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60章 《两片杏仁》番外-托雷斯库索珊瑚

  “红色珊瑚的书签,标识出乐土的秘密位置。

  谁能够得到它,谁就可以进入所罗门的花园。”

  --玛格丽特·可顿题跋《哈菲兹诗选英译本》。

  我是玛格丽特·贝尔,在英国,我被嫉妒我成就的男人戏称为“可顿”。当然,也有仰慕者称我为“沙漠女王”。

  从牛津大学毕业后(我是牛津历史上第一个获得一等学位的女性)。作为一个有钱有教养的铁器制造商家族里相貌平平、表情严肃、体态纤弱却又一脸学究气质的长女,决定了我在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婚姻市场里的价值确实不可能太受到追捧。

  父亲还没有来得及操心我的婚姻,就被委派至伊朗出任大使。而我,则满怀着一颗对神秘东方的好奇之心,随父亲与自三岁起就抚养我的继母一同远赴恺加王朝统治下的德黑兰。

  在前往充满了未知恐惧的异域远方的航程上,我随身携带了一本《简易波斯语英语对照词典》和一本《哈菲兹诗选》。此时我已经开始学习波斯语,并背诵波斯古典诗人的诗篇。

  一方面是为了打发轮船上怎么也花不完的无聊时间,令一方面也提前熟悉一下即将前往落脚的异乡、异教、异族人之间的思维方式与风俗。

  他们是怎么生活的,是怎么想的,是怎么看待世界和我们的。这些都是我所好奇的。

  我十岁的时候,在吃早餐时看到报纸上连载的纳赛尔丁·沙阿访问俄国高加索地区的新闻图片。一连好几天都是关于伊朗沙阿访俄的专题报道。恺加人在英国的报纸新闻里留下的印象是穿着西方式礼服的野蛮人。

  我在伦敦的报纸上经常见到如此的相片:

  一个穿欧式华丽纱裙的肥硕恺加女人。她有着牛奶样的皮肤和臃肿粗壮的腰身(她们不穿带鲸鱼骨撑的紧身搭)。她的上唇微微显得毛绒绒的,双眉浓黑茂密,在鼻梁上的额头中间连成一条粗黑的线。她的手里通常捧着一只尖底蓝或者绿色玻璃质地的香膏瓶子。瓶子明显是仿制品,按照从美索不达米亚北方出土的亚述帝国香油瓶文物的样子制作的。她身后通常会立着一块巨大的背景布画板,上面绘制着古亚述帝国首都尼尼微城城门守护神,人首狮身牛腿鹰翼的怪物“拉玛苏”。

  我从小就对异邦的远方有所好奇,常常会盯着这类宣扬异域风情的色情类照片或油画看了又看。直到我的家庭教师布朗太太用她手中的教鞭抽在我的手背上。

  我们走海路去往伊朗。那时的恺加人已经日趋势微。

  去伊朗的途径可有两条:

  一条从黑海南岸的特拉布宗上船,顺阿拉斯河入波斯湾抵大不里士。这条路被靠海的胡齐斯坦阿拉伯人所控制。

  另一条经里海,过伏尔加河登岸后走内陆。即要被土库曼野蛮人骚扰,还要冒着被爱国情绪高涨的俄罗斯哥萨克劫持的危险。

  一八九二年春。我们在伊朗南部海岸弃舟登岸。来迎接我和我父亲、叔父一行的是胡齐斯坦本地部落的头面人物们组成的代表团。埃米尔们和马利克们都身穿我以前只能在报纸和油画里见到的那种宽大飘逸不显身形的东方式长袍,缠着洁白的头巾。并且每一个男人的胡须都浓密茂盛的象画里面画的一样(后来我听说他们中有个和我们做买卖的青年,因为剃掉了自己的胡须而被视为家族的耻辱遭到荣誉谋杀)。

  我们在埃米尔们和本地神职人员们的热烈欢迎中被拉去部落里吃饭。当地的“扎帕”们说羊都已经为我们的到来而宰杀好了,所以这顿饭必须得吃。真的是盛情难却,我们不得不延缓去德黑兰报道的日期,因为这些阿拉伯人太热情了。

  我的父亲和叔父与埃米尔们及其王子们抱头拥吻。看的出来这么大力气的拥抱让父亲与叔父觉得很不舒适。英国人苍白细瘦的绅士身躯似乎要被阿拉伯人那惯于狩猎放牧的胳膊勒的要断气。等我父亲他们好不容易挣脱出阿拉伯人的怀抱时,脸色都因为呼吸不畅而白的泛青了。

  被部落民尊称为“扎帕”的酋长自豪的向我父亲指出他大袍衣襟里悬挂着的十字架吊坠,和他苍老但极其结实的手臂上的圣母像纹身。然后他大声的重复说:“亚述!亚述!”并竖起自己的大拇指。

  父亲和叔父一时间不知所措。这时随身翻译阿里贴近父亲的耳朵小声告诫说,这里的土著都是信仰基督教的亚述人。一般的来说,他们认为自己是亚述帝国首都尼尼微被巴比伦人灭亡后流散出来的尼尼微遗民。所以最好还是不要叫他们阿拉伯人为妙。

  父亲立马也学着对方的模样,竖起自己的大拇指并高声说出:“亚述!”

  拉着他手的埃米尔立即笑的十分的开心。我很少能在英国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坦诚不加以伪饰的真诚笑容。当然,日后我还能在黎巴嫩山地的马龙派天主教徒身上看到同样的笑容。让我明白世界上的基督教不止有象我们英国人这样以隐藏自身好恶和情感为荣的一种。在世界的其他地方特别是基督、所罗门与大卫的故乡,还有与欧洲人性情迥异以热情真诚似火而为荣的东方基督徒。

  宴席是热烈的,他们和周围的穆斯林一样不吃猪的肉,但是他们饮酒。在入席就餐前几位老部落首领叫他们年轻的妻子们出来和我们见面。这在东方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们一行当中的男性们都难以掩饰内心中对东方女子的好奇,有些人甚至不顾绅士的教养与体面,拉长自己的脖颈瞪大眼睛显示出极度不雅的兴奋。

  果然两名黑皮肤的女奴引着好几位蒙着丝绸的盖头,身上点缀满了黄金饰品,发辫长的几乎拖地的浅褐色肌肤的美女来到了男子们用饭的的帐篷里。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令我们这边的男性们大失所望。夫人们并没有被允许入席坐在男子身边一同吃饭,而是由女奴在帐篷一角落里为女人们安排的几只小凳子上落坐,然后看着男人们在宴席上大快朵颐的吃喝。

