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九章

  

  已至亥时,许若缺当风站了许久,腹中紧绷绷地疼,他贴着墙站定,肩头顶在壁上,闭目调息数息。听得门后一动,门柱旁斜出一片衣角来。

  许若缺笑了笑,道:“藏什么?”

  紧接着又是一动,半晌才从后方慢吞吞地挪出一人。

  措冬云身量极高,肤色黧黑,一座铁山似的,黑压压地挡住光亮。

  他自知犯了事,还劳动许若缺来解救他,正是无地自容。垂着脑袋,僵立在许若缺身前,可怜巴巴道:“你不必来的,我挨了那几板子就是。”

  待抬起头来,便见高鼻阔额,一双豹目眸色乌黑,深宽眼皮;睫毛密而长,如小羽扇;两道浓眉向鬓边高高挑去。若不是神色间尚有些稚气未脱的孩子气,端的是一张浓墨重彩的异族美人脸。

  许若缺与他同出门去,仍笑道:“怎么,知道错了?”

  措冬云却忽然驻了步,否认道:“我没错!”他不知许若缺已探明原委,别着脸气冲冲跨上马,只看向前方,口中道,“四哥,你要罚,尽随你罚去,我一概领受,但错我绝不会认。”

  许若缺倚坐在车厢内,手暗暗地抵进小腹,喘息笑道:“小弟,你怎么糊涂了?狗嘴里哪有好话,要真为了那等人平白受顿皮肉之苦,并不值当。”

  闻言,措冬云急得掀开帘子,一对黑眼珠死死觑着许若缺暗影中的脸,急切地逼问他:“那些腌臜话……你都听到了?”

  许若缺愣了一瞬,方垂眼道:“左右不过是那些陈词滥调,我并不在乎。”

  措冬云黑着脸,不接话。他又探出车窗,凑近了,笑眯眯地道:“可那人实在嘴贱讨厌,打了便打了,认什么错?倒该说打得好!”

  此时措冬云脸上方略略有个笑模样,转头对上许若缺晶灿灿的眸子,那点欣悦瞬时破土而出,不禁展颜。他素日总板着脸,略显得阴鸷,此时才是个活脱脱的十六岁的少年郎。

  许若缺忍不住又劝道:“但不可有下次了。”

  马车摇摇摆摆往前行,雪气灌入,他呛了点风,捂唇轻轻嗽起来。措冬云即刻收了笑,把他攘进车里,扯落车帘,“我明白的,你不必说了,安心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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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缺径自回了房。甫关上门,他便脱力地顺着墙壁跌坐在地,修长五指深深嵌进官袍暗红褶皱里。腹间痛楚一波胜似一波,好似要将他拦腰斩断。他压抑着闷哼,扶墙挪进内室,放任自己倚着床柱、瘫坐在床沿边。

  脚下生了盆炭火,是他临到家时仆人备下的。他盯着那只铜盆,默然望了许久,便从袖中抽出密报。纸页擦过厚锦,婆娑有声,许若缺往信封上写的“呈 千机台”瞟了一眼,如被字迹烫到一般,一刻也不敢再看,慌忙地松了手。

  那信笺轻飘飘的,摇荡在炭盆上空升起的热流中,终是歪歪斜斜地落进火堆里。于是那暗红的炭芯里嗖地蹿出一缕明火,火舌迅速舔破纸笺,不消半刻,便将那封信吞了个一干二净。留下一堆红烈烈的火星子,转眼又暗在灰堆里。

  许若缺失神地瞧了许久,方略回过神来,只觉心跳得更快,脑中空空荡荡。仿佛那烧去的,正是他内里极紧要的一处。

  其后一夜无眠。

  第二日,他便得到消息:帝王得知郑禄达私养亲兵,震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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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郑禄达一事,堪云殿难得地热闹。文官、武官、伪朝的旧员、虞应容擢拔的新员、认得郑禄达的、不认得的,都三三两两相约而来,为彼此壮声势。这些人吵吵杂杂地挤满了正殿,争得急赤白脸、唾沫横飞。

  “这……这郑禄达可是要反哪!”

