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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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禁军抵达临江营,果然见戍楼高筑、战壕森森,墙楼上守卫搭弓引箭,千百点寒芒遥指禁军阵地。

  宋骢喝止众人,眼角觑着严阵以待的大营,面向身侧的顾梦棠悠悠道:“顾督军,你那结义兄弟好似不大欢迎你。”

  顾梦棠眯缝着眼,眺向戍楼高扬的旗帜,沉定道:“倒也未必。”

  话毕,他从容打马前行,独自走到两军之中。城楼上弓兵果然齐齐调转了箭头,指向平野上形单影只的一人一马。

  顾梦棠不惊不避,默然对望。半晌,忽听得临江营阵中一记怒骂:“不长眼的东西,都冲着他做什么?!他一个人,能把你们都掀翻了不成?”

  顾梦棠不由得轻声笑了笑,也开言向那端高声道,“大哥知道是小弟来,也不肯亲来一见?”

  俄而城楼当中缓缓现出一道人影,郑禄达披着重甲,叉手与顾梦棠遥相对望。“二弟,你来做什么?”他嘹亮道,“莫不是也想来试试,你大哥的长刀还剩几分准头?”

  顾梦棠仰面道:“大哥孔武过人,万中无一。梦棠不敢试。”说罢,他甩手将身侧长枪往沙地里一掷,那枪头便直直插入泥中,激起一片飞尘。他手无寸铁,以示止战休戈之意,又换了一副语气,微笑道,“郑将军,我等此来不为求战,只为求和。郑将军有辅国定乱之功,又与天子有金兰结义之谊,何不念及咱们昔日兄弟情义,永结君臣之好呢?”

  郑禄达肩头动了动,却高高扬起下颌,愠怒道:“还敢提兄弟情!老子好容易拉扯大一个小弟,被你们骗了去,哄得五迷三道的,心都养歪了!眼里早已没我这个大哥!再说说你,顾梦棠,姿态是一等一的好看,话也好听,怎么不去劝你们那君上念念旧情,反倒陈兵相逼?这念的是哪门子的旧情!”

  宋骢听了不悦,动了动唇,正要说话。顾梦棠则暗暗着急,悔不该引他在阵前开口。然而郑禄达起了劲儿,一扬手,滔滔不绝道,“老子才不管那什么哥哥弟弟新的旧的,你们回去问问你们那皇帝,要么依我留下这些兵,要么就和老子来比一比,看看是谁的枪更厉害!”

  “不必问了!”身后,宋骢蓦地一扬鞭,觑着郑禄达扬眉道,“此事断无可能!你身坐反叛之罪,不自反思,还想着同王军讨价还价,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郑禄达一生要强,哪里听得惯这等腔调,登时横眉怒目,满面通红,手指着那宋骢道:“你这白条条身黄毛小儿,连杀鸡也没见过,全仗着你那父兄得了个差使,便向你爷爷我来逞威作福!我郑禄达今日就大发善心,教一教你什么是行军之道!”

  而宋骢自视甚高,平生最恶旁人提及此事,当即也气得竖起眼睛,直将手中长鞭一振,嘶声长喝:“放箭!”

  顾梦棠猝然回头,不及阻拦,却已见得无数火箭流星般掠过头顶,嗖嗖地扎入高耸城墙,只听得几声哀叫,几个戍兵已应声扑跌下来,重重地坠在黄尘之中。

  宋骢猝然开战,展眼间便折了几个弟兄,郑禄达当真是惊怒交加,一阵恶气直冲天灵盖,脑门血管突突乱跳,瞪着那敌阵中的首领,伫立不动,口中粗气吹得胡子乱飞。副将们怕他被流矢所伤,急忙指挥人推来木幔,一边又要攘他下去。

  郑禄达仍在城头上站定,不待木幔推来,已倏地转了个身,双手拔起城门大旗,旋臂一转,将那丈长的铁杆并着黑旗挥得飒飒有声。旌旗辗转间,只见那飞箭火星迎风披靡,尽被他手中旋起的罡风折挡了去,颤悠悠地向四下扑落。一茬密集的箭雨过后,旌旗已是千疮百孔,犹沾了些火星,慢腾腾地燎卷开去。禁军的攻击缓了一阵,郑禄达便在这一线喘息中上前两步,伸臂将那泛着黑烟的破烂军旗举出城楼外,紧咬牙关,两侧腮帮都紧得发颤。

