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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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火透过帐幕,将视野染得明明灭灭。传令的军士前脚压着后脚,在营帐内外来来回回。早已无需传令,人人都听得见越来越近的砍杀声。

  郑禄达蹬着条腿,坐在主座上,面色阴晴不定。殷海青立在他身侧,焦灼道:“将军还是略歇会儿,身上也可多些力气。”

  “歇什么,老子正想和那群王八蛋干一架!”郑禄达鼓腮瞪眼,摆手制住殷海青,方扶着扶手要起。他一动,满身的甲胄也叮叮铃铃寒声大作,犹如一座行将崩塌的铁山。才将身子撑起来一截,眼前便是一黑,身子好似撑不住这身铁甲的分量,又重重地坠回座上。殷海青忙去搀他,郑禄达却攥拳,自在扶手上狠命一擂,骂咧咧道:“……这忘八羔子!”骂过这回,脸上的苍白和冷汗又重了一重。

  殷海青忙问:“可是还痛?还要再吃一丸药么?”

  郑禄达喘了两息,伸手道:“给我!他娘的,老子拼了这一身剐,也不会叫他们好过!”

  殷海青往他手中倒了丸龙眼大的药,郑禄达看也不看,丢进口里,三两下嚼了。

  这是磨碎的干草药和着草汁团成的,味道腥苦无比,刺喇喇地划过喉头,又搅起一阵反胃。几日前,营中忽然有士兵零零星星地发了痢疾,不到一日工夫,这症状倏地便席卷了整个临江营。一时间无处不是哀声连连,众人腹痛呕吐、痢下不止,米水竟一口也进不得。

  “这莫不是什么疫病?”这关头上,郑禄达心登时凉了半截,暗道是天要亡我。

  殷海青却说不是,“即便是恶疫,也不至于一日之间,便将全营上上下下六万人全过上了。”他皱着眉,又细细把过众人腕脉,半晌才道,“只怕是……有人下药啊!”

  “坏了,八成是计!”郑禄达咬牙道。

  米肉都是早早存下的,不费什么力气便查到水源上头。郑禄达一边吩咐人没日没夜地将井水反复蒸滤了,沥出净水,一边又催促着加紧备战;军医也寻了许多治痢疾的草药,放在大石头马槽里碾碎,制成丸剂,分与众人服用。然而这蒸滤之法产出甚少,每人一日所得仅有一小壶,不过略润润唇罢了。药也不够使。虽已过了两三日,众人仍是泻得手脚无力,叫苦连天,遑论持枪应战。

  郑禄达每日千盼万盼,唯盼能赶在禁军有所动作之前,拖到众将士痊愈。可这药既是宋骢下的,他岂会再给郑禄达喘息之机?算着时日,正当泻药发作最厉害的时候,宋骢悍然发动了夜袭。

  郑禄达坐镇主帐,然而往日的运筹帷幄如今全不作数了。南城楼一破,禁军更是势如破竹,突进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几个副将哭丧着脸,不敢说话,主帐内一片死寂。

  郑禄达动了动干裂的唇,忽然问:“攻到哪里了?”

  “回将军,已到……南三营了!”

  郑禄达阖上双目,脑中乱纷纷闪过许多往事,尽是些昔日踌躇满志的豪情气概。他打过那么多回胜仗,马蹄踏过的敌军不知凡几,而今却要败在这小小泻药上,总有斩龙吞鲸之力也不得使。

  “我恨哪!”他长喝一声,扬手将案上尺牍扫落。他这一生恣意而行,豁达随分,便是山川崩于前,也不能教他稍皱一皱眉头。可上天偏要摧折他傲骨、泯灭他意气、隳尽他用毕生之力经营起的一切种种。

  副将们齐上前来,单膝跪地,劝道:“将军,这大营是断断守不住了。此时不宜做意气之争,请将军移步,且趁禁军还未封锁北线,速速撤到北面山林中,以图后计!”

  郑禄达断然不肯,怒喝道:“说什么疯话!我郑禄达这辈子,还从未行过临阵脱逃之事!我便是死,也得是面朝敌军的战马而死!”

  殷海青也劝:“这不是要将军逃,是要将军撤。将军带着北五营一万八精兵,先去北面林中寻得干净水源,修整些日子,再行反攻不迟。如若玉碎,那就正中了宋骢下怀。”

  郑禄达眼含热泪,唉声叹气道:“其中利害难道我不明白?可弟兄们为我死战,我却弃之而去,岂不是置他们于死地!”

  副将又道:“从前那些将帅只拿我们当牛马使唤,唯有将军待我们亲如手足,即便为将军肝脑涂地,也是我等情愿!况且今日还到不了那等田地。他们此行只为逼将军就范,而临江营驻军是大昭精锐,若折损了,大昭也难免元气大伤,致使防务空虚。因此我等拖到将军退至背面林地,便假意投降,他们必不会取我等性命。待将军休养生息,与我等正好里应外合,岂会有胜不了的道理?”

  “妙!”郑禄达拍了拍脑门,“此计甚妙!倒是我急糊涂了!”

  副将也喜道:“既如此,将军快去准备,再晚就怕拖不住。”

  “是,是!弟兄们是在拿命填,我自然不敢耽搁!”郑禄达系上披风,一边不舍地扫过众人,伸手揽过在场将士们肩头。几名汉子凑作一团,额抵着额,肩叠着肩,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说不得了。郑禄达抹泪道,“若我还有命回来,他日必当与众兄弟一体同心、有福同享。有我郑禄达的一分,便有兄弟们的十分!”

