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郁轮袍>第三章

  

  他原该死了的。重伤之后,他躺在虞应容营帐中,失了半身的血,伤口反反复复不见愈合,整日地高烧昏睡,熬得只剩一把枯骨。自秋及冬,不过靠虎狼之药生生吊着一口气。

  有时他精神好些,缠着虞应容问战况,便被虞应容用厚皮毛严实裹住,抱在腿上,翻开江山的版图。洛江如练,将两百里外的皇都与他们的军帐相连,两岸铁骑重兵枕戈待旦。天下系于一役,胜者王,败者亡。但虞应容不同他讲胜负存亡。

  “瞧得见么,阿缺?这是青翎湖,连着它的是洛江。”那只掌军旗、执长枪、号令千军的手指着地图上碧蓝的细线,为他描摹帝国中心的图景,虞应容目光中含着追忆,沉声道,“洛江流经奉京,元月之时,河上遍是花灯游船,夹岸宝马香车、行人如簇,好不热闹。我幼时居宫闱之中,竟日宴席歌舞,竟比不上此间半分。那时我总自昭华门溜出来,同梦棠在夜市游乐,一时忘了时辰,回得晚了,被母亲责罚,抄书抄至天明……”

  指尖又点向京畿北面的山林,在画卷上漆成了一片浓绿,“此处是度阿山,皇家春狩畋猎之所。每至春时,林下满是山花,如烟如霞……”

  他温煦的话音犹如洛江水淙淙流淌,许若缺弯唇一笑,仿佛眼前真切地见着了那景:“那定是极美的,真想亲眼看一看。”

  虞应容吻着他的唇,颤声道:“等你大好了,这天下我们一同去看。”

  “好。”许若缺恍惚应道。

  那时,他的三哥将是天下共主,九州四海都会臣服在他的脚下。他会是个很好的君主,止战弭兵,定邦平乱,他会将天子的福泽与仁爱播向最遥远的边境,他会一一抚平战火疮痍,让混沌的朝堂重归清明。但他或许再也无法得见。

  他并不后悔,只痛惜没能留下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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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便是那年初雪。一夜之间,天地倏忽一白,直将沙场残迹尽数埋藏,四野寂静仿若初生。

  那一日,许若缺也从帘幕间的空隙,瞧见了漫天扑飞的雪花。

  他生长南地,气候酷热,从未见过雪景,一时新奇,闹着要看雪。他昨夜才发了整夜的高烧,晨起刚平复一些,虞应容如何肯放他去受凉。

  喂完了药,虞应容才垂眸道:“奉京的雪要落一整个冬天,化不了的。等你再好些,三哥带你去看。”

  许若缺点头,弯着眉眼,缩进暖融融的被衾里,他愿意相信虞应容的所有话。虞应容总是叫他等,但他等不了了。

  他强撑了一整夜,终于在虞应容踏出军帐后,将那口气散尽了。伤病和猛药摧毁了他的底子,只剩一片千疮百孔的内腑。

  他支着身子,挣扎着趴在床沿,腹中抽动,热流涌上喉头,掀唇便呕出一口浓黑的药汁,直到将那碗药呕尽了,胸腹却更是绞痛。紧接着,身子一震,唇间“噗”地喷出一道浓稠的血箭,淅沥沥地溅了一地。随后,那股血色便似泉涌一般,止不住地从他唇畔滚落。

  在他恍惚的视线里,新洁的衾枕晕开了一团团的深红,恰似雪中绽放的新梅。

  后来的事情,他是从殷海青的转述中得知的。那日,虞应容忽生预感,从巡视途中赶回,不言不语,亦不曾流泪,只是紧搂着呕血不止的他,怎么也不肯撒手,他一身病骨被他勒得咯咯作响。有人看见虞应容那时的眼,都大惊失色,暗暗地议论:他疯了!

  尽管他如此平静,但所有人都真切地明白,他们的将领、他们的王,清醒地发疯了。那沉沉如暗玉的眸子,竟比无边的雪原更加苍茫,仿佛没有一丝情绪,只是天地未萌时一无所有的虚空。

  他确乎是疯了,天色未明,他整兵点将,率十万之众,向围而不攻月余的奉京发动奇袭。奉京有最高明的大夫、最珍稀的灵药,他要用数万士兵与平民铺成的尸山血海,去和天意赌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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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那几封密信的缘故,许若缺总惦记着衙门里的事。他病着,千机台便由副手陈铭理事,总不大安稳。可是他越心急,这症候便去得越慢,镇日里咳得头昏脑胀,稍坐起身,便觉得目眩神摇、翻逆欲呕。

