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四章

  

  许若缺稍好些,便急忙回官署上值。

  自他去岁入冬前一场大病,虞应容便免了他每日早朝,辰时自去官署即可。因千机台掌军情机要,官署便设在外廷东北角、存意阁内,与虞应容日常接见外臣、料理政务的堪云殿不过一巷之隔,便利紧急军报往来。

  各地大小军情都会上呈千机台,寻常事务装以白封,紧急军务装以红封,前者有千机台司记替他判轻重缓急,只将紧要的呈报给他,后者他病缺时,便由陈铭代批。若是天听鉴探子的密报,则盛以玄青封皮,押以带序数的蜡封,专由他检阅。

  他告病这几日,案上沉甸甸地积了几摞玄青密报。奏陈大哥私养亲兵的那封信,便是他借职务之便悄悄扣下的。

  照例检点了一番积压的文书,这回倒巧得很,一封那事的密函也没见着。心中虽然纳罕,但还是庆幸多一些。

  午时,同僚离开官署去公厨用午膳,他病还未好全,照例由内侍将药食送来存意阁。

  一只六角黄花梨提盒,最上层是一碗药,下两层摆着三四样小菜、一碗白粳米饭、一盅汤。宫人一一布在左边食案上,油腥气飘来,如突然在许若缺胃底顶了一下。

  他揉着上腹,强笑道:“多谢,隔三刻再来取罢。”

  内侍退下,他咽着酸水凑近食案,冬笋肉丝、松仁山鸡脯、三鲜丸子、拌蕨菜,都是些极清淡的时鲜小菜,勉强挟了几箸,堵在喉间毛刺刺的,逼得他干呕起来。最后只勉强用完了药,如受刑般强压呕意,直到眼圈涨红、泛了两点泪花儿上来。

  午后,腹中更是翻腾不止,如许多砂石沉甸甸坠在胃脘,身上隐隐泛起潮热,再提笔,却是横不成横、划不成划。许若缺悔不该用那些吃食,此刻也只得强自忍耐。

  挨到酉牌散值,他一起身,便觉头重脚轻,眼前黑影幢幢。暗道不好,又不便唤人来搀扶,越发落个恃宠而骄的罪名,只得径自慢吞吞扶栏下梯。行了大半程,蓦地脚下一软,人瞬时失了意识,竟直直向地面跌将下去。他脚下足足有四五级台阶,所幸被同僚三两只手忙忙地架住,才不致摔倒在地。

  “……掌事,掌事?”

  “……可要唤太医来?”

  许若缺如坠深海,众人的呼唤声也飘忽不定,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他微微睁开眼眸,由得众人将他放在地上,扶起他虚软的上身,慌慌张张喂了半盏温茶水。

  茶水一落肚,便激起压抑了整日的呕意,“呕——”许若缺浑身一颤,偏脸朝向身侧天翻地覆地咳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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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势起得又重又急。虞应容把他抱回寝宫时,他尚能言语几声,入夜后便彻底人事不省了。身上烧得火热,虚汗起了一重又一重,人却冷得咯咯打颤。浸过药浴,方平缓了些。

  医官开了剂人参养荣汤,此药益中补气,本是对症的,哪知许若缺饮下不久,面上便似有痛色,喉中作呕哕声。虞应容不知就里,只将他半抱起来,揉着胸膈往下顺气。许若缺软软趴在他胸前,蔫猫儿似的,昏迷中,时不时发出一声微弱的闷哼,几乎要将虞应容一颗心给搅碎了。不多时,虞应容摸到他胃腑重重抽动了几下,紧接着怀中身子一颤,蓦地在他胸前泼了一片温热,竟是把汤药连着入夜前服下的药丸,一道吐了出来。那些药丸还有个囫囵的形状,想必药性也是半点没化去。

  周咏海正在一旁伺候,见虞应容被吐了半身秽物,眉头一跳,惶恐道:“陛下……”

  虞应容根本不在乎,伸出拇指掰开嘴唇查探,确认他没有呕血,方才放心下来。“再传御医过来,诊诊看究竟怎么回事。”便拨帘去另一侧的暖阁,换干净衣服去了。

  待他回转来,两名御医已在床边坐着了。他们忙起身,做了个礼,虞应容不耐地压了压唇角,示意免礼,开门见山道:“可诊出什么没有?”