  对自以为能借着宴席和东方神秘美人们近距离相处的英国男性来说,这种情况简直糟糕透了。她们距离主席的位置,让人连她们下巴上纹的刺青都看不清。

  埃米尔热情的向我父亲和叔叔引荐自己的一个儿子。年轻人名叫阿卜杜。这小伙子留着适度的胡须,穿着和他的父辈是一样的,但能说一口优雅的法语。他自我介绍说他曾经就学于黎巴嫩耶稣会圣约瑟大学,后又被校方推荐去巴黎索邦学院进修神学学位。

  在寒暄过后,埃米尔又于宴席上说了很多关于法国人的好话。最重要的议论话题就是关于“保教权”的。老埃米尔认为法国人并不象其他人(至少不象我们英国人和与法国竞争“保教权”的俄国人)想象的那么可恶。自从有了由罗马宗座授予法国人行使的“宗座保教权”之后,整个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境内乃至全奥斯曼帝国境内的基督徒的生活,都更加轻松了。他们无需再去应对无休无止的源自穆斯林的欺压勒索,他们可以修建新教堂并公开祈祷,耶稣会也提供了大量供亚述基督教徒学子赴法国留学的机会。

  我父亲和自己的随员们不做声的相互看眼色,都明白了黎凡特地区的势力角逐是多么的复杂。自从在君士坦丁堡大使那里领取了赴波斯德黑兰的介绍信,团员们就明白他们不仅仅要对付的是俄国了。法国在黎凡特的影响力,比俄罗斯人更大也更深入人心。亚述教会、巴比伦教会、迦勒底教会和马龙教会都在法国天主教会的笼罩之下而归于罗马的教宗。以教宗所倡导的“在欧洲失去的,我们要在亚洲补回来”的口号,至少在东地中海的黎凡特,是实现了的。俄国人只能眼馋的望着被法国教会与从属宗座的耶稣会所保护的东方正统教会,渐渐脱离俄罗斯的触手而归于正统的西欧天主教,而望洋兴叹了。

  晚上,我们就睡在离宴席主帐篷不远的一处帐篷里。绸缎被褥用也门的乳香薰过。螺贝镶嵌的矮桌上有丰盛的果盘,一只浅碟里放着口嚼用的丁香。

  我们在胡齐斯坦大概逗留了三昼夜。期间扎帕家那位年轻的王子给我父亲叔父出示了很多令文物贩子眼馋的东方基督教古物。

  我父亲后来对我说,王子先是给他看了一座象牙雕刻饰板组成的小型祈祷龛。这种小神龛是东部基督徒在旅行中可以装入骆驼褡裢内,随身携带的移动礼拜龛。两扇精美的象牙合页板闭合后的龛体,如同一座微型的教堂。展开合页后分别呈现三幅圣象画。中间一幅为圣母怀抱婴儿基督接受东方三王的朝拜。左侧和右侧则各有一幅单人圣像。左边是身披粗麻衣手持草杆十字架的施洗约翰,右边则是持剑守卫着罗马城的圣保禄宗徒。

  父亲说,当他的手指触摸上了润泽的象牙雕花饰板时,感觉自己的手都在颤抖。从移动拜龛的形制来看,应该是产自十三世纪鼎盛期的欧洲。因为它的雕工和造型及合页连接构造与同时代巴黎所造的象牙雕刻饰板圣骨匣实在是太相似了。内画为湿蛋彩,色调浓重,整体调子为红棕色偏向深棕。象牙壁面镶嵌的也是欧洲圣骨匣最喜欢用的珍珠与珐琅彩,而不是东方风格的松石和玛瑙。

  这件精美圣物之所以出现在东方的波斯,说明十三世纪是一个欧亚一体的世纪。西欧与亚洲内陆,已经存在繁密的商团往来。无论海路还是陆路,十三世纪都是一个东西交往最密集的时期,能和它相比的,只有海通之后的近代世界了。

  其他的还有时辰祈祷书、祈祷数珠、小十字架摆件和手抄本。这些小东西大多有残缺,可见是历尽沧桑的古物。

  其中有一部精美的手抄经文手卷,抄卷为莎草纸页,内文的正面是用黑色墨水抄录的阿拉美文经文,而反面则是用红褐色“墨汁”写的另外一种辨认不出来的文字。正面横写,反面竖写。这副手卷被用一根不规则形状的异形红珊瑚珠串成的珠链捆扎住,这根珊瑚链在书页展开时可以用作书签标记读到了哪一页。珊瑚链上有纯银十字架锁钩状扣子。

  它的封皮极为奇妙,是很罕见的骆驼皮,不是常见的羊皮或小犊子皮。皮面上有压花纹饰。

  我父亲当时就被那压花图案所吸引,那好象是古代粟特人的文字的花写。每一枚压花的形式写法均不一样。数了数,一共七枚,呈圆环状排列。环形列中心,是一株诡异的红珊瑚树。

  珊瑚树的红色令人联想到鲜血。

  它的形状与色泽古雅之极,内抄文字风格优美。特别是那种竖写的文字,我父亲后来根我说那不可能是黎凡特地区的文字。不是阿拉伯文,不是波斯文,也不是阿拉美文,那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文字?

  这古雅难以辨认的陌生文字催发出了我父亲当时剧烈的好奇心。收集东方的古物是当时英国绅士们的一种风雅爱好。越接近上流社会,家庭中越是要有一些风韵独致的珍藏作为炫耀与装点居室花园的情趣之物。比如在玫瑰园圃里摆上一尊从南印度来湿婆神石雕,在家中餐桌上有来自中国的青花瓷瓶,一块产自阿富汗的绣有银片和圆形小镜子的挂毯,或一条可以在聚会中披裹住自己上半身的宽大柔软轻薄的克什米尔卡尼山羊绒披肩。有的收藏家甚至重金求购非洲的鸵鸟蛋作为自己的收藏。

  据我父亲后来对我所说,他在仔细看过一件又一件的珍贵物件之后,实在难掩自己一颗激烈跳动的心脏。无意识的开口赞美说,要是其中能有一件,哪怕是只一件,能让他带回自己的家乡珍藏,他也不枉此生来波斯一趟了。令他惊讶的是,那位胡齐斯坦的王子,立即就让他当场挑选一件他最心爱的带走。

  我的父亲震惊了。这不是英国人能理解的作风。但对方明显是真心实意的,绝非一时玩笑之语。那位王子用法语说出了如下的言辞,以表示他们的风俗就是这样。

  他说:“从英格兰来的尊贵的绅士,请您任意选一件带回您家乡去吧!亚述人说了就算,我们不说谎言,因为我们敬畏安拉!”

