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59章 《两片杏仁》番外-留鞋记

  “车马践尘埃,罗绮笼烟霭,灯球儿月下高抬。这回偿了鸳鸯债,则愿的今朝赛... ...。”

  一阵幽幽怨怨的唱曲声从透着暖融融灯烛光的纱窗里飘出,不知是哪个歌女正在娱乐她的客人。而刘婆昔捧着自己的琵琶正拾阶上楼,她今天心情不好。

  这几天她被灌了太多的酒,一想起酒就立即袭扰上胸口胀满的不适感,想要呕。

  该死,今夜怕是来的晚了。刘婆昔心里暗骂自己。身后跟着来的几个女孩子,都比较忐忑不安。毕竟还是来晚了。而且重要的两员“大将”没一起到。不知贵人们是否会介意呢?

  今夜是元宵,应酬自然多。但是今夜酒席里有仲畴公在,这让刘婆昔心里毛毛的。

  披云楼,大都最豪华的酒楼,是朝廷贵人们享受市井生活乐趣的欢乐窝。楼下外处的粉壁上至今还留有耶律文正公的题诗。

  它是消金窟,是淫窝,是可以暂时放纵的地方。沉重的丝绒帘后是轻纱香暖的浮华世界。被香木屏与外堂隔开,成为一个私密空间的包间,挪移格栅内里空间可大可小。

  红肉盛在金盘里,白肉盛在银盘里,水果和浆果盛在瓷器里,饮器则全用玻璃水晶,这是新朝的时髦风貌。

  贵人们喝酒,听曲。也有继前朝风雅开评花榜的。

  仲畴公,九拔都,一提起这个人刘婆昔便心里颤颤的不安。她想见他,但又怕真见到他。

  元夜中的大都灯火通明。无数花灯形成串串火龙,点点灯火蜿蜒着缓慢流过大都中的各条街巷胡同,将夜渲染成一片灯光的海洋。

  今夜,皇帝在宫中挂灯赏灯,百姓则纷纷出丽正门去观看皇帝御封的那株“独树将军”。看那树干和亭亭茂密的树冠上张挂满了各式彩灯、花灯、龙灯、绣球灯... ...,将巨树点亮成一座灯山。

  观灯之余更有那卖枣面糕、茄子馒头、咱夫兰炙羊心、鸡头粉馄饨等等一大堆冒出香喷喷热腾腾的食物香气的小摊位。让人在游赏之时不亏待了自己的胃口。边吃着零嘴、小食、点心、馄饨,边流连于华灯艺彩之间。

  那些叫卖声、歌吟声,唱曲的、演百戏杂剧的,舞火龙的、舞狮子的诸般玩意儿,无数灯、光、香、乐融汇在一个日子里,合成一片巨大的独属于大都人的花营锦阵。

  官员们难得的放下平时伪装的各种矜持,摊开了自己这份闲心,也去“与民同乐”。

  而大都几座楼阁,正是消遣的好去处。崇义、县角、揽雾、遇仙诸楼沿着大都城南部分的主干道沿途散落。而更加巨大繁华、穷工极巧的披云楼坐落在旧燕京大悲阁旁,楼下树影绰绰,风晴雨晦,人皆见之。

  中书省也放了假,让省员们借着元夕节好好散散心。一干同僚们相约着出去观灯吃饭。

  伯颜是基督徒,本对异教的元夕之夜不怎么上心。但寻思着就当是多放了几日假过也应当开开心心的。便给了家中几个仆僮如米昔塔尔等每人一些零钱,让他们出门玩耍。并叮嘱好了不要贪玩,寅时前必须回家。

  然后便上了坐骑艾斯德尔,向披云楼去。

  其实,伯颜本不喜欢过于繁华喧嚣的披云楼,这里的位置太好太热闹了,过多的声音、气味和光影侵入人的感官,反而令人失去了在私密场合的舒适。尽管有屏风和门壁与外界相隔,但仍然有细微的信息透入,时刻让人明确感觉到不能放的太开。