  顾梦棠揽辔遥遥望着他,紧蹙眉头,心中已隐隐生出预感。俄而,果见郑禄达两手一松,咚的一声闷响,那近百斤重的旗杆摇天撼地地坠入尘土,哄哄地溅起漫天的黄沙,一时间众人耳畔嗡鸣,脚下山川震颤不已。

  天地间的寂静如有实质,郑禄达冷眼扫过敌阵,沉声道:“虞应容以寇仇待我,我亦以寇仇视他。从今日起,我郑禄达与虞应容,恩断义埋,有如此旗!”

  “大哥,不可啊!”顾梦棠声嘶力竭,正要赶马冲阵。然而话音未落,城墙上已是杀声四起,羽箭穿梭,瞬间交织成凌厉杀阵,不容丝毫喘息。顾梦棠陷在两军之中,挥鞭扫开几枝冷箭,倏尔那箭又落得更密,箭镞绞起簌簌的风声,贴着顾梦棠耳侧擦过。顾梦棠见情势急转直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便有一队五六名盾兵,簇上前来立盾挡住飞矢,硬牵着他退到阵中。

  这一役,却是郑禄达胜了。

  临江营驻军六万,原本就比两万禁军多出两倍之数;况且自古行军攻难守易,大营中又城垣高筑,固若金汤;再一者,宋骢虽广读兵书,但真到了沙场之上,用兵却毫无章法,实在与郑禄达厮杀出来的老辣差得远。当夜班师回营,清点死伤,竟生生耗去了小一千人,还有两三千伤员,或轻或重,几日间也轻易上不得阵了。

  顾梦棠冷眼旁观,情势倒在他意料之中。他早打定主意不予宋骢使计,只一味地敷衍应承;宋骢自负才干,也不肯问他,每日只与副将在大帐中商议计策。如此休整了三五日,宋骢语出一计:既攻不下,先围它个二三十日再议。

  顾梦棠知晓营中惯例存着两三月的粮草,且必定掘了许多深井,水源也可保,因此不甚为郑禄达忧心。然而不过五日之后,禁军里风声陡然紧起来,宋骢整日地浸在大帐中,排布出许多阵型,副将携着军令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俨然是备战之态。又过了不到半日,临江营外围的禁军便已悄悄整顿,汇集成东南两支,秣马厉兵,蓄势待发。顾梦棠心下生疑,着人打探一番,尚不得消息。傍晚,宋骢的近人却来传话,道是宋骢邀他一会。

  其时夜色渐浓,宋骢并不在主帐,只在营帐外的长松岗上负手远眺。听见他来,向身侧让了让,道:“督军随意。”

  顾梦棠上前,立在他半步之后,追随着他的视线,也向天际纵目而望。此处远远见得临江营的轮廓,墙垣中旌旗猎猎,幕次井然,营火在夜雾中星星点点闪烁,山坳深处慢悠悠腾起汩汩的青烟,此时兵戈不起,只一派的清远宁和。不知何故,顾梦棠见了此景,心中却隐隐躁动起来。

  正待问时,脚下已轰隆隆地滚过一道又一道闷响,如掣电惊雷,是行军的战鼓,百鼓齐擂,摇撼山岳。片刻之后,又听得如沸杀声,顾梦棠目光一厉,埋伏在临江营东南两线的禁军竟倏然开战。霎时间金甲铁骑卷起漫天尘沙,潮水般冲向耸峙城门,直将宁静原野化作修罗血海!