  正是“我们敬畏安拉”这句话后来引导着我父亲去理解那些远离欧洲的东方基督徒们的内心世界和他们不易进入的小圈子。同时,也正是因着我父亲做大使时在伊朗与胡齐斯坦的基督教首领们的交往,我打开了通往东方世界的学习之门。我决定,认真的学习波斯语、阿拉伯语、阿拉美语等东方人的语言,也许将来有一天,我能够比我父亲他们更深入的探索那对于我们是全然未知的异域世界。

  来自胡齐斯坦亚述族的手抄卷,为我打开一扇瑰丽又可怖的门。

  这门的第一次打开,是在我们抵达德黑兰后的第一个夜晚。似乎是有种生命之力在冥冥中唤起,当盛放清水的玻璃杯倾倒的时候,我发现了手稿抄卷里的第一个机密。

  那纸草背后书写的以及封皮上点染珊瑚枝树的暗红褐色,不是什么墨汁,而是,人的血。

  刺血写经,我以往从未在基督教世界中见过此种行径。但此卷背面经文却的的确确是鲜血写就的。

  我首先怀疑这可能不是人血而是动物的血,比如鸽子血之类的。利用动物血液做红色剂在古典时期的欧洲也是存在过的现象。但是我把从抄卷上用镊子小心翼翼的抠落下来的一小片红色染剂送给在德黑兰工作的一位外交官朋友,并通过他送去医院检验后的结果却是,这不是欧洲异教时期的以动物血做红色着色剂的行为,这是真正的人类血液成分。

  我的朋友问我,这些暗红色的残渣是从哪里得到的。我看着他严肃的眼睛,撒了我少女生涯中的第一个谎。

  我说,对不起多蒂,这是我自己流出来的鼻血。我只不过想借开个玩笑而和你熟识,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那时的我二十四岁,勉强还能称自己为“少女”。而道格蒂·怀利是高大英俊苍白的英国男人。

  他是那么的强大,而我是如此的纤小。

  这是第一座门。我进门。看向前面,黑洞洞,不见尽头。左右四顾,仍然是一望无际的黑沉,空间向四方及上下无限延伸,而上帝所许诺给人类的时间之轴却缺失了。

  我进入了只有空间却无时间的门,门后有另一个世界。

  血腥味是第一扇门给我的启示,让我明白刺血写经这事在东方基督徒里确实是有过的。但我无法判断写这经的是谁,用的是谁身体里的血。这事是一个特殊的各例还是在东方基督教中普遍存在的。这部经具体书写是时间断代,以及它是因为什么或在何种环境中才被书写的。

  这些对于我来说,还都是迷。第一扇门指引我的仅此而已。我如果要知道的更多,便要通过更多的门。每开启一扇门,便有一种机密显示给我。但我要付出对应的代价。

  不久后从土耳其传来了多蒂的死讯,据说他死时手里握着他的手杖。他的身上没有配枪。随后就发生了奥斯曼人针对亚美尼亚人的大屠杀。血流成河。

  就在我为多蒂死在土耳其的加里波利而觉得烦躁不安时,我的第二扇门开了。

  那夜我为了能快速入睡而喝了一点本地产葡萄酒。躺上床后迷迷糊糊的不知到了几点,我觉得有尿,于是下了床想去卫生间解决。

  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换了房间,我在一个我根本不熟悉完全没有见过的奢华房间内。周围有穿梭的仆人们,他们在来来回回的忙碌。他们身上穿着我在欧洲从未见过的装束。或者说,我唯一见过类似穿着的人,就是在伦敦剧院里或化妆舞会里。那时我们经常观看经理查德·弗朗西斯·伯顿爵士译为英文并改编为歌剧剧本的《一千零一夜》,还有在舞会里假扮鞑靼王子或印度王子。把长绸巾裹在自己头发上再用闪闪发亮的宝石胸针固定。穿着自己想象中的异邦公主王子的华服出现在夜晚酒会上。然后负责端盘子的黑人仆从会向我们躬身行礼,再高声介绍说某某王子或某某公主驾到。便会引起一阵欢笑。

  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梦中返回了自己曾经参与过的化妆舞会中。但是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这根本不是我的梦。亦或者说,这不是梦能够解释的通的。

  周围的人象看不见我一样干着他们自己的事。他们并不讲英语,而是说着和我所学习的波斯语口音不太一样的另外一种波斯语。

  我努力想要听懂他们的谈话。我觉得他们在用一种中世纪波斯语,我在学习中被称为法尔斯语的东伊朗语的一种方言,亦或是现在称之为塔吉克语的更东部的方言分支。又或者也许我全猜测错了,应该是花拉子模语。反正是一种中古波斯语的口音。他们的修辞很文雅也很宫廷。

  女人们分为两种,一种带着奇异的上插饰孔雀翎毛的高冠,这种高冠和我在东方学书籍里见过的斯基泰尖顶高帽有一定的相似。身穿宽大的丝绸拖尾长袍,袍摆由于过长而需要两个侍女来持着后尾。其余的女人则穿着波斯式样的轻纱裙袍,以似透非透的轻薄面纱掩着口鼻,身上戴满了黄金饰物。男人们的头发几乎全部被剃掉了,有些人会留下一小撮或几缕发,编成辫子,也都穿着华丽东方式样的丝绸袍子。

  我看见他们在吃东西,有奴仆到酒。这是一个宴会。我误闯入了一个奢靡豪华的宴会里。然而我发现自己丧失了发出声音的能力。恐惧使我睁大眼睛茫然的看着一切。我弄不懂自己究竟到了哪里,是在哪一个时空里。尿意使我的膀胱胀痛的厉害。我小心的挪动自己的腿,但却一步也迈不出去。

  在无能与恐惧中,我看见了一双眼睛。属于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的眼睛,很蓝很蓝,比道格蒂·怀利的眼睛更深沉凝重的靛蓝色眼睛,少年肤色洁白象初挤的牛乳,还有,他的脸美到了极致。那么娇小的窄窄的小脸,令人怜爱。虽然他已经长出了象征男子雄性特征的胡须,但是仍然能让人联想到,一旦这些胡须被刮去了,能得到一张多么娇艳如女孩一般的面孔。

