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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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牵着小六,一群仆从捧着手炉、令牌、官帽、厚披风,慌慌张张地撵在身后。

  角门半开着,阍人见了他来,忙打起门,又吆喝道:“爷,可要小的备马车?”许若缺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道:“不必。”

  他一手握住缰绳,一手虚虚托住坠在腰间的一块莹润美玉。那玉石触手生温、暖意融融,正是虞应容送他的及冠之礼。

  当日他瞒着众人,悄悄参加了武举的骑射之试,寿宴散后,困倦得倒头就睡。朦胧间感到虞应容往他手里塞进了一块什么物事,睁眼看时,掌中正托着一块温润如脂的美玉,顶端牵出一根红绳,鲜明地缠在指间。

  虞应容合拢他五指,连同手中玉石一并压在他心口,若无其事道:“这是枚暖玉,相传有活血温养之效,你戴着玩罢。今日我已下旨给宫城守卫,你凭此玉可任意出入禁中,不论何时何故,皆不得稍加干阻……”

  他听罢,心中又酸又胀,趴在虞应容胸前,含笑道:“陛下的禁宫,着实儿戏……”

  那日两人的耳鬓厮磨,还有众兄弟齐聚的一夜欢宴,便似道中混着泥水的污雪,总令他觉得不堪。

  许若缺收了泪,口中呼“驾”,赶着小六前行。顾忌着腹中那团血肉,他骑得不快,小六也走得平稳。

  一人一马刚行到道口,不提防两侧山墙后闪出七八个武卫,倏地排列成行,乌压压地截住前路。许若缺一惊,当即便勒马往后退了数步,待看清这些武卫冠服,耳中轰隆隆地乱响,险些便坐不住了。

  “谁令你们来的?”他们俱穿着禁中侍卫的绣鱼鹰软革甲,许若缺不肯信他心中那个答案,仍要明知故问。

  禁卫不答,为首一人往前一步,单膝跪下,抱拳道:“职责所在,万望见谅。首座请回吧!”

  若说此前心中只是一个影影绰绰的猜想,见了这等阵势,那预感登时应验了七八成。虞应容不许他离家,还能为的什么?许若缺又忧又怒,心血如沸,只坚定道:“若我不呢?”他们既是虞应容遣来的,想必不会对他真正出手。

  果然,话音刚落,那些人面上俱现出犹疑之色。许若缺捉住这一丝间隙,长鞭啪地击在马背上,小六高声长嘶,猛地一扬蹄,旋即四腿一蹬,笃笃地直冲道口。

  飙风卷着早春寒气扑打在许若缺面颊,许若缺揽紧马缰,纵马从禁卫头顶飞掠而过。马蹄在另一侧落地,巨大的冲击力令许若缺腹中剧烈一震,钝痛袭来,许若缺闷哼一声,险些抓不住缰绳。当此之时,被他甩在身后的禁卫也疾步趋近,有人手中竟持着套马索,朝着马头遥遥一掷,那绳索便如天罗地网,从四面八方直扑下来。

  他好似罟中之鱼、网中之鸟,直面着铺天盖地的绝望,许若缺不胜悲凉,胸中血气翻涌。他手无寸铁,只俯身贴在马背上,一边驱马冲刺、闯过敌阵,一边用手挡开那些朝小六甩来的套马索。

  不料其中一条竟缠上他的手腕,许若缺一惊,正想抽回手臂,为时已晚,马儿载着他往前疾行,套马索倏地收紧,眨眼间便狠狠勒入他的小臂。许若缺猝然咬紧牙关,反手想抓住马鞍,然而那绳索越绞越紧,直将手臂拧破、从相切处沁出湿沉沉的血。

  臂上疼痛欲裂,许若缺根基已毁,挣脱不开。手一松,竟被那根绳索拖得翻下马去,重重坠向坚硬的青石地面!

  风声自耳边呼呼而过,伴着人群嘈杂的尖叫,吹干他垂在颊边的眼泪。那一瞬仿佛被无限拉长,许若缺脑中尽是空白,剩下的最后一点意识,却是让他将双手牢牢护在腹前。

  “砰——”

  他触到了一块实地,然而没有粉身碎骨的痛楚,而是个坚实温暖的胸膛。许若缺蓦然睁开双眼,咫尺之外却是顾梦棠心有余悸的面容。

  “二、二哥……”许若缺喘息道,本能地抱住来人,然而他绳索切入他手臂皮肉,他一用力,便痛得浑身一战,一股浓稠热血顶上喉头,被他咬牙咽下。

  “还好我来得不晚!阿缺,你当真吓死二哥了!”顾梦棠惊魂未定,横抱住他便往回走,目光不住在他身前身后打量,检查是否有其他伤处。

  视线上移,不经意扫过许若缺的眉目,顾梦棠心中蓦地一紧,无比强烈的失控和不安感顿时将他攫住——许若缺长睫低垂,掩住一双灰茫茫、空洞洞的眼,像两颗美丽而无生气的琉璃珠,嵌在一方煞白的、笼着浓浓病气的清癯面庞上,恍如槁木死灰。顾梦棠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这还是他温和从容、遇事总是一笑置之的四弟吗?