  本来他们商议要去崇义楼聚,但是相对小而偏僻私密的崇义楼已然座满。没有办法,改在了这里。

  点菜的时候,周围群僚们特意吩咐给伯颜等几位从伊尔汗国来的官员单列了清真肉菜食单。又由于披云楼并不做清真,因此还特意叫伙计拿着单子,并用担子挑着食盒食箩去大都最豪华的回回馆儿玛尔哈巴食楼及著名回回点心铺海米提点心叫了食物担回来。并连带碗、碟、杯、筷等都单独上一套,以免和普通的相混。如此照顾,让伯颜心里感激不已。

  酒菜上齐了,大家便推杯换盏喝了起来。待酒饮过了一遭后,有人借着酒性勃兴,建议花钱叫市妓以歌舞佐酒娱乐,但马上被否决了。

  伯颜趁机建议:“不如叫我家黑小厮去演乐胡同找行院的色长李妈妈,让她给咱们叫官妓过来伺候如何。”

  对方立即有迎合的说:“颜公说的对,叫官妓应酬,还不用花费。”

  伯颜立即唤过身边伺候着的一个黑厮,低声嘱咐了几句,那黑皮肤的男孩应声出去了。

  而后多时,便是几辆行院人家的车辆,停在了酒楼下。车帘掀开,出来一溜儿怀里抱着琵琶、管萧等诸般乐器的姑娘们。大的约二八年华,小不过十一二岁。都裹着裘皮滚边的绸缎斗篷风帽,里面却穿轻纱衫和各色褙子。天气虽已立春但仍然寒冷,时有瑟瑟冷风吹拂。女孩子们下车后被冷风一激,几个较为年幼的不由得缩瑟,将身上裹着的厚重斗篷紧一紧,又将风帽拉拉盖严了头和脖子。

  然后一溜儿娉娉婷婷的沿阶上楼。打头儿的是教坊名花、号称“花丛三员大将”里的老大,刘婆昔。

  刘婆昔进房间的时候,看见在座的诸位脸上颜色却不是很好看。

  “你们让我们好等啊。说好的点十六个,要三个有名的。怎么只来了一个?”坐中间身材矫健,生的英伟不凡的那位,用他低沉的嗓音发出质问。言辞是礼貌的,并无太过的责备。但可以听出是不怎么高兴的。却也还是非常有节制。显然他不是一个会当着众人向一个乐伎发脾气的男人。

  刘婆昔见是他,连忙微福施礼,说:“颜公勿怪哦。实在是汪怜怜、张怡云的花名都被别人先点了,在行院里等着唤官身的女孩儿很多,但大多不是您点到的。我就在,所以先来。她们几个能来也会来,只是要先完了那边的酒局才行。”

  “再说。”刘婆昔向身后一指,让酒桌边的官儿们看自己的身后。

  果然,一涌进来是一群青春逼人的女孩。生的都是满打眼的模样。

  算了算,一共二十二个。

  被尊称“颜公”那位几近中年的俊男子,嗤笑了一声。他说:“他们行院派不出三员花丛大将来,就本着多多益善,是吗?”

  周遭众人也都笑了。气氛顿时温暖愉悦起来。

  那位“颜公”指了指距离自己不远的一个位置,对刘婆昔说:“你做那一位的身后。剩下的姑娘们,随便坐就可以了。”

  刘婆昔无声的坐在那位器宇轩昂的大人物身后。坐稳后,她低声唤了那人一句:“仲畴公别来无恙?我思念公数日,想见公又害怕。没想到今日还是见了。”

  男人的手指轻轻的压在女孩洁白的皓腕上。似乎的暗语“终于又看见你了,叫我好生想念。”

  “唱一曲吧。”有人提议。

  “对,唱起来。”更多的人响应。

  “唱些什么好呢?”有人征求大家伙儿的意见。

  “《王月英元夜留鞋记》,怎么样?”有人提议了。

  众人纷纷说好。

  《留鞋记》为元夜香艳闺阁戏,属“风花雪月科”。戏文写的是卖胭脂的女子王月英与秀才郭华在元夕之夜相遇并留情。王月英遗绣鞋锦帕于郭华。而后发生的一连串悲欢离合。

  这一出戏重在艳遇与之后的郭华气绝后又离奇复活。又发生在元夜,所以相当的应景。

  刘婆昔亮开了嗓子,唱出了戏文契子,只听她唱道是:“生男勿喜女勿悲,曾闻有女作门楣。世人谁解求凰曲,拈得琼箫莫浪吹。”

