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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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未到家门,便有内侍上门传讯。阖府上下得了消息,自是惶惶不可终日,石锦更是两腿一软,啪地瘫坐在地,嘴角一撇,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

  他神色却还如常,甚至眉目间比往日还多了些喜色。伸手将石锦拉起,替他拭了泪,又向着众人道:“你们既是陛下拨派来的,往后自然有好去处。多谢诸位照拂我一程,人世聚散随分,也不必挂怀了。”

  石锦仍是不舍,双手紧紧牵住许若缺衣袖,嘟哝道:“爷在奉京,小的也在奉京;爷去沧州,小的也去沧州!小的就跟定爷了!”

  许若缺只是摇头,叹息道:“你父母亲人俱在京师,随我去了,离家千里万里,难保来日不会后悔。”话到此处,他神色一黯,略略喘了口气,便向石锦道,“罢了,先扶我回房,我歇一歇。”

  晨起与虞应容请辞,便是不承认,到底是动了心念;又在冷风中走了一遭,午后身上便渐觉不适。许若缺连忙打发石锦退下,自在榻上闭目躺下,身上重重地压着一床厚被,暗暗祈祷千万不要起病才好。

  他迷糊睡了片刻,只觉胸口闷得难受,几乎喘不过气,睁眼压低了声音嗽了几声,发现自己身子竟是软得动弹不得,腹下更是隐隐作痛,一刻也不曾停息。

  头痛得厉害,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在脑中搅动,俄而却有一只冷冰冰的手覆上他的额头,痛意顿消。许若缺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模糊地用头拱了拱那只手,只想它贴得更近一些。“三哥……”他无意识地向那人撒娇,语气里有几分难得一见的示弱。

  不对!他神识陡然清明,张开眼,视线幽暗昏沉,却一眼看出床边之人是措冬云,他还披着软甲,弯下腰,板着脸试探他额间温度。

  看他气鼓鼓的模样,许若缺只是想笑:“我如何又惹得你了,摆脸谱给我看?”因午间吐得厉害,嗓子被胃液烧过,声音只见沙哑。

  措冬云胸口起伏,半晌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是留些力气,少说废话。”

  于是许若缺也把方才攒起的那点力气散了,安然地瘫在床上。见措冬云欲言又止,他也不开口,看这人能憋到几时。

  果然还是措冬云率先投降,生硬地问道:“你……要回沧州了?”

  “嗯,三哥已准了。”他阖上眼帘,淡然道,“也就在这月里,我先启程回去。等大哥事情了结,我俩便在沧州,还如从前一般,心远地偏,逍遥自在。再没人能管得着了。”说罢,借着黄昏的微光,他抬眼看向身侧少年。三两年间,措冬云身段已长成秀拔高挺、英姿勃发的模样,两颊退去少时的软肉,显然地凹陷下去,勾勒出锐利的颌角,紧抿的双唇有拒人千里的冷冽。只剩浓密的眉睫,还伊稀可见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黑狗模样。许若缺心下怅然,当初只道众兄弟要同生共死,却分明越走越远,措冬云由自己一手带大,如今竟也到了分离之时。

  措冬云亦感受到离情别绪,他一贯不愿显露真实心意,当下只作不耐道:“胡说八道,你……你眼下身子不安,怎么回去?”

  许若缺失笑:“许久未管教你,你倒训起你哥来了,没大没小。”

  措冬云顿时换上黑脸,仄仄道:“这官辞了正是清净,你自可待在奉京,他管不到你。”

  “怎么就管不到?”许若缺收了笑容,反问,“这留青园上下,除了你我,说来都是他的人,我一个也信不过,待得不自在。”

  “那便把这些人统统打发走。”措冬云已有几分气恼,“我在军中认识几名靠得住的杂役,明日便去买了他们的契书过来。”

  “嗯,看来小弟在军中已有根基,四哥我倒也可安心了。”

  措冬云闻言,霎时通红了脸,幸好他肤色黧黑,面上不显,嘟哝道:“什么根基……没有……”

  许若缺脸上忽又泛出忧色,他正色道:“冬云,你在军中广结同道、膺服人心,他日领兵带将、建功立业,自是最好。只是四哥有一言,你千万谨记:无论何时何地,万不可逾规越矩、藐视皇威;万不可擅权自任、举动自专;知其不可为而莫为。不,便是想也不能想!你可明白?”此时他腹中又开始作痛,他不动声色地按紧了小腹,又不敢让措冬云瞧出端倪,只搁在上头僵着。

  措冬云见他面色沉肃,登时起了叛逆之心,愠怒道:“早知要守这些烂规矩,与那等沐猴而冠之人同道,我便不该随你们入京,在沧州山林中做游兵散勇,倒也自在!”

  此话正与当初郑禄达意向相投,许若缺怕他重蹈覆辙,急得面色一白,肚腹顿时绞痛。“唔——”他咬牙吞下半截痛呼,一时已顾不得孩子,手死死抵进腹中。

  “你……”措冬云见他忍痛,自知失言,只好退让道,“罢了,不同你说这些。药食已备好,你若起不来,我便让石锦端进来。”

  “好。”许若缺点头,其实他眼下压根吃不进东西,怕吃了又要作呕,但亦是焦虑着要赶紧调理好身子,以免误了启程之机。见措冬云神情忐忑,又忍不住逗趣道:“小弟越见懂事了。”

  “哼!”措冬云意味不明地冷哼一声,转身出了房门。

  许若缺立即蜷起身子,双手不住地在小腹揉摩。他方才不过说了那一席话,身后已密密地出了一层汗。勉强用完药,喉中呕哕不止,食已是一口也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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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在床上浑浑噩噩躺了三五日,才勉强打起精神吩咐下人准备带回沧州的一应物件。好在他来奉京一遭,两手空空地来,临到走时,也不剩什么东西。除了几张药方、几件常服、几只用得顺手的暖炉汤婆子,竟一无所有了。

  书桌上还岌岌可危地垒着一大叠兵书、杂集、公函、作废的奏章等物,无暇区分哪些涉密,哪些又是无关紧要,只尽数推到庭中,点一把火烧了。春初寒风卷着火星飘走,又将空中的柳絮也引燃,零零星星的火光,好似一场火焰做的飞雪。许若缺茫然望着,心中只觉空洞。

  此时,忽然听得大道上一片金戈铁马之声,心念一动,遽跑向正门口。门口亦站了几名小厮,对着尘土飞扬的大道眺去,正是宋骢与顾梦棠出征的行伍。精锐骑兵全副武装、昂首傲视,踩着杂沓的马蹄声,轰隆隆向前行去。想来二哥应在列前,只是队列浩荡、不见首尾,也无从寻觅了。

  回到房中,他掐指算着日子。大军一去,日行百里,这路程不过三四日光景,算上到临江营后诸般详谈,大约回返抵京之日,恰好是自己离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