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十章

  

  自辰时起,许若缺便在殿外求见。虞应容听见消息,脸一沉,下颌线绷得笔直,半晌才道:“不见。”

  他回得洒脱,周守庸却心软。他刚转出殿门,许若缺便倾身上前,两人目光一触,许若缺旋即便知晓了答案,却仍含着一丝寄托,用那双淡金色的秋水眼巴望着他。他背着光,眸底不似寻常清亮,仿佛笼着一层雾气般烟霭朦朦。周守庸什么话也不舍得出口,只向他赔笑道:“首座稍后再来罢,君上正用早膳。”

  许若缺抿抿唇,他立在殿门之外,略微侧过脸,往里望了一望。宫门重重、柏影森森,自然什么也望不到。他显然地颓丧了几分,经残冬日光一照,面孔如衰败的玉兰花,呈现一种暗淡的苍白。他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倚着墙根站定,垂眼道:“我便在此等候,陛下若用完早膳,有劳总管知会一声。”

  不一会儿,周守庸又至,许若缺动了动脚,却见他身后的小内侍携着一只小杌子,恭恭敬敬地摆在墙根边上,还铺上一块毡褥,朝许若缺让了让。许若缺瞧了瞧,只问:“是陛下赐的么?”

  “不是……”周守庸揣测着许若缺的心思,斟酌道,“是老朽见首座立了半日,一点微末心意。”

  谁知许若缺听了这话,面孔一白,涩声道:“总管还是拿进去罢,我站着就好。不然,教其他大人看见也太不像话。”

  少顷,周守庸又怀着只烧好的手炉来,不由分说地塞进许若缺手里。那小手炉沉甸甸地装满了炭,热气顺着镂花的铜炉罩暖暖地烘上来,许若缺无由地鼻尖一酸,正要开口,周守庸已将他话头堵住:“首座若是肯赏老夫一两分薄面,就接了吧!”

  许若缺无话可说,双手捧着手炉,收到披风底下,贴在小腹上暖着。

  周守庸总算放下半颗心,咧嘴一笑,见四下无人,又劝:“首座,今日着实不巧,陛下散了早朝便一直忙到这会儿,竟没得半刻的闲暇。首座不如先回去,等几日陛下闲了再召首座来,岂不更好?”

  许若缺摇头:“陛下不得闲,我便等到他得闲的时候。总管自去安歇,不必为在下来回奔波了。”

  周守庸劝不动,也只得罢了。

  早膳时刻一过,进殿禀事的臣子便络绎不绝。百官都得见圣颜,唯独他见不得,许若缺怎会不明白?但他倔惯了的,总不肯轻易改其心志。

  他站了半日,腿脚已然僵冷,加之肚里胎儿作怪,后腰的每处骨头缝都好似被人拿钝矬子狠命地蹉磨过。他贴墙立着,只是勉强撑持。

  人人都说他性子温纯柔和,他是水流、是青草,从无锋芒棱角,仿佛能轻而易举地弯折,却不可移、不可阻、不可竭。水滴石穿、柔能透骨,他立在那里,向百年的宫道底下扎进了千丝万缕的根须,打定主意要用无限的光阴来将这顽石磨碎。

  薄暮时分,经冬的寒气从地底浸上来,手炉烧了大半日,炭火也磬尽了,铜制的手柄沁出微微的冷,许若缺托着炉底筛了筛,想翻出些尚有余温的炭灰,白色的烟尘自壶口漫出,经斜阳一朝,如金粉般璀璨。许若缺纵目望去,那粉灰在半空中飘飘洒洒、千变万化,像沧州林野间的山雾。

  正愣神间,周守庸牵着袍角,急急忙忙地跨过殿门,口中嚷着:“许大人,许大人!陛下传您入殿!”