  “郑禄达悖逆妄为不假,可毕竟他复国有功,又并未当真做出什么兴兵动武的罪行,若罚得太重,不但授史笔于口实,只怕四方军心也不稳。”

  “陛下,郑禄达手握六万重军,兼私养数千私兵,断不可再怀柔以待,任其挟功自重!”

  “临江营与京畿不过百里之隔,此事无异于操戈于卧榻之侧,如若那郑禄达果真生了刘贼之心,皇城危矣!”

  虽有争执,到底是力主重罚的多。

  虞应容由着他们争论了半晌,并不开言相阻,只不动声色地将茶盏搁在案上,叮的一声脆响,帘外的喧嚣陡然止息。他这才缓缓抬起眼帘,凤眸向座下冷冷一扫,沉声道:“朕还安安生生坐镇堪云殿,尔等何至于做此亡国之语?”

  他既开言,众臣也只好缄口正色,待他示下。

  虞应容意外得了信报,又亟遣人向安插在临江营中剩余四位密使分头问过,这些密使彼此不知身份、不通姓名,当然无从串通合谋。多方佐证,无论是郑禄达私养亲兵,还是许若缺偷瞒密报,都是确凿无疑之事了。

  依法度,私养亲军的行径几与谋逆无异。然而他料不到,这道法条却首先应验在郑禄达的头上。

  裁军和巡兵易将之法是他的主张。他当初破奉京城一役,双方死伤甚多。尘埃落定之后,饶是两方将帅平心静气坐在金銮殿下,共商国是,仍抹不平尸山血海堆叠起来的隔膜。对刘胥手下归顺他的武将,他并不十分信任;而对这个曾经的亡国皇子、又重回王座的新主,他们亦并不十分信服。

  虞应容只好让武将长驻京外的戍地,每隔五年,将领又要离开原地依序轮转。且相邻两营的兵员数量必须维持在脆弱的平衡点上,相挟相制。不论何处起事,他都要确保他能掐得灭那团火焰。虞应容并非想不到,此举无异于动了武将的根基,使得他们只能做帝王手中的一把快刀,刀锋所向,由其所指。这正是他想要的——大昭再也承担不起下一次刘胥之乱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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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干系重大,难以仓促决断,虞应容由诸臣争了个尽兴,便打发他们各自回去。堪云殿陡然静了,这日无风无雪,天地间也是一片宁寂,日头西斜,使视野染上薄暮的旧黄,虞应容望了一眼更漏,已过酉时。

  周守庸捕捉到这丝极细微的异动,朝他俯下身来:“陛下……”

  “周总管,你是先帝留下的老人了,年高德劭,论起朝堂内外的道理,你该比朕懂得多些。”虞应容收回目光,翻过一道折子。

  “是……”周守庸笑着退了一步,又抬眼望向虞应容身侧的顾梦棠,犹疑道,“可是——”

  顾梦棠了然地点了点头,欠身道:“周总管,在下有件机密要事要向陛下禀报,能否劳总管行个方便。”

  周守庸笑道:“方便方便,那陛下,老臣先告退了?”

  虞应容冷哼一声,道:“他的话你倒是听,退下罢。”

  临去前,周守庸还执了茶壶,替虞应容满满斟了一盏,嘴角的笑意掩都掩不住。及至左右皆退出了书房,顾梦棠方才整了整衣襟,向虞应容煞有介事地拜道:“陛下,臣有一言。”

  虞应容从折子上挪开目光,淡淡扫他一眼,“不必劝了。你素来不是最循规蹈矩的么?”

  顾梦棠失笑:“陛下错怪臣了。臣的意思是,陛下若不暇见许首座,不如先命他回府,省得他天寒地冻、在外枯等。”

  虞应容重重丢下折子,佯怒道:“好你个顾梦棠,当真大胆,竟调笑起朕了!”两人自小相识,这样的打趣话也是寻常事,只是虞应容如今心事重重,怎么也笑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