  顿时博得满堂喝彩声。刘婆昔偷眼望向张弘范,见张弘范目光撇向自己,又赶紧低头将自己的目光移开来。

  琵琶弹过一个过门。另一位唱生角的歌伎接着唱出秀才郭华的词:“一自离家赴选场,命中无分面君王。方信文齐福不至,锦衣何日早还乡。”

  一来一往,将女儿的闺怨与男儿的怀才不遇,表达的淋漓尽致。

  伯颜手中端着一杯酒,听那妙鸣脆啼之音,虽然不是他家乡胡齐斯坦的音律,但也颇解愁肠,颇安慰藉。让人将积攒了经年的官场疲惫,随着这婉转歌喉,尽数消荡了去。

  歌伎们助兴唱曲,文人们即兴和歌。气氛颇有越来越热烈之势。而伯颜作为一个亦文亦武的武官,在这等场合里一时兴起,则干脆从一歌伎手中接了琵琶,如抱乌德琴般横置于怀中。亲自弹奏一展歌喉。

  随着一声声“蕾丽啊!蕾丽!”的爆烈般的悲鸣,伯颜唱出了艾尔·安达鲁斯诗派中双韵体“彩诗”的专有开篇词,引出了久别故乡的乡愁和男子痴情眷恋的爱。只听他悲凄的唱道:“我将心献给了你的情谊,我跌落进了相思的大海!好比我在乃玛孜中站立,你的话语就在米合拉布间徘徊!”

  “好!当真是好嗓音,好指法,好歌艺!”一个声音在宴席间响起,是张弘范。他不仅赞叹而且击掌,激越之情溢于言表。张弘范的目光直视伯颜,眼中充溢感怀之情。

  那位于张弘范身旁之小女子,用充满期望与渴求的神色凝视身边高大伟岸的男人,目光里有乞求。

  张弘范即已带头击掌赞赏,其余众人更不甘落后的纷纷向伯颜抛出赞美之言。一时间各种语言的叫好声如香花漫天宝雨缤纷,纷纷落在了伯颜的身上。

  伯颜在一片喝彩中,将琵琶轻轻递还给那给他琵琶的歌伎。然后礼貌的说了声:“谢姑娘的琵琶,我献丑了。”

  这时一阵轻微的骚乱似的声音出现在奢华包间的门外。有人喊道:“几位姑娘请这边,大人们等候姑娘们已然多时了!”然后是一阵轻薄质地的衣裙发出的“窸窣”之声以及年少女孩的轻声谈笑。

  不多时,包间的门豁然间开启,香风一阵飘然入内。脂粉绸缎珠宝的光华随着粉腻香一起的抚摸上在座的每一位男性的面庞。

  却又进来数个盛装艳饰的殊丽女子,各个明眸皓齿,脂浓粉香。原来是张怡云、汪怜怜等到了。只见这几个女子笑的艳若桃李。一进来就寒暄施礼,先道歉来晚了。然后很自然的,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的,各自坐去相应的男人身后。

  伯颜身后空着,汪怜怜瞧缝儿坐了过去。

  坐下后,微微一欠身,摸近伯颜耳朵边悄声言语道:“颜公真辛苦,可想你的怜怜呢?还是在想回回梨花院唱《风流药院》的那个小回回?”

  伯颜无声的一笑,摸了摸怜怜的小手,又在她嫩嫩的雪白手背上轻轻一拍。

  怜怜也无声的唇角一挑。粉香气登时袭人。

  接下来的,自然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在色香声味触的包围中大家都喝的面色熏熏然。

  伯颜一向自矜,但也多吃了数杯酒。红晕居然也上了面颊。

  汪怜怜则继续给伯颜斟酒布菜。这姑娘心思极灵巧,只稍观察伯颜的神色变化,就知道伯颜心里要哪一样菜色。只是酒是伯颜不肯再吃的了。当汪怜怜要为他续杯时,伯颜以手盖住了自己面前酒杯,示意怜怜到些荔枝煎给自己。

  汪怜怜一笑,将手中执壶一倾,清澈香醇的白玉浆又注满了伯颜面前杯子。

  伯颜轻轻一皱眉,看眼怜怜,说道:“你就不放过了我?”

