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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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措冬云听闻消息,火急火燎地回府,一径钻进许若缺的院落。眼下夜色已深,卧房内帘帐已落下了,光线昏暗得很,只在靠窗的案头点着一盏小油灯。

  他什么也不问,拿来支蜡烛向油灯借了火,端着烛台走近。许若缺还没睡,只恹恹地躺在床上,双眼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帐顶,如木雕泥塑般一动也不动。

  他喉中一紧,不知该说什么,只道:“四哥,大夫来瞧过了么?”

  许若缺哑着嗓子,声如蚊蚋,“无非是那样,药我照喝,不必再瞧了。”

  措冬云难受得很。一时气他终日瞒着此事,不肯让他分忧;一时又担忧起他和大哥的处境来;加之他旧疾反复,还是这般心灰意懒的模样,不由得生出些恐惧。措冬云把烛台搁在边几,在床边绣墩坐下,搜肠刮肚地挤出一句:“这样正好,你静心在家中养些日子,等好全再回去。”

  许若缺意味不明地笑了声,便撑着床沿要坐起来。他哪里有什么力气,手背上筋骨都迸起了,口中急促喘息,还是没能坐起来。措冬云忙替他支了个软枕,让他半靠着,却听着许若缺道:“好五弟,帮我拿些纸笔来……”

  措冬云断断不肯,阻道:“都这时了,还写什么字?四哥,你不要命了!?”

  “此事已满朝皆知了,只是三……陛下还未做决断。我须得传信大哥,早做安排才是。”他喘得厉害,说到最后,又嗽将起来。

  措冬云拦了半晌。见他不允,许若缺又将被子一掀硬要下地,把措冬云吓出了满头热汗。

  “好好好,你别动,我代你写。”措冬云把他按回床上。

  暖阁里还有张小方桌,措冬云备好笔墨,拉开椅子,将一小方玉板笺铺在桌上,提起笔来。

  许若缺略略一笑,道:“小弟,多亏了你。”

  措冬云瞧见了他的笑,却格外心烦意乱,扭头道,“提这些做甚?要我写什么,你快说,赶紧将信写了歇下。”

  隔着纱帐,许若缺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他徐徐道:“弟伏拜启兄长足下:前述之事朝廷俱已知悉,如何处置云云尚待裁夺,想必不日便有御旨圣裁……天意深远,恩威难测……草莽之民,唯时时谨行随分,方可自安。罪愆既定,而今宜悬崖勒马,亟做筹谋。恩功尚在,料不致成杀身之祸……”

  措冬云沙沙走笔,那头的声音渐渐弱了。回头一瞧,人已偏过头,靠在软枕上睡沉了。烛光里,那道身形更单薄得像片影子,面上覆着灰白,连睡梦里眉头也微微蹙起。措冬云抿唇,自将结语补上,糊好信封,差人连夜快马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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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这一病,又比从前更重了几分,仿佛是从骨腔里烧窜出的火苗,蒸得他浑身潮红、盗汗不止,身下更是腹痛欲裂,出血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这些时日他梦到许多回,一个手脚俱全的婴儿混着血水自他衣袍底下淌出来。清醒过来,确信是梦,方庆幸地沁出几点眼泪,顺着眼角淌进两鬓的乌发里。

  不安定里,手掌小心地覆上小腹,一寸寸地摩挲。掌下已微微鼓起不起眼的弧度,若不是他这般日日丈量,断不能发现。

  他翻了个身,手依旧搭在腹上,心中五味杂陈。那日三哥那样待他,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教他那般伤心。若三哥从此不肯再原谅他,他倒不如快快死了干净,左右他是个活不长的,省得受这番煎熬苦楚。

  如此伤春悲秋一阵,呆呆望着床帐顶,掐着指头计算向大哥去信至今的时日,竟又是了无回音。后背倏地出了一层冷汗,撑着身子爬坐起来,向外间唤道:“石锦,石锦?”

  他自小野惯了,不习惯许多人跟前跟后的排场,身边唯留了一名小厮石锦。他病时,石锦便候在外间,捧盂端药。而今他连喊了三五声,也不见人来。

  心中正纳罕着,又拔高声量道:“石锦……咳咳。”一时岔了气,昏天暗地地呛咳起来。

  “爷,爷!我在呢!”石锦一阵风似的从院外蹬蹬赶来,见他咳得厉害,忙替他抚背顺气,又喂他喝了半盏参茶。咳过这遭,许若缺倚在床头,双眼虚睁,目光却是空洞,浑身没有半点力气,胸腔伴着急促喘息不住地起伏。

  石锦急得带上了哭腔,“病成这样,可怎么是好!”

  许若缺咳了两声,只道:“石锦,你托人往朝中打探打探,郑将军的事如何处置。”

  “正是了,爷,我方才是去替您取信儿了。”石锦一拍手,从怀中摸出一张信纸来。许若缺眼前一亮,以为是大哥回信,忙接到手中,信封上却显然不是大哥的字迹。

  石锦道:“是顾侯爷的信,说您用得上的。”

  许若缺拆开来看,纸上录的是这几日的朝中论议,还有虞应容私下里的意思。

  信上说,朝中虽有一派人物力主严惩郑禄达、以儆效尤,但虞应容力主让大哥把私兵解散、回京思过一年半载,此事便就罢了;虽还未正式拟旨,也八九不离十。倒是个好消息。

  即便他那样欺瞒,虞应容终究不忍对他们绝情。许若缺在被底捧着小腹,一时乍悲乍喜:如此甚好,他这样背信弃义,一朝死了,三哥正可少几分伤心。他留下这个孩子,也算偿了三哥待他的情意;若是许多年后,三哥看着此子,还能想起他两三分好来,这一世倒不算白来一遭。

  “爷?怎地了?”石锦不识字,见他神情酸楚,只当是事情不好,急得焦头烂额,眼睛直往纸页上瞟。

  “没、没事。”许若缺吸了口气,将信纸折好。

  他又向石锦道:“二哥可还在外头?请他进来歇一歇。”

  石锦答:“侯爷不曾亲自到,是打发小厮来送的。”

  许若缺沉吟片刻,也明白过来:他如今是风口浪尖上的,顾梦棠身掌刑狱大权,若再不顾忌些,只怕越发地要落人口实。

  石锦细细瞧了一回他的面色,踟蹰道:“爷,小的大胆说句逾矩的话:郑爷这回行事,着实是太莽撞了些。如今得了这道旨意,正好回京来修养一阵子,爷也可以手足团圆、尽尽孝心,岂不是皆大欢喜?”