  那副眉眼不知如何看见了我,并直直的望着我。我吓坏了,我觉得我误创别人的宴会还穿着如此不庄重的薄绸睡裙实在太过无礼了。我想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我想转身逃跑。但是发现自己的身体完全不受大脑的调度。这使我怕到了极点,我觉得自己会被他们捆绑起来丢进看守所。我几乎不可抑制的嚎啕大哭起来。然后,我在一身粘腻冰凉的冷汗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己床上。

  下身胀满的厉害,我醒后第一件事就是跳下床冲进了卫生间。

  真庆幸,自己没有在床上尿出来。

  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将噩梦里的情况告诉父亲。后来决定,为了维护我大龄高学历淑女的良好形象,还是不说的为好。

  我下楼吃饭的时候,父亲带着满脸的严肃和我说,有个使馆年轻文员趁着休假去霍尔木兹的海滨游泳时由于游的距沙滩太远而被海浪卷走,溺死在海中。

  我答应父亲我绝不会去游泳。父亲没怎么看我。他大概还以为我是因为道格蒂·怀利这个中年有妇之夫的死而魂不守舍,所以他对我十分的失望。

  今天晚上有戏剧可看。一个俄国芭蕾舞剧《金帐汗国》。在看剧时,男人们基本没有看过中心舞台。他们都在低声谈论着俄罗斯针对中亚的战争。沙皇宣称自己是东方基督教徒的保护者。

  法国人听了肯定不高兴。有人打趣的说。引起周围一阵低声的哄笑。然后他们谈论起了俄国人对克里米亚失败的企图以及他们在高加索和南亚进展。俄国不能进入阿富汗,男人们斩钉截铁的下了论断。赫拉特扼守印度斯坦的门户,如果俄国从北方深入伊朗并将臣属于恺加王朝的赫拉特分离出去单独立国,那么印度将无险可守。

  我有一耳无一耳的聆听男人们针对赫拉特归属权的热烈讨论,男人都是政治的动物,只要一谈论政治他们就如服用了兴奋剂一样的容易激动。剧院里的气氛很热烈。我逃出一块绸手帕轻轻的擦汗。

  芭蕾舞剧很长很长。故事讲的是东罗马帝国的皇女尤佛罗西妮·佩利奥洛吉娜远嫁金帐汗国与亲王纳海皆为夫妇的故事。扮演尤佛罗西妮的舞者穿着天蓝色天鹅绒的舞裙,飘逸的科塔尔迪长垂袖,高高的亨妮帽上系着仙气十足的长条白纱巾。男舞者则健壮挺拔,象一颗橡树一样结实,似乎能把女主角的纤腰一把握进自己的手里。

  女舞者的亨妮帽不断刺激着我的视觉。高高尖尖的帽子,除了帽顶装饰的不是孔雀尾羽而是长条纱巾外,一切都能令我想起梦境中戴高帽的女人。

  高帽子... ...,我心里默念着,我要弄懂你。

  所以我在看完演出决定找个时间去查阅下与中东中亚史相关的书籍,或者去问我的波斯语老师法蒂玛夫人。为了能让我安静的呆在房间里不到处乱走乱逛,父亲为我聘请了波斯语老师。

  法蒂玛夫人听了我的描述笑了,她告诉我这类高帽子最早出现的记载是在居鲁士征戈马萨格泰人时代,马萨格泰人是游牧的斯基泰野蛮人的一支,他们的已婚女子戴一种高且尖顶的帽子,帽子上装饰着黄金、珍珠和羽毛。现在的突厥人仍然戴它,他们称之为“萨乌克勒”。

  我则充满了新的疑问,因为我梦中的高帽子女子长得并不是突厥人的样子,她们更象黄种人。

  鞑靼人,也许吧。法蒂玛夫人安慰我说。鞑靼人也带类似的高冠。他们管这个叫“姑姑”。然后她满怀关心的问我,是不是做噩梦梦见什么了。

  我犹豫半天,将我梦里可以示人的部分说给了她听。

  法蒂玛皱着眉头听完,她说,你被“镇尼”附体了。你是不是总接近一些年份久远的不洁之物?

  我默然无语。

  法蒂玛说,这事我不该问。但是此地有一等人,他们会用自己的血液做墨汁抄录经文。外人难以窥探他们的宗教仪轨,除非你已经被接纳为他们圈内的一员。这等人会呼唤“镇尼”为他们服役,就如先知大帝苏莱曼一样。从精灵到禽鸟,从火到昆虫,他们都能用口唤操纵。我们视这等人为“有经人”,因为他们是先知尔萨·麦西哈·伊本·麦尔彦的信徒。他们喜欢利用有魔法的封印将力量巨大的“镇尼”封闭在书中,那封印被称作“钥匙”同时也是“门”。它们中所最为高级的均有七座“门”,每座“门”凭一个字符为自己的“钥匙”,据说这是先知圣王苏莱曼那个时代传下来的。这等人在他们的聚礼夜会在教堂中呼唤远古的精灵,也就是我前面所说的“镇尼”下降并同他们中的男女信徒淫乱。很多象你一样的欧洲人都想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利用经卷召唤“镇尼”下降并淫乱的。七年前有个和你们一样的英国绅士曾经化妆改扮企图混入他们的庆祝尔萨复活的瞻礼,结果在半夜“镇尼”下降时被抽干了他的血液而死。所以我劝你还是收收你的好奇吧!

  然后她起身离去。留下我一人在房间内思考关于是否继续深究这本册子与否的问题。

  我的好奇心太过强大了。大概是上帝自有它的指引。第三门为我开启。我获得了声音的恩典。

  那是一个我不能理解的名字“巴林·伯颜”。这似乎是某种突厥语或鞑靼语。当我听到坐在高位华丽王座上的人轻柔的呼唤出“巴林·伯颜”这个词汇的时候,我的听觉之门被打开。我看见美丽的青年柔顺的依偎在年长者的怀抱里。那长着向青年口中喂进一粒葡萄。他用手掌温存抚过英武俊美的脸,象抚摸一尊天使的雕像。爱意充溢。

