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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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不辨南北,郑禄达等循着山坡一路奔下,将厮杀声远远抛在身后。穿过山谷,趟过山溪,沿着广袤平原的边界,迤逦前行,转眼又钻入一片密林。此地巨木参天,蓊蓊郁郁,硕大的树冠拥簇交叠,将夜空洒下的一丝微光也彻底掩住。

  众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中跋涉,不知行出多远、也不知身在何方,恰似茫茫的心境,至酸至苦的大悲大恸过后,只是平静的死灰。

  郑禄达在一条横躺的古木前驻步,怆怆然转过身来。此地明明不见光,他眼底两点泪花却无由地雪亮,亮堂堂地印在众人心上。郑禄达摸着黑,将追随在身后的将士一一扫过,也只见得到黑幢幢一个个影子,树一般沉默。

  郑禄达张了张口,也说不出话,半晌,终于涩声道:“临江营……列位在此,报上名来……”人群中隐隐听得啜泣声,犹不见有人开口,郑禄达一撇嘴,再度断喝道,“统统听令,报上名来!”

  于是,底下渐次响起沙哑的应声:

  “北三营石庆……”

  “北一营秦显。”

  “北一营黄思山。”

  ……

  郑禄达闭上双目,一面听着,一面在心底暗暗计数。不知报了几时,人群中忽然息了声响,像姓名与姓名之间的间隔被无限地拉长,又像忽然被掐灭的火光,是重物向着沉杳杳的无底洞,无穷无尽地往下坠,却听不到落地的响。郑禄达心一凛,穷追不舍地问:“报完了?可有漏下的?”无人回应。他喉中哽咽,强自平抑声调,再颤声问:“还有没有漏下的?”

  方才被压抑住的抽泣声,再度翕翕窣窣地响起。郑禄达双手捂着脸,一屁股坐在倒伏的树干上,呜呜恸哭。

  九百七十一人,一夜鏖战,他只带出了区区九百七十一个人!

  身上豁开好几道口子,扯出钻心刺骨的疼,连哭都不畅快。双手握了半夜兵器,沾了泥泥泞泞的枯血,硬扯开来,便咧出一丛红生生的新肉,深可见骨。

  郑禄达看着这双手,不由得出了神。他天生是个孤寡命。因蓍罗那人血洗山寨,他没了娇妻幼子;得了个恩公伯乐,转眼又因他亡妻郁郁而终;就连捧在手里、小心疼养大的小缺儿,也撇下了他去。说什么虎符金印、马辔雕弓,原来这满是血汗、空空如也的双手,才是他郑禄达的一生。

  他和着血擦净了眼泪,拖着两根僵如朽木的腿,慢腾腾站起身来;弓起腰背,双眼麻木而迟缓地扫过幽暗无际的深林;哑着嗓子道:“走吧,到林子外头去。”

  他也不知自己将要行往何处,只顾一瘸一拐埋头往前走。

  渐渐地,日头爬上远处的山巅,熹微光线穿过稠密的树干照亮林间晨雾,被分割得纱一样薄、洒金一般璀璨,暖洋洋地拂在面上,使众人品尝到初夏的况味。血战之后,天地仍旧杳然清明,从不为人间喜悲动容。军队过处,激起响亮的鸦啼。郑禄达高高昂起头,但见枝头鸦群遮天蔽日,扑飞着翅膀,一气儿呼啦啦飞走。众人也都驻步,凝视着树冠空隙间掠过的黑影,面露怔忪。

  晨起遇鸱鸦,正是不祥之兆。

  再坏还能到什么地步?郑禄达把着树干支撑身形,苦笑摇头:“走罢。”

  靠近林边,又有暖风从脚底下呼呼地蒸上来,卷着腥腐的膻气,熏人欲呕。众人心中纳罕,彼此面面相觑,脚步却不停,一径往气息来处去。视野半明半暗,前方只见树影幢幢,什么也瞧不分明。郑禄达做了个手势,示意众人驻步,随即自己往前走了十来步,凝神谛听。然而此处悄无声息,四下里死一般的阒寂,仿佛自亘古以来便不曾有过生机,除了众人压抑的呼吸,便是风过丛林萧萧飒飒之声。

  “好生奇怪,怎么这般安静?”郑禄达虚眯着眼,踟蹰一瞬。旁人劝:“将军,要么咱们再换条路。”郑禄达咧了咧嘴,伸手向四面划过一周,又是苦笑:“你说这东西南北,何处又是咱们的去处?”众人恻恻不言,只垂着头、趿拉着步子,在郑禄达身后随行。

  郑禄达打头,屏息穿过越发浓烈的腐臭气,踏向丛林边界。此时天光已然大亮,然而繁密树影遮蔽,视线仍不甚分明。待到转出林地,方见明明悬日、朗照旷野,平原微微起伏,草波荡漾,漫无边际,伸向难以触及的彼方。一夜血雨腥风、奔波跋涉,都被这烂漫和光一洗而空。

  几乎有那么一瞬间,郑禄达快要相信,他可以摆脱所有前尘往事的负累,正如他曾经一般,从占山为匪,到再一次名扬天下。

  这时,郑禄达身后传来细微的骚动,如瓷器上迸裂的细痕,开始只是一两道声音,随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直至猝然粉碎。郑禄达猛地回头,却见士兵齐齐望向适才走出的密林,俱是神色惊骇。