  为首的那名医官再拜道:“禀陛下,公子原先用过虎狼之药,本就伤了脾胃,加之体内阴虚火动。这人参虽补养,但其药性甘温,有助火之效,此时服下,反冲了胃气,引出呃逆呕吐之症。眼下只宜温养、不能求进,先以调养脾胃为要。“

  医官怕他动怒,便故意把话说得遮遮掩掩、云山雾罩,虞应容这两年也略看过些医术,倒是听明白他说的正是个虚不受补的意思,不禁有些忧虑烦闷。

  许若缺的身子就是他的死穴,这诸般症状缠绵在那人身上一日,他便悬心一日。长枪贯腹的重创足以将大好的底子毁个一干二净,偏偏他又是僳诃族人,孕子而夭的诅咒悬在他们头顶,虞应容不肯认命,却也时时恐惧。

  僳诃族不论男女皆可孕子,然而一旦结胎,母体便会如秋草般急速衰弱下去,他们的性命总是不长久的。虞应容知道阿缺娘亲产后不久便撒手人寰,爹爹忧劳交加,不到一年也跟着去了。但许若缺从未吐露他娘亲之死是这支奇异血脉的缘故,甚至阿缺有孕,他亦是一无所知。直到阿缺重伤过后,养了半年也不见起色,他反复逼问殷海青,才知晓真相。

  他曾以为寻常僳诃族人,因在蓍罗那国内流离辗转、缺药少食,若因孕子落下虚症,自然难保长久。而他可倾一国之人才物力,岂会养不好一个许若缺?然而许若缺虽调养了两载有余,仍旧渐渐地衰弱下去,前年入冬前又病了一回,极凶险,几乎是治不得了。那命运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应验。他不敢想。

  正要放御医离开,虞应容脑中灵光一闪,又把人叫住,神情越发凝重:“你可识得妇人孕脉?”

  御医不意他有此一问,登时只觉荒唐可笑,又不敢御前失仪,只得垂下头道:“陛下说笑,臣忝居此位,为宫中并京中内外命妇看诊数十载,虽非专精妇人科,孕脉倒还识得。”

  虞应容在被底握着许若缺的手,思忖片刻,又问:“那男子孕脉呢?”

  闻言,两名医官面面相觑。他们常召来为许若缺看诊,自然知道此人和这身伤病的来历,当下如临大敌,方依次凑上前去,捉着许若缺的腕子细细探了一回。

  半晌过后,又讪讪退下,俯身道:“陛下,掌事脉如丝牵不绝,一息六七至,为细数之脉,并不似有孕。不过臣虽自南地寻得几本僳诃族人的脉案,日夜习读,也只敢说略通一二。陛下若有疑虑,臣等先为掌事好生调理,再候上一二个月,想必自见分晓。”

  虞应容有些焦躁,自语道:“若真要生生挨到那时候,便太晚了。”御医正不解,他又摆手道,“罢了,你等先退下。”

  虞应容心事重重,待旁人皆散尽了,他才自卸了外衣,钻进被盖底下,一手将许若缺拢入怀中,一手严严实实贴在他腹部上,屏息感知。掌下小腹随着许若缺的吐息微微起伏,在虞应容心间荡起无数波澜。触手尚且十分平坦,又温软异常,像块弹弹嫩嫩的豆腐,虞应容无由地紧张起来,不敢稍稍用力,生怕一不小心便会按碎了它。

  仓促地缩回手,虞应容眼眸一转,睇向暗淡光线中昏睡的人,长叹了一息,抵着许若缺侧脸,轻声道:“阿缺……千万别是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