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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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梦棠从相熟的宫人口中得知许若缺一大早便入了宫,暗道不好。心急如焚地牵了马,一径往皇城而去。

  午后起了些风,绵绵柳絮细雪般地充溢了天地,朱红宫墙外,孤零零地立着一人,是许若缺拢了件鸦青色披风,含笑静候他前来。

  顾梦棠驱马上前,待看清他病容,心头一沉,柔声道:“怎不在家歇着?”即伸了手,想挽他上马。

  许若缺却向后躲了一步,想是察觉到自己的防备无异于一根尖刺,忙堆起含着几分愧疚的笑,轻声道:“二哥,他准了。”

  披风底下,许若缺递出一道暗金布面的帛书,无需去看,顾梦棠也猜得出,那是许若缺的辞呈。他敛目道:“也好,奉京气候寒湿,你先回沧州修养,于身子也有益。”

  许若缺不语,披风下的手轻轻按上小腹。

  “傻弟弟,”顾梦棠坐在马上,探手摸了摸他头顶,无奈道,“二哥知你心中不平。待此事平息,你同大哥先回沧州去,那里天闲地广,正宜纾解心怀。好生休息数月,气消了,二哥再接你回京。陛下从不是轻言放弃之人,他总归是要你回来的。”

  “回来?那也由不得他了。”许若缺想到一些邈远的事情,目光失神,于是黑沉沉的长睫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像宣纸上浸了泪痕。然而许若缺终究是没有流泪,他的脸上笼罩着一层惊人的平静,隐隐让人觉出几分不祥。

  顾梦棠放心不下,将他引去一个背风处,温声道:“你可知陛下任我为督军,随军出征?”

  “他同我说过。”许若缺点头。

  “陛下做此安排,是要我从旁周旋,保全大哥性命,正是个极力袒护的意思。再者,陛下朝会上也下了旨意,只道此去不必大动干戈,实以和谈为要。”许若缺闻言,面上仍是没什么情绪,“他并非不顾念咱们的金兰之义,只是陛下身居至尊之位,一言一行皆牵系着千万人的生死荣辱和大昭百年的政令礼法。巡兵制是大昭立国之基,断不可废,此事绝无余地退让。阿缺明白么?”

  “我当然知他苦衷。”许若缺淡淡道,又笑,“在二哥心中,阿缺便是那等不识大体、任性跋扈之人么?”

  顾梦棠也只好随着他笑,但眼里忧色终究是更深了。

  “我亦不曾因此事怨他。说到底是我徇私,若早禀明了此事,或许尚有转寰之机。”

  顾梦棠便知他又将罪责尽数揽于己身,钻进牛角尖里。再说无益,反倒令他平白伤怀罢了。忙岔开话题,笑道:“阿缺既是要回沧州,这几日也该筹措行李才是。可有什么需要置办的?二哥今日正好得闲,同你去集市一道采买。”

  许若缺不肯,道:“二哥不日就要出征,也该养精蓄锐、修整身心才是,这等小事,我回头打发府上小厮去办即可。”

  顾梦棠一笑,款言道:“是二哥这一年太过忙碌,冷落了阿缺。瞧阿缺今日之言,倒显得生分了。”

  因此,许若缺也不好再推辞。顾梦棠牵着马,与他一道向市井内走去。

  沧州虽远不及奉京繁盛,但饮食起居一应日常杂物不缺,许若缺一路只是挑了几样舟马奔波里用得上的便利物件。

  其间看见一只温酒的小炉,分上下两体,下可置烛火油灯,能保其上酒水长温,甚是精致巧心。许若缺买下,道大哥回去沧州,饮酒时或能用上。顾梦棠朗笑道:“依大哥牛饮之状,这酒炉恐怕得大三倍才够其用。”许若缺却道:“正好将他酒瘾杀一杀,每日只饮这一壶,不可再多。”

