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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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虞应容得了消息,道是他派去临江营的使臣已回宫了,便随口吩咐:“殷先生既来了,一径送他到许掌事府上便是。待先生离京时,朕再设宴好生谢一谢他。”

  周守庸面露难色,“陛下,殷先生没来。”

  虞应容顿住脚步,“为何?”

  周守庸低下头,皱眉道,“临江营那边,恐怕是有变故……”

  刘胥性多猜疑,加之其位不正,在位时特设了天听鉴,林林总总养了近万名密探,访察官民议论及各地政事军机。虞应容见它害得朝中告密成风、人人自危,本想裁撤了了之。

  可他强破奉京一战,到底是死伤了许多官兵百姓,毁坏了许多房舍钱财,京中世家表面赞颂他是顺应天道、光复虞室,实则心中颇有些不平。虞应容担忧这些官绅世族暗中生事,尤其忌讳他们与掌兵权的相勾结,重演刘胥篡政的故事。

  故而他虽将天听鉴裁了大半,仍留了数百名密探,分派到各军及边防重地,唯察谋反叛逆、私通外国、贪墨军饷等不法之事。

  那日使臣到了临江营,郑禄达推说殷海青近日摔折了腿、去不得京城;又将他安置在附近驿馆,不许他入大营。使臣心下纳罕,又怕空手而回难免见罪于君上,便擅自拿虞应容赐下的金令密会了军中探子,想要一问究竟,却意外扯出一桩匪夷所思的秘闻。

  虞应容攥着临江营密探呈上的牒报,只觉浑身血液直往天灵上涌,耳中声音一阵近、一阵远,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那密探也不敢催,只在地上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通传的内侍再度拉长调子,嘹亮喝道“户部侍郎邹庆满求见”。虞应容方才大梦初醒,将那叠纸笺倒扣在案上,垂眼向座下之人缓缓道:“你可知你所言分量?”

  密探吓得满头热汗,颤声道:“小臣、小臣绝不敢有半个字的假话啊陛下!兹事体大,又关乎主帅清白,小臣半年前发现异样,细细地查了数月,算过不知多少回军中的甲胄、粮草、冬衣进项,又暗暗录了十几遭团练的境况,多番演算,方敢这般断言。”

  他每说一个字,虞应容周身的寒意便更重一分。密探两股战战,半晌却听得虞应容沉声质问:“从前为何不报?”

  密探伏地辩白:“陛下明察,小臣不敢不报!小臣往千机台呈递密报,自去冬以来,足有十一封,却始终不见回音。小臣的清白,陛下手中抄本堪以为证。小臣妄自揣测,只当是圣意自有裁夺,故不敢多话。及至日前,陛下的使臣来寻小臣相询,小臣才知此事尚未见闻于御耳……”

  殿内沉寂良久,密探悄悄抬眼窥伺虞应容神色,却只见虞应容端坐在王座之上,以手支额,袖口掩住大半张面目,游龙暗绣的玄色锦袍垂坠在脚边,使他呈现一种冷峻而雍容的威仪。

  “哼。”虞应容竟轻声冷笑起来。

  密探不明就里,惶恐地收了目光。

  “叮——”一声脆响,一样剔透莹亮的物事忽地从他头顶迸落。他拿了眼角去看,那是半截玉扳指,还沾着新鲜血痕,轱辘辘滚落到他手边的锦毡上。

  “陛下息怒!万不可因小臣无能伤了龙体啊,那小臣便万死也难辞其咎了!”他只顾一下下地趴在地上磕头,嘴里胡乱地谢罪。

  “你何罪之有?!”虞应容凌厉地质问。他哪里敢答,只把头磕得更响。“朕命你停下!”虞应容重重拍案,密探猛地一震,怯生生抬起头。虞应容俯视着他,沉黑的眼眸犹如望不见底的深潭,又好似雪山倾覆而下。然而虞应容却只是面无表情,仿佛古井无波,拍着座椅扶手悠悠道:“朕命你再写封密报。”

  “啊?陛下,恕臣愚钝……”他不解。

  虞应容唇角再度浮现一丝冷笑,漠然命令道:“按朕说的做,再写一封,仍旧呈往千机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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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回病后,许若缺总觉身上气力不济。因他唯恐郑禄达这档子事被旁人得知,不敢擅离职守,只在家中歇了一日,便又回官署。

  他冬衣厚,织锦的绛红官袍外又是一领青缎披风,将身形严密掩住。有时他也忍不住将手探上小腹,反复度量身形,纵然知道此时无碍,却也明白总有败露之日。

  入了官署,许若缺忙忙地扑到案前,依次检视积压的信报。展开文牍,每篇不过扫过头尾,略看一眼便丢在手边。

  粗粗扫过一轮,不想又见大哥的名姓映入眼中,许若缺颤着手,捧着信报一字一句读过,却又仿佛并不认得那些字,眼前发眩,耳际也热辣辣地烧烫起来——又一封密陈大哥私养亲兵事的信。

  他双手攥着信,呆坐在交椅上。手心冷汗重重,直将字迹都洇湿了,此刻方觉得浑身僵冷起来,脑中一时乱糟糟地闪过许多念头。

  此回他并未将密信毁去,只小心怀进袖中,仍旧强作镇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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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立春,日头还短,散值时天色已然擦黑。两名低等内监手持灯笼,在他侧边半步引路。从存意阁北门出,横着一条东西的夹道,两头是巍峨宫门,正中矗立着一处朱墙青瓦、轩峻昂藏的宫室,便是堪云殿。

  许若缺在路口立了许久,内监忍不住出声道:“掌事想往哪头去,交代一声,奴才们引路。可莫再站这风口上了,夜里风寒,掌事怎么经得住?”