  说罢,领着殷海青,拂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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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时分,宋骢等人纵马检视战场。一夜硝烟过后,森森营垒尽成焦土荒墟,青霾靡靡,鸱鸦鬼唱,四下里尚有些哔剥的残火,炙烤着遍地的断肢残骸。

  宋骢毕竟头一回上战场,尽管竭力忍耐,仍有些悚然。他快马穿过已被夷为平地的临江营,“吁——”的一声,在北墙外勒马停下。

  日头还藏在山下,远处山林仍是影影幢幢,顾梦棠几步跟上,在他身侧驻了马,也遥望着天际参差的暗影。

  半晌,宋骢才开言道:“被他跑了,终究是美中不足啊。督军,你说是不是?”

  顾梦棠并不看他,只笑道:“破了临江营,已是战果斐然,将军不必操之过急。”

  宋骢调转马头,慢悠悠往回去,冷笑:“督军说得是。再北就是定源道,他去不了;又只带了几日的粮草。一万多人,能藏到哪里去?终究不过是瓮中之鳖。”

  昨夜郑禄达携军北上。禁军以少对多,北面只留了不足一千人镇守,拦他不住;主力又被牢牢牵制,竟让他逃出生天。顾梦棠听得消息,虽暗暗地松了口气,然而正如宋骢所言:郑禄达若只身遁走,自是鱼龙入海;倘若放不下这几万兵卒,那便如危卵沉船,纵使支撑得一时,也无力回天。顾梦棠也不知该盼着他远走高飞,还是盼着他回来。

  这几日禁军为三万多降兵录名入册,又给了些食水汤药,降军渐渐恢复过来。不久前还针锋相对的几万名武夫,宿在营中虎视眈眈,宋骢日日都睡不安稳。

  自长松冈一会,宋骢明了顾梦棠与他并不存在真正的分歧,因而议事也不再回避。他的主意是从临江营降军中组一支精锐兵力,先编入禁军,其余仍旧关着,待制服了郑禄达,再作他论。

  顾梦棠摇头:“若他们真存了二心,恐怕关不住。这三万人虽手无寸铁,可一旦我军后方空虚,哪怕是肉搏,也足以让他们拼出一条血路来了。”

  “不用督军说,那夜他们降得那般干脆,已使我生疑。”宋骢思忖道,“只可恨这支军动不得。要么就给他们每日一顿食水,既饿不死,也没力气动弹,正好省些口粮。再将那几个头目抓到我帐中,严加看管,料他们也不敢翻出花来。”

  顾梦棠笑道:“宋将军自来养尊处优,恐怕不知道,百鬼当中,尤属饿鬼最厉害。古往今来,武将贫民起事,哪一桩不是从这‘饿’字上来?”

  宋骢一阵后怕,忙半真半假地恭维道:“督军博古通今,见识到底是我等武夫所不及。那督军以为,此事该做何解?”

  “所谓二心,只因其心中已存了敌我之定见。若我们逼迫得太紧,外敌当前,他们越是同气连枝,便更棘手了。将军可听过‘二桃杀三士’?”宋骢竖起耳朵,只听得顾梦棠款款道,“让他们自己先乱起来,‘我’之不‘我’,再趁隙分而化之,这才是永绝后患之道。”

  宋骢压低了声音道:“莫非督军手里握着什么把柄?”

  顾梦棠瞟向他,微微一笑,“这把柄不独我有,将军有,全天下人都有。”他不卖关子,“临江营的人我们自然动不得,可郑将军招揽的那拨私兵,依律应坐反叛之罪。我们便以此为由头吓他们一吓,要他们交出混在军中的私兵,否则皆一体同罪,斩立决。那无辜的,自然不肯受此冤屈;有罪的,更疑惑旁人会将自己供出来;彼此早有嫌隙的,难保不借机掇弄一番。如此你疑我、我疑你,不愁乱不起来。”

  宋骢听罢,一时间又是喜又是怕、又是敬又是惧,不由拜服道:“往日我只当阁下是一介书生,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督军文韬武略、杀伐果决之处,远在万万人之上!此事便依督军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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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毕,宋骢果然依言布弄起来。底下哄哄闹闹吵嚷了半日,不多时就先有一派交出个百人的名单。实则是顾梦棠施计,买通了一名千夫长,令他胡乱拟出个单子,这头宋骢也不论是与不是,胡乱将人斩了,杀鸡儆猴。

  此例一开,无人不是战战惶惶,生怕自己被素日里不对付的交出去祭旗,平白丢了脑袋。于是军中检举的、澄清的、相互指摘的,纷纷扰扰,乱成了一锅粥。

  宋骢收来名单,先随意将千把个私兵挪去做苦劳力,干些挖战壕、埋尸倒粪一类的脏活。剩余的数百人,则挑了个晴朗日子,一根绳索缚住手脚,从队首连到队末,牵蚱蜢似的牵到临江营南大门废墟外。

  行刑约莫持续了半个时辰。十来名健壮武夫,唾手持刀,挥汗如雨,只听得一片断筋碎骨的咔嚓声,因囚犯早塞住了嘴,连惨叫也没有,人头便已轱辘辘地落了地。暖风卷来腥浓的血气,明明看不见,眼前却像笼着一层粘稠的红。

  宋骢别过头,背身朝着刑场方向,道:“督军攻心之计,不费吹灰之力便瓦解了临江营,是我一番舞刀弄枪、拍马也不及的。”

  “过奖,毕竟我也不能白担了这‘酷吏’的虚名。”顾梦棠放下茶盏,淡淡道,“我只是督军,论理不该越俎代庖,插手军中事务。这回替将军解了后顾之忧,将军拿什么来谢我?”

  宋骢摆了摆手,“顾督军行事果决,却尤为看重兄弟情义。我也不是个不晓事的人!来日战场上见了郑将军,我必定以礼待之,好好地把人请回来,绝不教他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