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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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临江营内乱的时机,宋骢调集兵力,搜捕郑禄达率领的残军。林地虽广阔,然而上万人行经,岂能不留蛛丝马迹?禁军循着北面山林中营火的痕迹,以及野草灌木上新近踏出的小径,不多时便摹画出郑禄达的行军轨迹——原来他循着一道山溪,一路往西南方向去了。于是宋骢估算着残军的行进速度,预先在其途经的越柳陂设下埋伏。

  其时夜雾正浓,郑禄达领兵跋涉了一日,上上下下都疲累得紧,郑禄达下令就地扎营。

  撤军撤得仓促,粮草不足,众人腹中空乏,一到夜里便唯思睡眠,只盼一场酣睡能抵得过这一宿的饥肠辘辘。幸而近日天气渐暖,连火也不必升,合衣躺下,眼一睁一闭便是天明。

  枪弓都贴着树脚放下,众人卸了甲胄,寻块平整地面,三三五五地凑作一团,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郑禄达行事豁达,素来不在意这些军容军纪,只照例留了支守夜的士兵在周遭巡逻,自己也靠着棵巨树歪坐下来。

  不多时,便有小兵捧了水囊来,双手递给他。

  郑禄达瞥了眼,推手赶他走:“我不渴,你们自个儿喝去!”

  小兵憨笑了半天,才忸怩道:“将军,喝些罢,好歹垫垫肚子。小的们知道,这几日将军与我们同吃同睡,早上那一碗薄粥哪里够的。”

  郑禄达又抬眼,细细瞧了瞧他。此人精短身材,皮色黄黑,麻杆样的细脖颈上顶了个圆溜溜的脑袋,分明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不知为何到了军中来,又同他沦落到今日的田地。郑禄达一失神,不觉就红了眼圈,他别过脸去,道:“这回是我苦了兄弟们的!待明日咱们翻过这山头,那里有个山匪营寨,咱们去抢了他们的粮草过来,就能舒舒服服地吃上热汤热菜了!”

  那小兵也跟着笑起来,神色拘谨,显得笑意也有些赧然。他扭着衣角擦了擦手,眼巴巴望着郑禄达,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将军,小的只想吃俩热乎乎的大白馒头,可也有的?”

  一股酸气直往眼睛里钻,郑禄达咬了咬牙,哽咽道:“有,都有,十个也有!只怕撑破你肚皮!”

  旁人听见,也齐来笑闹一阵。

  郑禄达位在列首,正靠着山溪的上游,淙淙流水声中,忽然混进一道短促的闷响。众人都觉察了,只当是山鸡野雉踩碎了枝条。随后又是一声,竟伴着隐隐的哀鸣。

  “不对!”郑禄达立即提起枪来,挡在众人跟前,左右顾盼,“有动静,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忙忙地穿盔戴甲。夜雾墨一般地从山腰淌下,将视野罩得晦暗,明晃晃的火把映着溪流,一丝殷红混在明澈的溪水里,打着旋儿扩散开来,直将满溪染得红彤彤一片。随即一具尸身撞着山石、磕磕绊绊地顺流而下,直到被一丛灌木挂在溪边。背后插着半只羽箭,脑袋侧埋在湿泥里,露出那半张脸,赫然便是去上游打水的士兵。

  郑禄达见了,惊得目眦俱裂,放声喊道:“有埋伏!”

  话音未落,便听得轰隆隆一阵乱响,如闷雷滚滚,辨不清是从何处而来。倒是先前那小兵眼尖,觑着山坡上头由远而近、不断扩大的一块淡影,长大了嘴,高声喝道:“躲开!是落石!”说罢,攘着郑禄达便向道旁扑去。

  顷刻之间,数十块一人高的巨石风驰电掣地飞滚而下,直教草木崩摧、山峦震颤,躲闪不及的当即便被碾进石下。那石头重逾千斤,肉体凡胎于它当前正是贱若蝼蚁,吱呀呀一阵嗤响,方才还言谈笑闹的人便轻而易举化作一摊温热肉泥,白花花的是骨,红生生的是血。巨石犹无知无绝,仍自带着摧枯拉朽、湮灭万物的悍然之力,在人群中撞开一道血径,直奔山脚而去。

  天地寂静,仿佛长过了一世。一息过后,郑禄达凛然一震,耳中终于重新听到声音。本能般的惊痛和悸怒全然占据了他的神识,思绪仍停滞着,只有无可名状的痛彻心扉。他惶惶然往周遭一望,幸存者无不是甲胄凌乱、神色凄怆。

  倏尔,他的理智再度复苏,狠狠在舌上一咬,含着满口血腥道:“赶快起来,迎敌——”郑禄达方才被小兵撞开,长枪不知滚到了何处,犹自在地上摸索,掌下却触到一阵规律而沉闷的振荡,如抖筛拨弦。郑禄达猛地抬头,厉声喝道:“当心敌袭!”