  那封信硬绷绷地压在他肘侧,许若缺袖手探了进去,指尖触到信笺锐利的边缘,顿了一刻,却是又将它往里侧推了推。仰起面颊,向着西侧道:“不用去旁的地方。劳中官带路,仍从景德门出宫。”

  他口中虽如此说,脚下却显然地慢了下来,一步步走得踌躇。内监只当他身上不适,并不催促。走出约莫半百步,许若缺忽然顿了足,半转回身去,斜对着那夜色中寂静的宫殿。檐角已挂上夜灯,那泼暖光想必正照着虞应容手中的卷册。

  他心中一时百转千回。三哥待他越好,他越不敢将那话说出口。只需稍一设想三哥知道他此前这般欺他瞒他,会是何种情态,他心中便会油然生出深切的恐惧。像去设想打碎一块美玉,总教他觉得不忍。

  “走罢。”许若缺向内侍道,一边迟疑地收回目光。

  恰在此时,正仪门中悠悠地荡出一灯暖光,虽不甚绚亮,却也分明地照出一道颀长秀挺的身姿。那人穿着一身墨绿绣白鹤团云纹的蟒袍,峨冠博带,俊逸出尘,不急不徐地向许若缺走来。

  许若缺忙忙回头,两侧的内侍也立时躬身相拜。

  “阿缺莫非是不愿见我这个二哥,不上前来说说话倒也罢了,反而急着走,教二哥伤心。”他一面朗笑着,一面走近。尽管话里仿佛是个嗔怪的意思,一对俊眼却蕴满笑意。

  “二哥!”许若缺见是顾梦棠,陡然卸下一身重负,展颜而笑。

  “这时倒叫得亲热,那会儿你又想着什么好事,魂不守舍的?”顾梦棠假作生气,抬手却亲热地揉了揉他后脑。

  许若缺不敢讲,埋头支吾几句,搪塞过去。

  顾梦棠也不多嘴,又板下脸对那两名内侍道:“许掌事有时不防备,两位也该多替大人警醒些。若磕着绊着,人倒没什么,要是把这宫里什么墙壁、石狮子撞坏了,岂不生出乱子?”

  许若缺便知他仍是在打趣他,原是自己没理,故也不争辩,只闷声听训,郁结了一日的胸怀却渐渐舒展。

  恰逢此时,夜色里又蹿出个人来,也着蟒袍,脸涨得通红,神色焦急窘迫。上前来,先向众人略施一礼,便弯腰向顾梦棠悻悻然道:“雅静侯能否赏下官几分薄面,借一步说话。”

  许若缺不认得他,但见他模样情态,俨然带了几分瑟缩恐惧,便知他有求于顾梦棠。当下便道:“两位随意,在下先走一步,失陪了。”

  “不必。”顾梦棠不知是向着他说,还是那官员。许若缺顿住脚,回头见他含着三分笑意对那人道,“周侍郎与我同朝为官,委实不必这般诚惶诚恐,在下担不起。若为公事而来,夜色已深,你我这般难免惹人非议,不如留到明日朝堂上商讨。”

  这人面露难色,顾忌着许若缺在此,几番欲言又止。这厢顾梦棠转身便走,到底是没让他说出话来。

  两人一道往宫门去,许若缺不过问他公事上的事,只信口道:“二哥刚从三……堪云殿那里来?”

  “是。陛下方才还提起你来。”顾梦棠直视前方,轻笑道。

  许若缺心头一跳,忍不住确认那信依然藏在袖中,强作镇定问:“陛下提我什么?”

  顾梦棠垂眼看他,“陛下说你前几日病了,可有什么妨碍?”

  许若缺垂着头,却未曾真正松懈,心只沉沉地往下跌,木着脸道:“ 并不是什么病,想偷几日懒罢了。”

  顾梦棠低低一笑,也不知是信不信。

  他身上不便,家中派了马车来接,此时候在宫门外。

  素日大门里传信的老仆也立在车旁,见了他,几步撵上来,脸上犹带着焦灼神色。“爷,东校场那头来了信儿,说五爷在军中犯了事,要您过去瞧瞧呢。”

  许若缺扶轼上车,心头一紧,仍柔声道:“是什么事,您慢慢说,人没伤着罢?”

  老仆道:“传信的道,五爷是在军中同人纠斗,人还不知伤没伤,但要领三十军杖的罚!”

  许若缺脸一白,显然地担忧起来。

  顾梦棠听了,拍拍他的手,道:“无需忧心,军中都是些气盛的小后生,斗殴是常有的,算不得什么。依律交十二两银子的保,这顿军杖便可免了,不必受皮肉之苦。”许若缺点头,顾梦棠掌管大昭刑狱事,他开口自然是信得过的。顾梦棠又问老仆,“银子可备好了?”

  “都备下了、备下了!”

  顾梦棠道:“我随你一道去,多个人,总要妥当些。”许若缺自然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