  许若缺喜出望外,忙抬脚跟上,不料这一步踏出,却是脚下一空,许若缺身子颤巍巍地晃了晃,好似风中残烛。“首座!”内监们一惊,慌得拥上前去。

  只这一霎的工夫,许若缺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连两瓣唇都透出淡淡的青灰色。他咬了咬牙,道:“无妨。”方撑着内侍的手,慢吞吞地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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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半挂在天际,却还未到掌灯时分,殿宇半陷在阴影里,满堂的金饰彩画肃穆恢弘。宝殿当中,虞应容高居御座,一手撑在颊边,垂着眼帘,看许若缺缓缓行至陛前。

  殿内一个内侍也没留,两人默然相对。斜阳从身后扫过来,许若缺拖着长长的影子,立在丹陛上,撩起衣襟,弯膝跪下,又将双掌扶地,额头低低抵在身前,行了套稽首大礼。“臣,叩见陛下。”

  虞应容眯缝起双眼,紧缩的瞳孔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伏地的模样。几日不见,纵然披着蟒衣鹤氅,他身形仍分明比从前消瘦了。轻裘锦袍、乌黑卷发垂落在地,细白手指贴着冰凉的青石,如石上绽出一丛深红雪白的花。这双手也曾带着浓情蜜意,流连在他肩上胸前。此时他越是谦恭,便越引得虞应容动怒:他的阿缺为了大哥,不惜欺瞒于他,还做出这等姿态来。许若缺畏怖恐惧,仿佛他正是一头狮子,踞坐在王座上,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头猛兽撕碎。

  可是他明明那样爱惜他。

  虞应容恨忿交加,仍按捺着性子问:“卿见朕所为何事?”

  “陛下,”许若缺怯怯地抬起头来,“臣是为郑将军,想求陛下从轻发落、饶他一命。”

  虞应容本不愿回绝他的,见他如此,却负气道:“若朕不肯呢?”

  许若缺肩背一颤,想来也是料不到他这般回答,不由得方寸大乱,站起身来,急急向前一步,争辩道:“三哥,你明明知道,大哥他虽行差踏错,但绝无半点反叛的心思。纵使违逆国法,也罪不至死。”他垂下头,声音哽咽,“况且……大哥他那样待你,你怎么忍心杀他!”

  他竟当真以为自己会处死郑禄达!虞应容按下怒气,缓缓踱下阶陛,立在许若缺身前,苦笑道:“阿缺,大哥当年为我受刑,又起兵助我复国,我既非铁石心肠,岂能不念旧情?可正因他功高劳苦,又与我亲厚,他一言一行,朝中都有无数双眼窥伺。而今他募养私军,又掩埋罪行,我若不严惩,先例一开,便是后患无穷。”

  许若缺心慌意乱,顾不得其他,牵着虞应容袖角,脱口而出道:“大哥他没有隐瞒。是我,是我扣下了密报,是我一直在替他掩罪!三哥,是我不好,你罚我吧!”

  虞应容怒极反笑,反问:“罚你?你要我怎么罚你?”

  许若缺白着嘴唇,眼神飘忽。他自是不懂什么大昭律,急得磕磕绊绊道:“我替大哥隐瞒,实为共犯。三哥,你便革了我的职,收了我的封赏,把我赶出这朝堂,押进大牢……”他又想起,罪人应当挨杖受刑的,偷偷把手覆在小腹上,咬牙道,“除了暂且不要罚我受杖刑,怎样都好。许若缺甘愿与大哥一体同罪。”

  “一体同罪,好个一体同罪!”他自顾自地说,没察觉虞应容气得浑身发颤,他猛地一扬手,箍住许若缺后颈,逼他仰起脸来。许若缺吓了一大跳,虞应容比他高出许多,那力道牵得他踉跄着踮起脚来。

  “三哥……”他睁大了眼,颤声道。

  虞应容死死盯着他,恨得双目通红,眼中泛起泪来,一面冷笑,一面从怀中掏出大叠的信纸,劈头掼了他满身,像给了他一记耳光。许若缺被这动作砸得脑中嗡嗡直响,眼中失神地看着那些白花花的纸片,一时仿佛不明白那是什么。

  虞应容拖着他连连往后退,厉声质问:“阿缺,你欺我瞒我,我为了让你撇清嫌疑、保你清白、不使你受半点非议委屈,不惜在百官面前称是你向我禀陈了此事。可是你,你费尽心机求见我,便是为了到我面前说你甘愿和大哥同罪?!”