  怜怜斜睨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也颦眉一笑。引指牵起伯颜一边垂下的柔软衣袖,似嗔非嗔的道:“这用的是什么香,让人不舍。嗅了勾魂摄魄。”

  她的语气是娇嗔的,但里面并不包含爱意。只是是一种逗引,希望讨得面前人开心就好。有时候,做些不伤脸面的小小违抗,反而能换得被侍候的男人心神一荡。

  伯颜坦然处之,回敬怜怜说:“你明知故问呢?什么香你们这些孩子们没用过。你们用的难道不都是好的。”

  说罢,伯颜用下颌示意他想要些解酒的果子。而前面杯盘罗列处,正好有一碗解酒果汤橙玉生。

  汪怜怜笑意盈盈起来,她的声音悦耳而甜美,带着元夜的蜜意。只听道她高声说:“颜公说想不出那王月英的绣鞋上用的什么香竟如此勾人,让郭华竟然迷醉至吞鞋。要不大家猜猜?”

  言罢,果汤敬到了伯颜的面前。

  汪怜怜这时候出来公开的插科打诨,抛出如此香艳的一个笑话叫众人来解,餐桌间的气氛又再度活跃了起来。

  汪怜怜忽然间豪爽的一揭自己的绸裙,将一对鞋头尖俏绣工精美的小鞋露了出来。然后在酒桌间男人和女人的讶异目光下,只见她的纤纤素手如变魔术般的一晃,粉红色的缎子小鞋便如一件艺术品般的托于洁白的玉掌之中。并且绣鞋中还立着一枚小巧的卵白釉瓷杯酒盅。盅内是醇烈辛辣的美酒。

  汪怜怜的大戏法简直骇人惊掉了下巴。那素手将鞋内杯推向众人,就看哪位是可以豁出去脸面的酒徒能一亲莲鞋的芳泽了。

  这把戏真的是太过大胆。一时间令房间里鸦雀无声。男人们彼此相互传递着眼色,但没有一个上前接那美人足上鞋内的酒杯。

  一个女人却翩然的站了起来,是张弘范身后坐着的刘婆昔。她脸上带着让人无法猜度的微笑,径直的一把拿过,亦或更像是夺过那鞋中杯。高高举起的粉臂上衣袖下滑,露出玉骨冰肌上的青色纹绣。原来这个女子同男人一样,刺了满身的花绣!然后她以同样豪爽的姿态,毫不犹豫的一口气饮个干净。那种动作和神态,令刘婆昔突然好像一个男人。

  这一切伯颜和张弘范全看在眼里。两个女孩相互挑逗的淫萎让她们身边的男子尽收眼底,但她们丝毫也不在乎男人的态度与眼色。

  晨曦的金粉色调光晕从微透的窗纸上射入室内,不知不觉,他们和她们已然欢度一夜。天将要亮,宴席也该散场了。

  席散时,伯颜一手牵坐骑,一面向对汪怜怜说,我要消遣自会去我想去的地儿。

  “我就知道你不会来我们这处玩耍。你有你爱的地儿。”汪怜怜似乎有些假装出的酸意,她嗤道:“本司胡同常和署回回梨花院,对吧?让那帮蓝眼珠绿眼珠,会像蜜蜂振翅一样的抖屁股抖奶子的骚娘儿伺候你呗。”