  许若缺淡笑了声:“是。”

  石锦咬咬牙,又道:“圣上虽然震怒,到底是留足了颜面,爷千万莫再跟圣上置气了。”

  许若缺自然知道,这已是难得的宽待了。他摇头:“哪是我和三哥置气?是他只怕不愿再理会我了,况且……我也没有颜面去见他。”

  “爷,您说这样的话,真是辜负了圣上素日的心。不提那些金银赏赐,圣上简直是将爷当眼珠子看,处处小心珍护,生怕刮着碰着了半分,连咱们这些下面的人都看在眼里,便是寻常夫妻,也不见有这般深情厚谊的。哪会说不理就不理了呢?”

  许若缺听了,只低头不语。虞应容从前待他有多好,那日的冷言冷语就有多令他伤心。是他咎由自取,自始至终都怨不得虞应容,只是不免有些意气消沉。

  石锦见他动容,又趁热打铁劝解:“圣上是九五至尊,行动处有许多挂碍,且要看重天家颜面。爷既存着修好之心,不如自去见上一见,想必圣上见了您,再不舍得生气了。”

  许若缺略点了点头。他想的原是另一件事:胎儿如今才三月有余,还不大看得出,但到身形难以掩藏时,他恐怕就不便见人了。生死之数自有天定,然而在那之前,能与三哥多见上一两回面也是好的,总能伴他撑过茫渺无期的苦痛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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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心中存着希冀,身上渐渐松快了几分,勉强也吃得进东西。后厨总在入夜前备上鸡鸽一类,合着补养的药材一同塞入瓦罐,支在灶上,用一星文火慢煨过夜。隔日天明,一掀盖,则是异香扑鼻。滤掉金黄油花,那汤色如水般又清又亮;肉炖得酥烂,剔掉骨,同汤水一同盛入盅碗。

  许若缺搁下汤盏,石锦忙递上拭面的巾帕,欢喜道:“爷这几日胃口渐开,小的看爷这病是要尽去了。”

  许若缺淡淡一笑,并不说话。石锦捧上茶盏和漱盂,许若缺在他手中漱过口,便又倚回榻上。他腰上搭着条薄被,手便不自觉地搁在被面上,双眼一开一合,瞧着竟是又要睡。

  小厮们收拾干净榻桌,怕屋中有饭菜气,便打起支摘窗。他躺了大半个月,不觉空中已微微地有了些暖意。许若缺往窗外看去,一夜之间,和风吹开一树树白玉兰。硕大的花冠缀满枝头,如绢如雪,盛大壮烈。

  这是他在奉京的第三个春天。

  石锦本欲劝他回床上歇息,思及他刚用过饭食,便乖觉道:“这玉兰花开得这样好,爷要不要出去走走?消消食也是好的。”

  许若缺在屋中待得也烦腻了,便点点头,由石锦扶着出了门。

  留青园景致清幽,虽是早春,百花还未放,湿黑的树干上已星星点点探出柔绿的枝芽,远望如青雾一片。两人绕着一带游廊山墙,缓步而行,曲廊下怪石嶙峋,河水也早已化冻了,碧汪汪地绕着墙根。

  许若缺身上还披着件薄毡的鹤氅,在背风处立了一刻,忽然问:“石锦,自大哥得旨,又过去几时了?”

  石锦埋头算了一会儿,才笑答道:“爷,有二十一日了!”

  许若缺笑了笑,自语道:“那就快了。”

  “爷这几日可得多用些饭食,等郑爷回京,好气色地去见他,郑爷才能放心呢!”

  许若缺面色微微一沉,道:“大哥多半还生着我的气。”石锦劝解两句,许若缺仍是摇头,“你不明白,我这回是真把他气得很了,不然他也不会一个字也懒回。”

  他没喝那碗药,又赌气把大哥为他亲手佩上的牙牌留在了临江营,也不知大哥回帐看见那物事,会有多难过。他其实也后悔极了,这几日托措冬云写、自己写,又寄了三五封信去临江营,说了不知多少致歉卖乖的话,尽如石沉水底。想到这节,许若缺隐隐不安。

  石锦见他脸色有异,忙道:“爷出来走了这许久,怕是累了吧?天气还没大暖呢,也该回房去了,免得着了风。”

  许若缺点头,踱步往回行了十来步,蓦地住了步,低低道了声“不对”。

  不对,那可是他的大哥。他年幼时,两人还在沧州,即便他惹大哥生气,当夜大哥也总会拿着饴糖去哄他,说尽天底下最动人的话,搜肠刮肚找来许多笑话,把他逗得咯咯直笑。他那么疼他,怎么会舍得不理他?他此刻只恨自己竟想了这么久都没明白。

  “爷?”石锦只当他是伤痛又犯了,紧张地挽住他的胳膊。

  许若缺面色也着实难看,他眼睫簌簌地颤了颤,推开石锦的手,“我要入宫面圣。”猛地一转身,疾步往园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