉其将军灵位入英贤寺,仍以国士之礼,发丧。”

  百官闻言,皆深以为是,喧哗顿止,叩首领命。

  宋骢本想邀功,却讨了个没趣,心中不平,离开时忿忿地看了一眼顾梦棠,顾梦棠躬身淡笑,不置一词。见宋骢走远,虞应容的近侍才款款上前,急声道:“雅静侯请随臣来,陛下有要事相询。”

  见他行色匆匆,料必是紧要之事。顾梦棠也不敢耽搁,遂随着人去了堪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