  正当此时,却是黑麻麻的敌军执枪擎戟,循着巨石踏过的山径,从山腰上冲杀下来,恰似钢铁洪流,势不可挡。临江军奔波日久、早已疲怠,仓促应战,越发难以匹敌。凛凛寒芒划过之处,倏地挑起丛丛血花,人群中哀声连绵,几声嗤响,便有人如刈麦般重重倒下。

  郑禄达双目血红,顾不得去找枪,自脚边摸到倒伏下来、一根碗口粗的树干,打横擎在手中,怒骂道:“狗杂碎, 给老子死来!”说罢咬紧牙关,双手用力一抡,便挟着劲风轰轰烈烈地扫向敌人。对方一时不备,被那道巨力拦腰掼倒,向后撞翻了两三名同侪,皆趔趄扑倒,顺着山坡滚下。

  此生唯有此时,郑禄达兴不起半点杀敌的快慰。

  郑禄达以木为兵,挥泪如雨,他虎口崩裂,一双手满是鲜血,双臂也震得麻木,只凭借胸腔里一股子蒸腾的恶气支撑。刚扫落一拨敌人,又扭手将树干往前一杵,捅进铁甲和血肉。

  方使出那招,他肌肉便倏地软麻,随即肩肘咯地一响,约莫是闪着了筋。纵使有心,一时间却再使不出力气,那沉沉重木顶端咚地坠了地。郑禄达趁隙拄着树干喘了口气,还未吐匀,眼前那片乌泱泱的敌军便倏然变换阵型,从两侧拱出一排盾兵,身前顶着黑铁重盾,合围成阵,簌簌地朝他围拢了来。

  郑禄达双目一厉,正要再度操起那树干,手臂肩肘却都如生了锈一般,半点也挪动不得。“妈了个巴子!”他暗暗骂道,今日便要葬送于此了。身旁犹护着几个兵卒,一齐将长枪指向圆阵外,却仍是被不断收拢的盾兵一步步压进阵型当中。

  眼见退无可退,士兵们手腕一抖,送出长枪,向外猛地戳刺过去。但见火花飞溅,四下里叮叮咚咚响成一片,锋利枪头尽落在坚实甲盾上。盾兵见状,当即三两人推着盾,直直朝内猛力撞了过来。士兵咬牙支撑,一双双脚死死钉住地面,鞋底陷进软泥里,拖出深深的印痕。犹抵不住,被推搡得向后滑去,离正中的郑禄达不过两三步之遥。

  “呀——”郑禄达咬牙再去搬那截长木,一面朝众人高喝道,“兄弟们,莫与他们相抗,咱们只攻一处,一齐杀出去!”

  话毕,沉甸甸的树干在他手中上下一抖,郑禄达使出浑身力气,搬起那物事就向前方斜抛去,堪堪擦过巨盾的上缘,轰地砸向后方的盾兵头上,盾兵不敢退,拱肩缩背地硬吃了这击,自是被砸得东倒西歪,哀声连连。

  众兵卒见状,登时会意,忙调转枪头,迅如银蛇一般,齐刷刷戳向歪跌在地的敌兵。只一错眼的工夫,临江军便撞翻了黑铁巨盾、踩着哀呼不已的禁军,将铁桶般的圆阵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大步踏将出去。

  此时,外围的将士也飞扑过来,银枪霍霍、红缨闪闪,与潮水般合拢的禁军厮杀起来。一时间金戈交辉、腥雨连天,分不清是哪边的尸身倒落了,铺在脚下,连缀成尸山血海。

  郑禄达沐着血雨往外闯,又从地上掇起一柄长剑,口中大喊着:“待老子亲手斩了这帮恶贼!”说毕便挥剑剁下一只擎着长枪的手来。

  一番交锋,郑禄达身上添了几处伤,手更是抖如筛糠,堪堪能握住剑柄。周围敌军却是越聚越多、越战越勇,饥馁疲乏交加,临江军如何敌得过,已显出分明的颓势来。又听得阵中有人乱糟糟地喊“生擒郑禄达”、“务不可伤他”,更是怒从心头起。

  郑禄达打过数百回仗,他岂能看不明白,心知大势已去,如今自己只是他人案上鱼肉、任其宰割罢了。世人常道“穷途末路”,那时他体味并不分明,只隐隐觉得恻恻然。而今他拖着千钧重的腿臂,眼望着越来越狭窄的生门,霎时间那四字惊雷闪电般的印在脑中,疼得他卤门欲裂,刷地洒下两行热泪来。

  罢了、罢了,他郑禄达这一生,驯过千里马,领得十万兵,挽过满月弓,登得金銮殿,厚味薄酒、恩情怨憎他俱已尝过。六道轮转几多劫,能换来这般命格?他这一遭来去无悔,生也罢、死也罢,只不可教人小瞧了去。

  念及此,他已存了必死之心,迎着千百杆长枪便飞扑上去。“将军不可!”未及出手,肩肘已被人七手八脚拦住,震耳欲聋的交击声中,只听得嘶哑声音道,“将军快走!小人在此替你拖住!”

  隔着昏黑的夜色、飞泼的血花,郑禄达已辨不清那些铁盔下的面孔,只哽咽道:“事到如今,我活着还有何意味!白费了兄弟为我搭上这许多条命!”

  周遭数个男儿也垂泪道:“将军万不可做此想,咱们还有两三万兄弟被他们俘了去,待再聚齐来,如何不能东山再起。再不济,由我等拖着,将军领了其他弟兄逃出去,也是星星火种。三年五年之后,弟九泉之下,盼着哥为咱们报仇雪恨!休得再拖延!”说罢,呼来两三人架起他,拖拽着往外走。

  任凭两侧的攻势如何猛烈,临江军都死死抵住他们冲开的缺口,利刃穿透身躯,垂死的军士仍只向前方倒去,彼此手结着手、肩抵着肩,血肉之躯却如巍巍城墙般伫立不动,护着郑禄达等人从血海中冲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