  我见年轻人热情的回吻他。他似乎是他的汗王,他的主人。他柔软的依顺。这对目空一切心无旁待的情人当众接吻。唇与唇粘在一起,很久很久,他们不愿意离开对方。

  一个似乎是在苦苦所求另一个的回应。而另一个已经离他太远。他召唤他回来。而他如训熟的鸽子,总会停落在养鸽人的手掌上。

  一杯甘美的饮料被注入美貌青年的口中。而我则嘴唇焦渴开裂,我舔了舔自己的唇,想要一杯水喝。

  煎熬我的幻觉每一次袭来,都令我象灵魂被抽取了一样。直到我满身汗水的在略微潮湿的床上醒来,我感觉自己身体里还是湿润的。我暗中觉得羞涩,并克制住了自己想要获得非法的快乐的企图。我毕竟还是一个英格兰的淑女。

  幻觉中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记得年长男人的一声声呼唤“伯颜”。记得主人解开奴仆的衣服,并当着所有宴席宾客的眼前占有了强壮美丽的青年。而被占有者有着鸽子一样的温柔、雄狮一样的勇猛和蛇一样的智慧。他的目中有火,他的面上有光。大卫当年是如何取悦扫罗的,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

  我记住了这个名字,我觉得这名字和我对伊朗史刚刚开始萌芽不久的探究欲望正好相和。既然图画是开门的钥匙,那声音自然也可以承载同样的功能。“巴林·伯颜”这个名字也许是上帝送给我的一把重要的解密之钥。特别是解开关于亚述手卷之中隐藏的那些机密。

  从我自认为已经踏入东方考古学界的小圈子起,伊朗学和亚述学就是最先激发我探秘热情的范畴。

  一八九三年的圣诞节,德黑兰下了一场不多见的雪。我们特意从黎巴嫩订购了整颗雪松制作的圣诞树。树上点缀满了糖果手杖、闪亮的金银箔星星和丝绢蝴蝶结。平安夜时,有一队人数不多的爱尔兰天主教徒在街上拉手风琴并唱赞美诗。使馆的文员说这些人是耶稣会的学生们。他们是受总会派遣来东方做义工的。

  俄国人在克里米亚彻底的失败了,不得不放弃对土耳其境内东正教的保护权。塞尔维亚、瓦拉几亚和摩尔达维亚的宗主权仍是土耳其的,多瑙河口和比萨拉比亚南部丢给了给摩尔达维亚。但对于我来说,当时的我还是一个刚刚入行的业余考古学爱好者,我只关心和古抄本及中古伊朗史相关的资料,成天在图书馆的故纸堆里埋头查阅各类文献。战争的得失,在当时的我眼中仍然只是“男人们的事情”。我对政治完全没兴趣。只想做一个特立独行的女考古学家。

  也许是由于我太过孤僻和不善交际应酬了。有些人开始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据说我被某些嫉妒心过强的男人形容是:“一个自负的愚蠢的婊子,一谈起东方学和考古遗迹就忘乎所以的滔滔不绝。”他们还认为我是:“一个胸部过于丰满,臀部太肥硕,一走起路来就左右摇荡,让人见了有呕吐的欲望的老女人。”

  我从这些流言蜚语中收获的诋毁不少,这也是后来我再没有企图走恋爱结婚这条路的重要原因之一。

  法蒂玛太太一如既往的关系我的身体健康和灵魂健康。她认为是女人就应该结婚。她还曾想极力促成我的婚姻。

  她曾经试图将我介绍给在德黑兰经商的一个亚述族富豪家的儿子,并敦促我至少去坐坐相一相亲。我去了。在那家人的客厅里喝了本地产加柠檬糖片的热红茶。对方用看欧洲艺术品的目光殷切的上下打量着我。这让我觉得不太自在。但是法蒂玛太太说不留下吃顿晚餐就离去对于伊朗人来说太不礼貌了。于是我又努力绷紧自己的仪态挨过了那顿丰盛的东方之夜晚餐才走。

  离开时,我的记忆里全是亚述富豪家里的异域风情,包括给客人到牛奶的黑人女奴。据说埃及开罗已经将贩卖黑人特别是阉割过的黑人男孩列为非法。但在伊朗似乎没有影响。大量的有钱人家庭里仍然充斥着黑奴的身影。恺加人和奥斯曼人的后宫内宅里更是不例外。

  富商家中壁挂毯上的字符,是我决定下次一个人再次造访的缘由。当时我就对解读这幅珍珠壁毯十分的挂念。整条挂毯底布是黑毡,让以乳白色粗羊毛线以一针一结的打籽绣法绣制着即非波斯文也非阿拉伯文的古怪字符。打籽断针绣让每一粒白色的羊毛结都圆溜溜的凸起犹如一颗颗珍珠。另外还有用火红色的染色毛线绣出的一株树,它活灵活现的再现了生长在地中海海中的红珊瑚。

  不知其名的字符与火红的珊瑚树,和我所得的亚述古卷上的竖写背文及珊瑚链珠书套太吻合了。我的心如同被人紧紧的揪住。探索未知难题的求知欲与攀登知识高峰的好胜心驱使着我不顾一个英国独身老处女的体面,决定冒险再次造访对方的家门。

  “七个封面压花字符预示七重门。一门对应一种启示。完全开启后你能见到终点。在途中会有引导者的暗示。”年纪已大的亚述商人显然对我的再次来访非常惊讶。他本以为我此次单独来是为了和他儿子结亲的事,因为在本地人的既定成见中欧洲女性一向开诚布公较为大胆。但当我亮出了手里的亚述古卷,他立即从失望中如吸了大麻般的进入令一种兴奋状态中。对于我,这样一位西方来的大小姐,能屈尊去向一个本地人请教关于信仰与知识的事儿,令他获得了别样的满足感。毕竟他是在给一个英国人当老师啊!

  这次我算是解开了纸页背面那些古怪文字的机密。那的确不是古波斯的文字。

  是维吾尔文,更接近真相的描叙是,它是“维吾尔蒙兀尔文”。

  “这类字母和我们亚述人有关。”老商人说道:“难道拿到手卷的当时你没有向赠与你的人问过?”

  这个问题问的我有点窘迫。当初,要是我父亲能多问几句该多么的好啊!

  “我们亚述人有自己的文字。”我的亚述老师说:“我们只在世俗领域里用阿拉伯文或波斯文。在神圣的领域里我们有自己的字母,阿拉美文。你听说过古粟特人吧?萨尔塔人现在仍然生活在突厥斯坦的东部。他们的字母是学我们的。而粟特人又是维吾尔人的老师。维吾尔人则引导蒙古人步入了有文字可依据的文明。”

  天啊!一个传承的链条终于因着勇于求问于本地人而在我脑海里完成了。

  阿拉美字母-粟特字母-回鹘维吾尔字母-回鹘维吾尔体蒙古字母!