  “宋将军你——”顾梦棠蓦地转头,惊疑不定地看向宋骢。

  宋骢目不斜视,做了个止息的手势,从容道:“督军静观其变便是。”

  顾梦棠见他好似成竹在胸,不由得更是惊诧,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眺望战场。尔时夜幕已经降下,战场又甚远,暗朦朦看不分明。顾梦棠只能从城墙上变幻的营火估摸双方的局势。心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在胸腔里乱撞,顾梦棠皱着眉头,一时竟不知该盼着谁胜。

  战火延烧了半时辰,临江营南楼忽地蹿出一线火苗,明亮夺目,直贯云霄,倏地把半个夜空点亮。那火苗爆开一瞬,又黯淡下去,俄而竟顺着城楼向两侧熊熊地燃烧开,铺出一片红灼灼的火海,映得其下厮杀士卒恰如虫蚁微尘,所见所闻,恍似地狱图景。

  顾梦棠怔怔地转动双目,将整片战场尽收眼底,火烧得更烈,一台台云梯架上城垣,无数兵卒潮水般涌上城墙,倏然将城楼上飒飒的临江营黄旗砍下。又遥遥闻得轰然巨响,城门洞开,骑兵山呼海啸,飞掠过一道道壕沟和拒马枪,往营门中涌去,将战线从城墙一步步推进临江营内——临江营……破了!

  “你究竟做了什么!”顾梦棠凌厉目光射向宋骢。双方实力悬殊,即便是奇袭,不过几日工夫,宋骢断不至于逆转优劣。

  宋骢既也见着了战局,大为快意,不由得朗笑三声,末了缓缓转头,向顾梦棠玩味道:“顾督军猜不到?”顾梦棠不答,他仍是笑着,将视线转回远处,勾唇道,“督军虽未猜着,此事实该是你的功劳。”

  顾梦棠一怔,眼中惊疑不定。

  宋骢也不卖关子,朝顾梦棠拱了拱手,弓腰道:“多亏了顾督军手下天听鉴养出的密探,其中一人本是临江营的勤卫兵。临行前,在下特意向他讨来此处的水脉图,以备万一,不料却派上了用场。”

  他正春风得意时,不提防身前猛地伸出只手来,虎口如铁铸一般,紧紧掐在他喉头。正要相抗,顾梦棠却已死死擎住他双手,一推一撇,直将他牢牢钉在棵枯松上。顾梦棠通红着眼,咬牙切齿地逼问道:“你下了毒?!”

  宋骢愣了一楞,方笑道:“督军冤枉!圣上不曾下令,我怎么敢下毒!不过是些通泻的药,投了百十来斤在与临江营水脉相通的井口里,难受得一时,过后吃几贴药便好啦。”

  “你!”顾梦棠气得胸口不住起伏,终究说不出话。缓了十数息,才将手一丢,纵了宋骢去。“你使出此等下作手段,也不怕辱没了家世门楣?”

  宋骢被他掷开,向侧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脸上犹挂着嗤笑,反问:“常言道,兵不厌诈。不如此,难道硬要我拿区区两万兵,去攻他六万人的堡垒么?”

  顾梦棠扭过脸去,不应声。

  宋骢冷笑着走近了,道:“顾督军也莫真拿我当傻子看。我斗胆说句揣测圣意的话,皇上只拨我两万兵,无非是打量我没上过战场,要拿我这个软耙子来和这趟稀泥巴。人人都知道,这场仗赢不了、也赢不得,可是我——偏要赢。”

  顾梦棠猛地回头,眯着眼冷冷打量他,半晌才吐出几个字:“君上本就不是为兵戎相见而来。”

  “哈哈,这正是了!”宋骢歪着脑袋,一边审视顾梦棠神情,一边道,“督军想必比我清楚,郑将军性子刚烈,过刚易折啊。倘若他真发起狠来,不管伤了哪方,可都是我们大昭的将士!如今我用此局兵不血刃、破了临江营,届时再把郑将军恭恭敬敬地请回奉京,由皇上发落,岂不是两全之计?”

  顾梦棠怒气未消,然而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暗自忖度起来。宋骢要一场大胜在军中立威,而他所求但为保全大哥的性命,如此顺水推舟,倒也不失为一条好法子。只是少不了要折了大哥的面子。

  “哼,罢了。”半晌,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战局,拂袖道,“但愿你我终不负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