  两人这般闲谈,许若缺心中久违地有些松快,一时将那些阴云尽数抛诸脑后,只管四处打量商铺行摊上的新奇物件。

  路过一间绣坊,主人招摇地将绣品挂在门前,炫技揽客。织锦光华,令人目眩。沧州以草木织染见长,绣工不堪与奉京相提并论。顾许二人经过,不由得留心看了看。其中最为精巧者,乃是一只掌心大的虎头绣鞋,虎斑虎眼,栩栩如生,威风凛凛;角度变化间,更显皮毛润泽之光。许若缺自走近了,便盯着它不放,可谓是目不转睛。

  顾梦棠的目光在他与虎头鞋间逡巡了一番,见他目光沉静,似有所思,正怕此物勾起他对亡故孩儿的记忆,忙揽过他胳膊,指向前方酒楼,道:“我听闻此间糕点尤为出色,有一道糖杏酥,可保数月不坏,不如带些路上吃。”

  恰逢绣坊伙计出来迎客,见许若缺对虎头鞋流连不去,忙夸耀道:“客官眼光真是高明!此乃我家铺子当家绣娘缝制,您瞧这走线,细腻非凡,比那天生的老虎毛皮还柔滑!刚出生的小娃娃魂气不稳,最易遭外邪入侵,以虎头镇煞辟邪,正是个极好的意思。送人,保管收礼的眉开眼笑;留给自家娃娃,保管您的娘子心花怒放。”小孩身量一日日地见长,这只虎头绣鞋如此贵重,却穿不了几日,实在中看不中用。便是寻常的富贵人家,也不会购买此类物件。故伙计看他心动,分外热络,“敢问公子家中孩儿几岁大?脚长几寸?小的便去为您定制?”

  这话无疑是往许若缺心上戳,顾梦棠实在听不下去,立即正色道:“这般精巧的绣鞋,熟练绣工也要十数日才能绣完一只。舍弟即将离京,等不得了,辜负阁下一番唇舌。”

  伙计正要争辩,许若缺却展颜笑道:“不必再去定制,便要外头挂着的一双……小孩脚渐长,总有穿得着的那日。”

  顾梦棠蓦然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许若缺。他少有这般不淡定的时候。许若缺收了伙计包好的绣鞋,低头往团花布面上一看,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两人一路无话,已行至留青园。

  许若缺在门口站定,半晌抬起头来,恳切道:“二哥,莫要告诉他,好么?”他的双眼天生带着动物式的灵慧狡黠,仿佛永远是一双少年的眼睛,偶尔撒起娇来,就是致命的武器。

  顾梦棠长眉微蹙,语气难掩焦虑:“阿缺,你可想好了?”

  “二哥,我自然是下定了决心。自我知道它……便一直在想。”许若缺垂下眼帘,“二哥,你知道我的,一旦有了主张,断不会改易。我也知二哥是磊落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故我信你,也不愿再瞒你。二哥,答应我好么?”

  顾梦棠目光不禁看向他的小腹,许若缺穿得宽松,又披了件斗篷,眼下什么也瞧不见。他眼神中带了一丝悲悯,又十分无奈似的,伸手摸上他的头顶,蹙眉道:“那阿缺为何不肯告诉陛下?”

  许若缺低头,惨笑道:“二哥,你分明冷眼旁观、洞悉一切,却偏要我亲口剖白。是,我留下此子,既是不忍,也为全我心愿。然而我终究是不愿再与三哥有瓜葛,你亦知以他心性,若是知晓……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我。”

  顾梦棠闻言,却神色稍霁,松了口气,道:“二哥想听你亲口说,是怕你一时冲动,做下情急之举。听你所言,既已心意分明,二哥也算放下心来。陛下那边,我亦会替你遮掩。只是僳诃族人孕子最是艰辛,你又受过重创。此去沧州,千里迢迢,你可受得住?”

  得知顾梦棠第一时间忧虑的竟是自己身子,许若缺心中一暖,抑制住了抱一抱二哥的念头,只点头乖巧道:“二哥放心,路上无非是在车里安分坐着罢了,不碍事。”

  顾梦棠露出笑意,又摇头道:“这已是我第二次为你隐瞒,也不知是做对还是做错了,但愿我们以后都不要后悔。”

  许若缺不答,目送顾梦棠离开,心中却道:不悔,分明是世上最难周全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