  那么更加重要的知识是:

  背面用人血写就的,是什么经文?

  解读它的意义对于我来说是重大的!我是一个考古学者啊!尽管称谓前需要加个“女”或许还要按照男人视女学者的惯例必须加入“业余”这个刺耳的形容词。但我是自命不凡的女学者!

  还有,为什么会有红珊瑚树?蒙古人并未长期生活在滨海的环境中。我所知的是他们只有在伊尔汗国时短短的百年不到的时间里曾经与海为伴的生活过。其他时代里,蒙古与干草原和沙漠戈壁为伴。他们能见到地中海红珊瑚树的时代就只有定都大不里士的伊尔汗时期。

  这,是不是可以作为此抄卷断代的标记?

  我的心“砰、砰”直跳。我不断的暗示自己说:“不要骄傲,不要骄傲。骄傲会令你与真正的知识擦肩而过的。”

  由于过度的兴奋,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力在思维的大海中遨游。将各个残片拼凑成一幅画。伊尔汗国的,一个蒙古人,名字是巴林·伯颜。然后,这部经卷。是用他的血写成的背面经文?正文是阿拉美文没错!背文为维吾尔蒙兀尔文?!我还不敢太过自信的肯定!但我已经步入第三门了!

  我用充满渴求知识与教导的殷切目光,几乎是不礼貌的逼视着坐在我身边的亚述老富商。我急切的追问着那经文的隐秘和那株神秘的红珊瑚树身上所内含的机密。

  老人细细的翻看泛黄的纸页,似乎是在品读一支甘美香醇的葡萄陈酿。他鹰隼般锐利的深目如刀锋削刻,滑过我所奉上的古卷上面的每一枚字母。他覆盖着浓烈胡须的双唇默然无声的诵读着那些字迹。对于一个信徒来说,那经文是神圣的。他不敢高声宣读,因为这是教中的隐秘。他尚在犹豫中。这我完全能通过观察对方的神情进行猜测,并且得出肯定的结论。

  老亚述人在犹豫和纠结,要不要将教门内秘而不宣的机密,透露给一个欧洲来的自称热爱东方的女人。哪怕这个女子是“学者”。

  亚述人的世俗生活与民风,在这个时代里才刚刚对西方人开放不久,就已经引起欧洲考古学者、人类学家和圣经学者的舆论哗然。让欧洲人似乎窥见了大卫与所罗门时代的旧约风俗在现代的活化石。

  而亚述人的宗教,即使在现在,仍然是欧洲人几乎无法偷窥到一丝半毫的机密中的机密。为了能够刺探出一丁点的内幕,一匹又一匹的西方冒险家、学者和传教士们冒着被荣誉处死的风险,通过各种乔装改扮企图混进东方亚述教会的内部一窥他们的从来不肯示于外人的宗教仪轨,但大多数都以失败而告终。

  据我在大学时选修东方学下属之亚述学的课程里所知的案例,因伪装被识破而死亡的有:

  威廉·阿尔斯斡斯。他受英国外交部的派遣深入伊拉克西北亚述社区,但很快便被识破了伪装,被愤怒的亚述马利克令人拖出部落处以石刑。

  克里斯丁·格兰特博士和他的助手拉萨姆,企图纪录伊朗和阿塞拜疆亚述人社区的宗教仪式,结果在一场暴乱里不知所踪。

  受坎特博雷大主教派遣去往尼尼微亚述社区的传教士乔治·巴托里,仅仅因为企图以文字纪录亚述教会特有的祝圣圣酵的仪式,被狂热的群众撕扯成碎片。

  唯一带出消息的只有两个冒险家:

  美国传教士史密斯和他的助手怀特,他们历经七年的不懈努力终于得到了亚述马利克的邀请,被特许以客人的身份进入他们的圣所,并第一次观察圣酵祝圣的整个过程。为了保持敬畏,两位美国传教士全过程中没有进行任何文字纪录,没有摄取任何图相作为资料保存。归国后仅凭记忆总结出东方亚述人的宗教仪轨之要略,在整个欧美的东方学界引起的轰动效应,不亚于在深海引爆了一枚重磅炸弹。

  经过艰苦卓绝的摸索,欧洲人终于摸清了关于进入亚述社区的要点。那就是,如果你是已经得到了邀请的人,亚述人绝对会把他们一切最好的都毫无保留的优先给你,他们视被邀请者为自己的贵客、被庇护的人甚至家人。而那些企图靠伪装和花言巧语骗取亚述人信任而窥探他们社区内部生活的人,将会被以最耻辱的方式杀死。

  我和我家庭,之所以能够得到珍贵的馈赠,而不是被拖出部落打死,是因为他们视我们为受到邀请的客人、“被保护者”和“家人”,而不是刺探亚述人生活的探子。

  亚述老人心潮起伏的用他微微颤抖的手,抚摸过一张又一张记满了经文的册页,当他合起这本书时,脸上有着月亮般的宁静之光。他无声的嘘出一口气息。正襟危坐。开始解读并告知我关于这抄本的身世。

  红珊瑚代表着殉道者,果然我事先预判的这一学问点是没有错的。基督教会自古将红色与死亡和殉道联系在一起。基督在十字架上献祭自己的肉体时滴落的宝血便化作地中海的红色珊瑚。出征的十字军骑士常佩戴红珊瑚为护符。故此抄卷与信徒的奉献身体与生命有关。蕴含着生命的血液是红色的,故刺血写经也是以生命进行奉献的一个部分。

  经文内容,老先生告诉我是取自圣经旧约中两位先知,约伯与优素福。而此经的写经者经名正是“优素福”。他以自己的身体与生命起誓,要将身心献给基督与圣母。写经正文后有一处赞念的回向文,显示此经是献给伊尔汗俺巴海的哈顿玛丽亚·佩利奥洛吉娜的,写经者优素福称呼这位伊尔汗的哈顿为“我在宫廷中的母亲”。

  显然,在距今七个多世纪以前,统治着伊朗、部分高加索、部分小亚细亚、部分阿富汗和部分叙利亚的蒙古伊尔汗国的宫廷里,有一个经名为“优素福”的信仰基督的属于亚述教会的俗名为“巴林·伯颜”的男人。在离开此宫廷之前,给抚养他成长的伊尔汗国哈顿玛丽亚,留下了这部他刺自身己血书写的血经为纪念。至于巴林·伯颜是不是一个皈依了亚述人宗教的蒙古人,经文中无可以凭据的确切文字。我只能模糊的进行大致判断,此人大概率自视为是一个亚述人,至于旁人如何看他,我们今人已经无从知晓了。