  他心底重重一沉,目光越过众人头顶,随着他们视线缓缓上移,然后浑身一震,似一道霹雳直劈向天灵,郑禄达眼前黑了片刻,只觉筋酥腿软,几乎站不住。他踉跄着往回走,士兵会意地分开一条小径,目送他跌跌撞撞奔向林间。

  腥热的腐气再度涌上鼻端,郑禄达失魂落魄地立在树下,奋力扬起脖颈,打着转儿望着四下里横斜交错的枝干。“怎么……怎会如此……”郑禄达险些扑跌下去,口中不住地喃喃道。

  正当头顶,倒悬着一颗肿胀的头颅。人约莫已死去多时,那脑袋满布青紫、难辨面目,口眼鼻尖俱已朽烂,钻出许多扭动的活蛆,白花花,密密麻麻,挤不住,又三三两两往下坠。再往上,又是枯黄发尾连缀着枝桠,悠悠摆荡。郑禄达转动着浑浊的眼珠,迟钝而麻木地移向周遭,是数百颗半腐的头颅整整齐齐吊挂在树冠底下,森然如列!

  郑禄达往后跌了半步,尔后如痴如狂地来回跑蹿,将近前的人头一一端详。众人神情凄恻,都不敢拦,忽而听见郑禄达惊叫一声,响彻山野。

  “啊——”郑禄达双目睁如铜铃,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他认出了这颗人头——五官皆已腐败,额顶却斜划过一绺模糊的长疤——正是他亲手招揽来的私兵头子。

  他跌坐在原地,望着挂满山林的头颅,成日来的辛酸悲苦涌上心来,终于哀哀切切地恸哭起来。

  他哑声道:“是我害了你们!是我害了你们啊!”

  正当此时,原野上遥遥地响起喧天的马蹄声,紧接着,又是战鼓擂擂、画角齐鸣。郑禄达偏过头,望着声息来处,但见黄尘连天、旌旗蔽空。外围的临江军乱成一片,歪歪斜斜地举起刀枪,都碎着步子往后退。

  郑禄达霎时收了泪,却作了然一笑,支着树干起了身,拨开士兵,踏步走向阵前。

  他甲胄脱烂、半身染血,阔步走来时,神态安闲自若,犹带着昔日的英雄气魄,目光更是异常平和,恰似山岳深渊。宋骢胯下骑着炽焰红马,手揽马辔,定定地审视他。一旁顾梦棠白马银甲,面露不忍,上前半步,动容地唤了他一声:“大哥!”

  郑禄达却看也不看,只顾回望向宋骢。他髭须上满是风尘,其下的唇角却分明地扬起。

  宋骢目光一敛,扬声道:“郑将军,晚生送你的大礼如何?”

  郑禄达朗笑三声,兀自摇头,道:“是我败了。我只当行军打仗就是驭马弯弓,使不出你那么多阴谋诡计。小子你也莫得意,胜败无常,兴亡有时,今朝你在万人之上,指不定明日就在黄土陇中!”

  宋骢面色微微一僵,仍扯着笑道:“有劳郑将军见教。”扬臂指向身后,巍巍伫立着数百个骑兵,“我虽只带了六百人来,你身经百战,自然省得你我如今的胜负之数。不过我不欲再妄伤人性命,只盼郑将军挪动贵足,随我们一道回奉京去。”

  顾梦棠也劝:“大哥,小弟知晓你顾惜将士性命。事已至此,再战无益,大哥,你同我回去罢!”

  郑禄达仰天大笑,忽然又沉下脸,怒视他两人,嘶哑道:“‘回’?说什么回不回?!我郑禄达自南陵沧州来,死也合该葬在南陵山野之间。那奉京,从来不是我的归处!”

  顾梦棠听出他话语中决绝之意,神色骤变,暗道了声:“不好!”宋骢还迷糊着,不知作何回应。

  远处,郑禄达忽地背手一掏,从后腰翻出一柄雪亮的长剑来,在千百道惊骇目光之下,手腕一转,蓦地横剑于颈。

  “大哥!”顾梦棠登时肝胆俱裂。宋骢见他动作,当即也把起长弓,架起羽箭,直直对准他握着剑柄的手,想将那把剑射将下来。然而那剑正好抵在颈胸要害之处,宋骢瞄了几息,只怕错失目标,反伤了他性命,致使自己引祸上身,故迟迟不敢松弦。

  迟疑间,顾梦棠却猛地一扬鞭,策马如飞电一般,毫不迟疑,奔向郑禄达。

  日光照着剑刃,折出炫目白光,郑禄达不由得眯缝起眼,看着朝他飞驰而来的顾梦棠。身下银鞍白马,身后披风猎猎,顾梦棠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正在对他说什么。不必去听了。此生悲欢离合、贵贱荣辱,只合作此慨然一笑。

  “大哥,求你不要!”

  他终于听清顾梦棠在说什么,怆然地收回目光,垂下眼。这把剑昨夜不知砍下几只手、折过几杆枪,边缘俱翻起卷刃、裂开豁口,参差不齐,不复往日锋芒。宝剑沉沙良弓折,与他正是相称。

  他双手一挺,卷裂的剑刃切入他颈侧。最初是没有痛觉的。郑禄达暗怪道:原来这死竟是这般滋味,恁地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