  许若缺大惊,尔后又羞又愧,已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咬紧牙关,手挡在身前,暗暗掩住小腹,哽咽道:“三哥,是我负你。你待我的情意,来日我自偿还了你便是。”

  乍闻此语,虞应容瞬时双目通红,只恨不得将他捏碎了、撕开了、仔仔细细看清他的心才好。盛怒之下,便攥着他的颈后,生生将他半拽起来:“我待你之情,难道便图你偿还?你那什么来偿?你又偿得清么?”

  他对他从来温声细语,何时说过这般重话。许若缺挨了他这连连的反问,激得脑中发眩,四肢冰凉,趔趄着退了两步,垂下眼,轻飘飘道:“是,我的冠服宅邸、官位俸禄,我这一身,从头到脚都是你赐我的。我这些又值得了什么,赔不了……赔不了陛下的江山。”

  “住口!”虞应容当即暴怒,一声断喝打断了许若缺。箍着他后颈的手宛如钳着炭火般滚烫。他又痛又恨,全然失了神智,只将许若缺往外一揎。“许若缺,你瞧瞧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

  方一松手,电光石火的一瞬,虞应容立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然而收势不及,但闻一声闷响,许若缺的身子竟重重掼上后方墙柱。

  “阿缺!”

  “呃——”

  虞应容的惊呼和许若缺的闷哼几乎在同一时刻响起。

  他本没用什么力气,哪知许若缺本就身形不稳,当即便顺着他的力道往后跌去。这一跤摔得太重,反冲的力道又推得他整个身子向前扑倒,许若缺慌忙护住小腹,一手支地,双膝喀的磕在地上。“啊……”许若缺咬紧牙关,溢出一丝微弱的痛呼。方才那一撞,直直撞在他的脊骨处,身子如当中断成两截,剧痛爆炸般扫荡过五脏六腑,引得他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几欲昏厥。

  “阿缺!”虞应容手脚发软,登时竟愣住了:我做了什么!那是阿缺,我竟然伤了他!

  许若缺伏在地上,眨眼间已疼出一身冷汗,喘了好几息,方才将胸中翻腾压下。虞应容不觉往前挪了半步,想抱他起来。许若缺瑟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垂首闷咳了两声,自撑着墙壁,缓慢而艰难地站起身。

  这下意识的动作在虞应容心里绞起钻心刺骨的疼,虞应容不觉退了两步,缩回了手。

  “阿缺?你撞着哪儿了,痛不痛?让三哥看看。”虞应容不敢再碰他,却又不敢放他这般摇摇欲坠。

  进退不得之际,却听见许若缺微弱而冰冷的拒绝:“不……不必,臣无碍……”

  虞应容朝他迈出的半步终于又收了回去,如挨了当头一棒。他心绪起伏,开口却是冷淡而平静的声线,带着帝王的威严,抬起下颌,缓缓道:“好,朕答应你,从轻发落郑禄达。你既求罚,即日起,朕便任你为烽燧阁右首座,陈铭擢为烽燧阁左首座,与你齐肩理事。此后你不必在公事上操劳,且以安心养病为要。”

  许若缺胸腹绞痛,险些翻出一口血来,强自咽下。犹自弯着腰,手在宽袍广袖里按上剧烈作痛的小腹,抬起通红的眼,望着几步之外的虞应容道,“谢陛下开恩。”

  虞应容不忍再看他,更怕他再向自己跪地行礼,忙转过身去,强自冷声道:“你退下罢。”

  许若缺果然没有行礼,亦不再开口,只勾着腰,一瘸一拐走出了堪云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