  伯颜一笑,上马飞驰而去。

  伯颜在宴席间相约张弘范日后到他府上看他家的好马,日子如水般流的快,很快就到了。

  那日阳光明媚,春意盎然。伯颜和张弘范两个人一进入伯颜家最后一进院落的那道府门,张弘范的目光就被一獒二马给吸引过去了。牢牢的盯住在那里,凝神屏息好久看不够。

  一条毛发浅金色的巨獒,锁着勒肩颈的皮带,毛发亮泽到在日光下闪闪发光,如白金一样的颜色。见人进来发出低沉的巨吼,声如狮子咆哮,震耳欲聋。是吐蕃特贡獒中的极品,一看就是皇帝赏给的。

  那马则一匹浅金色,一匹珍珠白,都是西域的名贵好马。

  伯颜说:“我这里好马、好刀、猛犬多的是。”言语中微带着些许的嘚瑟。

  “来看这匹。”伯颜拉着张弘范的手走进那匹毛色为浅金的。“看它的胸部,并不宽,但极其紧凑和结实。这是典型的高山山地形阿哈尔捷金马的体形特征。胸相对窄而后胯部却宽。毛发极短,皮肤薄到能见肤下血管之纹路。特别是映着阳光看,肌肤下面的血管泛出血红色光晕,这就是古称其为‘汗血’的缘由。”

  “这匹则与阿哈尔捷金马不同,是正宗的阿拉伯马。它属于沙漠形马。”伯颜又指着那匹珍珠白侃侃而谈:“看,它的脊背笔直如一根尺子。你试着轻轻触摸,就会发现它背部的脊椎骨比别的马短少一节。普通马都是凡有脊骨二十四节,而正宗阿拉伯马只有二十三节脊骨。它的头颅侧面的线条是高颅顶接下洼的马面,双眼大而外凸,阿拉伯人谓之‘拥有安拉赐予的智慧’。而一般的马呢,面部的侧面线条的平直的。”

  伯颜和张弘范两人谈兴越来越浓,伯颜引着张弘范看完马又去看收藏的好刀。并在张弘范执意恳求下解下随身佩刀让张抽出细看。在金色耀目的阳光下伯颜的舍施尔腰刀明亮的刺眼。张弘范边看边激赏这舍施尔真是世间难得的宝器。两个人更约好了下月去张弘范家看他搜罗到的一柄和伯颜身配的几乎一模一样的西番刀。

  伯颜践行约定,到日子即往张弘范府邸看刀。

  只见张弘范取出一把波斯式样的刀,刀身纤细,有适度的弯弧流线,刀把亦做微曲下垂的虎尾状。张弘范先抽刀,作势在空中虚砍了一下。刀锋劈开室内凝滞的空气,发出风啸之声。在虚空中隐隐如龙吟。

  然后张弘范将这柄波斯刀一翻手腕,挽了一个轻巧的刀花,便将刀柄送至伯颜的眼前了。

  伯颜接刀细看,却笑了。

  张弘范问:“想必公是看出了此刀身上的什么破绽?”

  张弘范果然聪慧且善查人意。伯颜嘴角眉梢所带出来的意思,立即就被他所捕捉。并且他喜欢单刀直入式的提问,不管对面坐着的是谁,他张弘范的问题总是直指要害而问。

  “我的仲畴哥哥啊,你真实在。”伯颜叹服的说:“我的一点点小表情都瞒不过哥哥的眼睛。说实话吧,我不怕得罪人,你的这柄么,它的的确确是仿制的。这属于仿制波斯刀里的精品。至于仿制之地点,应该是晋北阴山一代的萨尔塔兀勒刀匠。当地盛产折花钢刀。萨尔塔兀勒折花腰刀虽然也属于西域诸刀剑中之一类,但是和真正的波斯舍施尔还是可以看出区别的。”

  “愿闻其详。”张弘范凑近了问。

  “哥哥,请看。”伯颜说着话便信手捻来的拿起那柄刀,说:“仿制的是相当不错了。不过还是能看出破绽来。真正的波斯产舍施尔腰刀,刀身紧贴背部的弧线,有两道很细内凹形的结构,称之为‘刀筋’。‘刀筋’的存在是为了加强刀条的强健度。有‘刀筋’工艺在的刀,使用终身刀体部分都绝不弯折变形。而这把仿制的是无‘刀筋’的刀体。另外再看这刀握把,也就是‘虎尾’。仿制波斯刀的刀匠很明白‘舍施尔’意即‘虎尾’,所以他制作了弯曲下垂的手握把。但却万严而有一漏,他不知道波斯刀不仅仅是‘虎尾’那么简单的,真正的波斯舍施尔在虎尾处是加入一枚配重球的解构。有配重在,刀的头尾平衡力道就全了,在运刀时就很易掌握平衡力度不会失衡而脱手。而此刀无配重,故是假的。”