  他睡得不辩昼夜,也不知过去了几日。似乎是深夜,许若缺恍惚听见飞雪急促扑落在窗纱上,那道声音无端地震耳欲聋,仿佛近在耳边。他惊醒了,在黑暗中盲目地睁大双眼,却有一阵馥郁沉静的冷香熏在他面上。

  他轻轻一挣,转瞬落入一个安稳怀抱。他趴在那人胸前,熟悉的力道和温度,惹得他鼻间一酸。手指代替了视线,落在那人眉眼之间,指腹轻柔地擦过修挺的眉骨鼻梁。

  “三哥……”他梦呓般喃喃道。

  耳边的呼吸陡然急促,虞应容抓起他的手,托在唇边,唇瓣蹭过指节,使他感到潮热的痒,许若缺轻轻笑起来,抽回手,躲开他的亲吻。

  “怎么又病了?”虞应容近乎喟叹道。帐帘微微掀开,透进银亮的雪光。他两根手指托起许若缺的下巴,就着这点光亮,细细瞧他脸色。

  虞应容背光而坐,许若缺只见得到他一小半的侧脸,雪光下,轮廓分明,下颌线深刻流畅,好似一片刀锋。微微侧过脸,墨柳似的双眉如描如画,一对狭长凤眼,眸色幽冷如冰玉,看向他的时候,却含着十分笃定的温柔。

  目光相触的那刻,许若缺千般委屈皆冰消雪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知痴痴傻傻地望着他。悄悄捧起虞应容一只手,贴在自己腹上。于是一股暖流过电般席卷全身,让那处躁动的绞痛平息下来,心中泛起隐秘的甜蜜。他暗暗记下了,这是虞应容第一次抚摸这个孩子。

  “是不是旧伤又痛了?”虞应容不明所以,隔着锦被摩挲他尚且十分平坦的腹部,又去吻他眼睛。“别闹,三哥方从外面进来,手凉。”

  许若缺不说话,只靠在他肩头。虞应容垂眼打量他的神色,便接着道:“那件事,三哥知道了。”如焦雷劈下,许若缺心跳如雷,胸腹间乍起了揪痛,蓦地睁大了眼,惊疑不定地望向虞应容。紧接着,虞应容却柔声道,“放心,朝中不会再有人向你生事。”

  因他在冬至宴上举止失当,又在虞应容寝宫住了几日。宫中何处不是透风的墙?不日便举朝皆知。言谏的折子一道接一道,前几日,许若缺还当面挨过几名老臣唾骂。虞应容只当他因此气得病了,连值也懒上。

  原来是为的这事。许若缺先愣了一刻,随即重重地舒了口气,简直如蒙大赦,不觉松懈地一笑,软绵绵偎进虞应容怀里,与他紧靠着。他也料不准自己的谎言能维持多久,总归是多一日算一日罢了。

  “和我回宫住几日,等身子好些再回来。”这并不是询问。虞应容揽过他肩头,手指插进滑滑凉凉的乌发间,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

  许若缺却迟疑了,手臂不着痕迹地横在腹前。他有太多不能进宫的理由。

  “怎么,不高兴?”虞应容指背擦过他的下颌,轻柔地捧起他的脸颊。

  就着这个姿势,许若缺歪着脑袋,贪恋地在他掌心里磨蹭,眼中酸酸胀胀。半晌,他才瓮声瓮气道:“还是不要了,刚生了事,又这样,岂不是招人来厌我。”

  虞应容沉着脸不说话。

  许若缺不得不挤出个笑,胡乱地在他脸上亲吻,又用手指去压平他微蹙的眉心,“三哥,你来看我,我已经很快活了。”他垂下眼,心里涌上许多个念头,出口却是,“我们还有一生,又何必急在这几日。”

  虞应容忽然发了狠,把他抵在靠墙的内侧,带着几分急切的欲望,重重地啃噬他的唇瓣。许若缺被他吻得气息凌乱,细细喘息,挺着腰身在他臂弯里迎合。他想要剥离这具肉身,抛下所有不能启齿的秘密,被虞应容揉进怀里。

  一吻毕,许若缺抬起汪着水意的眸子,虚软地挂在他身上,颤声道:“明日还要早朝……三哥,你快回去。”

  “好。”虞应容应声道,用拇指指腹缓慢地揩去他下颌亮晶晶的津液。

  他方起身,袖角却被帐帘内伸出的一只手捉住,虞应容钻进帐中,俯下身,无限柔情地与许若缺贴着面,道:“反悔了?”

  许若缺摇摇头,噘唇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压低了声音道:“三哥,再过些时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他暗暗地摸着小腹,既忐忑又甜蜜。

  “好。”虞应容低低一笑,并不追问,“三哥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