  难道这就是进入我梦中的美貌男子的身世不成?他自始至终的身份难辨,不变的唯有他的一抹悲情,从他的美目中透出。他是在宫廷里长大的,似乎没有亲生的母亲爱过他,亦或他失去了得到生母抚育爱怜的机会。我大胆的设想此人可能是因着他的美貌而被蒙古人掳入宫中为奴的基督徒。因而与生母失散了。汗的哈顿抚养了他,他视她为母亲。他再以后的生涯就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了。没有人知道。也许被埋在哪个旧书的故纸堆里,静静的等待着研究者去挖掘发现。续写一段早已遗散的故事。

  过度欣喜使我当晚又犯失眠症了。躺在卧室柔软的床上裹紧了绸被,脸儿贴着发出茉莉气味的枕头,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眠。为了让自己有困意,我开始下意识的用手搓捻红珊瑚。我让亚述古卷轻轻的贴着我的胸口,抵在心脏的部位。这样我就能隐约的感受到它莫名的异香。然后温润的珊瑚摩擦着我指腹的皮肤,我希望它能令我的心因酥麻而静谧。

  茉莉的香气、珊瑚触手柔滑的触感和古卷神秘的馨香气味。我如同置身始祖未脱天真淳朴时所在的乐园。亚当夏娃身披光做的衣服,在上帝为他们立的园子里无忧无虑的生活。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死的滋味。

  我缓慢的沉沦进睡眠里。心里只迷迷糊糊的念着小时候继母哄我睡觉时的摇篮曲歌词。床榻轻飘飘的承托着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如在一座山一样的巨大的世界之舟宽大的舱室之中。轻轻的随海波摇曳。房间外是无垠的黑暗之海,浪涛轻轻拍击着舱壁,与我自己的心跳节拍相合。

  在黑暗中我觉得柔软的时间之手爱抚过我的身体,如此的舒适。我真希望它永远不要停止。缓缓的,一个象亚当一样的男性浮现在黑海上,而他身边没有他的夏娃。他浮在海面上,我无法看见的他的体貌,但却笃定的认为他是美的。他如一片漂浮的叶子似的在我周围旋转,我莫名其妙的就想随他而去。我感觉他和我有关,但又说不出他的名字、他来自何方、他因何来见我。

  他赫然在门里,我的身体居然不受控制的拔足追逐他的身影。我气喘吁吁,越过了一扇、两扇、三扇的门。漫长的甬道尽头是那最终的一门。当我面对它的时候居然犹豫了,我似乎胆怯了,门后是终极的真实,是我所追求的,我生命的究竟,我的终点。

  当我醒来时,金色爆烈的阳光已经如瀑般的透过窗纱铺洒在卧室。我手里仍然捏着一粒不规则的畸形的红珊瑚玮珠。它在我手指间微微温热。

  用早餐时,父亲告诉我一个考古学界的新消息。所罗门·莱纳赫教授正在招募一个欧洲最新考古学团队,就他的新考古提案做出发的准备。他预计的行程是一次“现代人的马可波罗之路”,计划重走从近东至远东中国西北边界的古典之旅。从先知约拿驻足的亚述首都尼尼微城开始,经伊尔汗国的旧都大不里士,阿富汗斯坦西北部的名城赫拉特、东部大城加兹尼,穿行沙漠过布哈拉与撒马尔罕,进入突厥斯坦的阿力麻里,然后取道敦煌西向返程。

  我作为一个热爱考古且执迷中东史的大龄“女孩”,深深的为这趟游历即将考察的各个古遗址而着迷。尽管我在用餐时什么也没表示。

  但背地里我已经决心去冒险了。“奔赴荒野,和异族的野蛮人打交道。了解他们的宗教和生活并和他们成为朋友。”一直是我内心不那么淑女的一面。我一直隐藏它,但它迟早要暴露。

  为了不让人干扰。我默默的收拾自己的行囊。我想象自己是男人,很多东西就都用不着带了。所罗门教授是法国国家考古博物馆东方文物部的主管。我曾经还狂妄的给他写过自荐信。当然,他根本就不理我。我的信石沉大海了。

  嘿嘿,我想,他大概不屑搭理一个英国老淑女。他大概以为我是一个因性情孤僻而交不着朋友,所以精神状态欠佳想要用出风头满足虚荣心的可怜又令人生厌的雌性动物。男人都是这么的自负。他们把写学术信件给他们的女性,要么当做追求者,要么就当做疯婆子。

  我吃饭的时候由于心事而走神,爸爸没发现。但我的继母佛罗伦斯一直以担忧的眼神关注着我。她明白我的企图。

  但我是勇猛的、无畏的,我决定走向荒野。走以前的女人们没走过的路。也许我如先知摩西的姐姐米丽安,注定不会循规蹈矩的过完一生。

  我和考古队的队员们在约定地点碰头时。所罗门教授简直气疯了。但我死皮赖脸的坚决不肯回家去。

  我反问:“我凭什么回家?紧紧因为我的性别吗?一个成年的女性不能自己做决定吗?”

  “女人不能自己决定。”教授紧绷着他的老脸,他说:“你的监护人呢?擅自脱离监护人自行外出且与异性同行是很失礼的事情。”

  “我不是穆斯林妇女。”我反驳。

  “基督教伦理与伊斯兰伦理就女人的部分大部分是相通的。”教授仍然不肯松嘴。

  “但我们却已经卸下了盖头与面纱。”我挖苦道:“圣保禄在经上是怎么说的来着?您要知道我们早就已经不按照圣保禄的训导生活了。与时俱进嘛。”

  老教授无声的叹了口气,然后他摆手示意我上骆驼。我挑起嘴角一笑,将行囊摔在后面的骆驼背着的鞍架上,自己上了前面一头。我的体能优越,在欧洲我曾蹬遍了德、法境内阿尔卑斯山脉所有的峰顶。我用藤杆敲敲身下的骆驼,它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跟着队伍,我们出了德黑兰老城的城门。

  旷野无垠,令我安睡。中世纪的旅人们是怎么旅行的,当粉红色的砂岩石壁被晨曦摸过,当傍晚炊饮的篝火被我的手撩过,我释放了自己多年淤积的压力。我终于躲开了父母的目光,可以我行我素的活着了。

  傍晚的时候,我把自己的登山靴扣过来,将里面的沙粒石子倒干净。我已经吃饱了,再喝口水,我钻进骆驼毛填充的睡袋里,将它拉过盖住我的头。

  黑夜将我裹得紧紧的。我似乎睡了一小会儿,但星光唤醒了我。我被一个人丢上了骆驼。

  他叫着“萨莱,萨莱!你怎么掉队了?我和阿什克岱往回走了这么多路程才找到你。太危险了。”

  然后一个人不由分说,将我用一根绳牢牢捆紧在骆驼背上的两颗驼峰间。我不得不跟着一对人马走。我累极了,真懒得叫喊。而且因为我觉得他们和我是一伙儿的。

  驼队在星光下行走。那个拉我上骆驼的男人让名叫阿什克岱的男人给他讲大熊座和小熊座的故事。

  他回身轻柔的唤道:“我的阿什克岱,那指路星的故事,你再说一遍吧!”