  “阿缺,阿缺?可是吓着了?”顾梦棠强自收起不安,和声问。

  半晌,许若缺终于扇了扇眼睫,却有两滴豆大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下颊边,缓慢地擦过鬓角,渗进华贵锦衣的经纬间。顾梦棠见他毫无血色的双唇极微弱地动了一动,吹起贴在颊边的、汗湿的乌发,出口却只有气声。忙低下头,侧耳贴近他唇畔,一边问:“阿缺要说什么?来告诉二哥。”

  怀里,许若缺猛然绷直了背脊,短而促地喘了两息,像个垂死的人,紧接着却是一阵虚弱而凄厉的悲泣,宛如杜鹃啼血,吓得在场众人都噤若寒蝉、不知所措。他几乎是用控诉的语调,断断续续地抽噎道:“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他意识回复,方才如网中猎物的无助、恐惧和耻辱也再度席卷而来,甚至比正发生时还要清晰和强烈。而这一切,正是他至爱至敬的三哥亲手赐予的。起伏的心绪撞得他胸口阵阵发痛,唯有一线不甘支撑着他意识的清明。

  顾梦棠听他哭得气噎喉堵,只怕勾起他一身的旧患,忙安抚地拍了拍他肩头,转头对禁卫厉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圣上叫你们守着许首座,不是让你们对他出手!若我迟来一步,许首座有个闪失,你们赔上身家性命,也难偿其咎!”

  那群禁卫早吓得跪了一地,垂首听训,一言不发。

  石锦等人也哭哭啼啼地涌上来,手忙脚乱地去解他臂上的套马索。许若缺眼中黑雾蒙蒙,听着周遭吵闹,只觉烦闷欲呕。然而他哭过那一回,此刻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窝在顾梦棠怀里不住地倒气。

  顾梦棠抱着他,尽量平稳地往留青园去,许若缺察觉到,在他怀里徒劳地挣了两下,轻飘飘像幼猫似的,毫无力道,臂上的伤口却被他挣出猩红鲜血,淋漓地顺着手指滚落。

  “阿缺,听话,别动了。”顾梦棠忙止住他,又问,“可还伤着哪儿了?”

  许若缺闷咳了两声,殷殷切切地向他望去,哑声道:“二哥,送我、送我进宫……求你……”

  顾梦棠脚下一顿,把目光自他面上移开,安抚道:“二哥找御医来,先替你看看伤。”

  “不……我要进宫,我要,去问问他……”许若缺强忍着泪,眼眶鼻头都湿红一片,他身上一丝也动不得,头颈虚软地靠在顾梦棠肩头,犹自竭力往宫城的方向转去。转过一道门墙,顾梦棠抱着他进了园门,喧嚣的市井彻底隐没不见。许若缺眼中的光也随之淡褪了,像空茫茫两汪死水。

  忽然,他想到什么,又抬眼睇向顾梦棠,挣扎着问:“二哥,求你……告诉我,大哥他究竟怎么了?”

  顾梦棠心知已瞒他不过,蹙着眉头,勉力挤出个笑,柔声道:“阿缺,二哥可以告诉你;但你必须也答应二哥,不可胡思乱想,也不可再这般胡闹,将自己陷于险地,好吗?”

  许若缺抓住一线希望,哪有不肯的,立时点头如捣蒜,双眼仍紧紧锁着顾梦棠,一丝儿不错,仿佛是害怕他凭空消失。

  顾梦棠心中无限酸楚,哽咽了半刻,才道:“半月前,陛下下旨命大哥停职回京……大哥不肯从,反而封闭营门、广筑壁垒,朝中以为他生了反心……陛下自然想保他,尽力争了半月期限,若这半月里大哥还不肯回,朝廷只得派出禁军往临江营‘平乱’了。陛下怕你冲动行事,卷进这件事里来,让我也不许告知你。布下这些禁卫,也是为的你的安危。阿缺,他绝不会想伤你,你该是最明白不过的。”

  许若缺垂眸听着,一言不发。及被顾梦棠抱回了卧房,他仰面躺在床上,半晌才轻声道:“大哥、大哥他好糊涂……”他声音细如蚊蚋,尾音收进颤抖的哭腔中,那啜泣便再也止不住,高高低低,似一把粗砂似的揉进顾梦棠心底。

  顾梦棠揽着他肩头,轻轻劝解,朝门外的人偷偷使了个眼色。丫鬟小厮们搬来温热的净水,替许若缺细细清理了血迹,那伤口勒得狰狞,还有些碎布和绳麻嵌进皮肉里,贸然动不得。顾梦棠看了心惊,偏生许若缺无知无觉一般,只阖眼假寐。

  不多时来了三四位医官,显然是快马加鞭赶来的,皆累得气喘吁吁。还没待歇口气,便围着床沿,检查起许若缺的伤口。许若缺的肌肤温腻白皙,小臂剔透匀净,如羊脂美玉,唯独那伤处狰狞地翻起血淋淋的皮肉,令人见之不忍。

  “这不好。”为首的陈御医倒吸了一口凉气,“得上些麻沸散了。”

  眼下,顾梦棠是这里唯一能主事的,他点点头,又问:“看看他是否伤着他处了。”

  御医伸手替他把脉,许若缺任其动作,躲也不躲。然而他脉象实在乱得很,又急又弱,御医竟仍旧没把出孕脉。只拿着浸了麻沸散的棉布,垫在他齿间,少顷,便取出银针,替他料理臂上伤口。

  许若缺实在虚弱得很,又失了许多血,不多时便昏厥过去,这之于他究竟是件幸事。只是仍不住地冒冷汗,身子偶尔会随御医的动作弹动一下,想来在昏迷中,也并非毫无知觉。

  御医裹好伤口,正收药箱,顾梦棠走到外间,上前悄声问:“敢问诸位医官,这伤会不会落下病根?”

  御医思忖片刻,方道:“幸而没有伤及筋骨,眼下天也不热,不致生出腐肉。好生照料,愈合后应是活动无常。只是许首座体格孱弱,近来又不许我等上贵地看诊,身子有失调养,伤口怕是会好得慢。”

  顾梦棠心中闪过一瞬疑惑,终究是没有追问,颔了颔首,亲自将御医送出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