  刹那间,我看见了一张绝美的面孔。深潭一样的蓝色眼眸,他的肌肤洁白如茉莉。他美丽的脸孔距我如此之近,似乎鼻尖顶着鼻尖。我觉得温和,并不想躲。我甚至觉得他就是我,我们使用了同一具躯体,那模样渐渐越靠越近,最终他的意识就是我的意识。

  我试了试,挣不开。我的灵魂被他的身体囊括了。

  “我们要去哪里?”我好奇的追问。语言之别竟形不成障碍。他天然懂我,而我也天然懂他。

  “大都!合汗的大都!”装着我的身体回答。

  “你是谁?你们又是谁?要强行带我走吗?”

  “我们是去往大元·也克·乌鲁斯的伊尔汗俺巴海的使团。我就是巴林·伯颜。”那对蓝色眼睛笑眯眯的。

  我把我的故事告诉你。因为你手上那封书卷的红珊瑚珠串是灵魂的引渡人,它领着我跨越时间的瀚海来见你。

  而那写经的血,是我手臂里割下流出的。我把刺血写成的经书留给我在祖国的养母,等到了合汗的大都哦,我要把我从伊朗带来的一粒红色珊瑚的玮珠献给我遇到的第一座亚述人的教堂。这粒玮珠是我从写经本上仔细的拆下来的。而你已经认识了质地、文脉与名字,你已经跨越了爱欲、生命与离别。余下的唯一一扇门,将是完整的故事。

  在余下的时光里,我与重合的他同行。白天我的躯壳包裹着他,夜间则相反。我总同时看见双重的盛景。

  我开始在每一次的入眠前,先开启我的抄本。我以指尖温存触碰它,轻轻摩擦它。它使我留恋难以琢磨的历史。我已经不打算结婚,因为我已经和东方和历史结合了。我将毕生奉献给东方的沙漠戈壁。

  那串地中海的红珊瑚,它红的越来越艳丽,如同一串血。它渐渐的带着些许海的腥气。它在我的行囊中,它会终身伴随着我一次次的远行。

  我曾向所罗门教授求问关于珊瑚珠宝的历史。并将亚述手卷上的珊瑚出示。教授一眼就认出了珊瑚的产地。他惊呼到:“了不起啊,这是意大利半岛南部海域的珊瑚,应该是撒丁岛。”

  “您可以确定?”我紧着追问。

  “地中海沿岸意大利半岛南部海域以得天独厚的气候和温度为全世界贡献了最优雅的珊瑚。”教授讲起珊瑚史来自信满满:“来自撒丁岛海域的撒丁珊瑚最为欧洲人所熟知。撒丁珊瑚以橘红色与正红色为主,纹路清晰没有白芯。从发现开始就受到欧洲王室贵族的追捧。意大利珊瑚还有一个特殊的品种是西西里岛海域出产的橙黄色珊瑚,这种珊瑚极为稀有。撒丁岛托雷斯库索港是世界级的优质红珊瑚产地。自中世纪早期起,就是珊瑚类珠宝销往东方的最大商贸集散地。据文献记载,托雷斯库索港每年销往东方各个宫廷的珊瑚多至七十艘三桅杆的巨型帆船。发现托雷斯库索红珊瑚珠宝的最远地理位置为克什米尔拉达克的列城。罗马教宗档案古文献还显示,在蒙古人统治欧亚大陆的世纪里,意大利萨莱诺的约翰·孟高维诺主教在赴中国担任主教的行程中随身携带托雷斯库索红珊瑚祈祷念珠,此念珠在主教死后被供奉于汗八里主教座堂的圣龛中。”

  我的心豁然明亮了,既然托雷斯库索红珊瑚能随着商队和传教士远赴中国与印度,那么伊朗的宫廷使用它装饰祈祷经文书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的抄卷的主人死后,也许手里也握着一串托雷斯库索红珊瑚。他死了,而我成为了抄卷的主人。我甚至在梦中见到了他的葬礼,简陋、朴素、凄凉。风拂过填埋遗体的地方,抹平了痕迹,一个小小的由石子粒堆起的十字架标记,你觉得明年很可能就找不见它了。穿黑色丝绒衣服的哀悼的人们,渐渐的散了。

  我的灵魂鸟瞰着这七百多年前的丧礼,似乎他的就是我的。

  当我们的探险考察团最终离开此行最东端的考古点敦煌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在梦里见到抄卷的主人。他平静宁和,不再对我说任何的话语。他已经将全部的故事都启示给了我,所以无需再说什么了。而我,也已经与来自中世纪的他融为一体。从此我将不再孤独也不再需要男人了,因为我的体内,自有一个男人。

  直到我最后一次离开伊拉克。我已经把抄卷主人的生平烂熟于心。他最终离开了我,也是带着我一起走的。

  一九二六年的七月十二日,格特鲁德·玛格丽特·贝尔猝然而逝,官方的说法是,长年的繁重工作和巴格达高达四十九度的气温使她“纤弱的身体无法承受”。而实际上,她是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一睡不醒。她被葬在了巴格达一座亚述人的教堂墓园里,墓冢周围栽满了红、白、粉三种颜色的玫瑰。她与开启她生命中第一次与东方文明结缘的亚述人的文明,永远的相伴在一起,进入了后世的永恒。

  在离开此世的那个前夜,贝尔终于不再有幻觉了,她躺进被里,服了安眠药物后睡了。但第二天她的女仆发现她死于自己的床上。

  多年后,在贝尔同僚劳伦斯的葬礼上,记者们追问政治家们对贝尔及劳伦斯的看法。得到的答复是:“她和劳伦斯一样的疯狂。是个沉溺于荒诞的东方文化梦境里的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