  但伯颜又赞赏的加了一句:“不过,在这里能有刀匠仿制一把如此逼真的舍施尔,也是很难得了。我见了这仿的波斯腰刀,就觉得亲近感顿生,好像又回到胡齐斯坦的老家一样啊。”

  说完,伯颜收刀入鞘,将那刀轻轻的置于几案上。

  张弘范愣了会儿,忽然击掌大笑。边笑边频频点头,说:“颜公真的好眼力!”

  伯颜却笑道:“别叫颜公,叫哥哥。仲畴你叫我颜公就显得咱俩生分了。”

  “好吧,哥哥就哥哥。”张弘范道:“以后我得了宝器还要请你来参看,你可要来哦。”

  当伯颜和他的仲畴兄正在府中兴致勃勃的赏宝刀的时候,在羊肉胡同勾栏中,高闹儿正撵着刘婆昔的屁股后头打。一男一女,男追女逃,鸡飞狗跳。

  刘婆昔之夫高闹儿,为教坊从八品和节郎,善吹铁笛。

  今日高闹儿简直要气死。

  刘婆昔今日扮演《燕青搏鱼》中的浪子燕青,一亮相就获得满堂彩。刘婆昔今日的唱念和做科均精彩绝伦,观众席位上的喊好声甚至盖过了锣鼓家伙的演奏声。

  一切本来应该是完美收关的,但在最后,却酿成了一场全武行的打戏。

  原来刘婆昔唱的性起,竟当场甩掉了上衣,露出身上的遍体刺青花绣!那里面居然是空膛的,连件遮羞的合欢襟都未着。刘婆昔全身刺满了牡丹花,两条蟒蛇穿花绕丛,更有蜂蝶绕花飞舞。

  在一阵骚动中,高闹儿撇下手中的笛子,飞身上台奔着裸露上身的自家媳妇扑去。但却脚下一绊摔了个嘴啃地面。紧接着,那个绊摔高闹儿的女人,扮演剧中燕和之妻王腊梅的汪怜怜,一个虎扑擒住高闹儿,高声尖叫起来。

  汪怜怜叫的是:“姐姐块跑!”

  待高闹儿掀翻压住他身子上的汪怜怜,刘婆昔已经蹿下了戏台往拥挤的人群中挤进去。

  “死鸡儿的骚婆娘!”高闹儿大骂。顺手抄起一张椅子,也飞身下了戏台,撵上自己媳妇要用椅子砸。

  刘婆昔光着上半身,如一条滑溜的游鱼,在混乱的人流缝隙中穿插。忽而向左忽而向右。高闹儿见刘婆昔那对纹了青的双乳在人群里和各种类型的男人衣服不断的挨挨擦擦,简直气炸心肺。

  他大吼一声:“老子今日戳烂你这淫妇的逼!”纵身一个虎跳,抡圆了手里的那具家把什儿向老婆身上摔过去。

  “喀嚓!”一声,木质椅子散了架,他老婆也流了一肩头的鲜血。

  待维持勾栏秩序的五奴撅丁们出手时,高闹儿已经和两个女人大战了三百个回合了。

  汪怜怜和刘婆昔充分利用了女人的优势,撕、揪、掐、抓、掏等泼妇技巧。高闹儿狼狈无比,头发被扯掉一把,脸上肩头全是抓痕。衣服也扯了几道口子。

  呼哧呼哧的喘着,高闹儿恨死了两个贱人。但他也不能怎么样。他和她们一样,都是隶属乐籍的下等人。

  所以他们才会相互婚配。乌龟配淫妇。

  高闹儿完全不在乎自己老婆和汪怜怜之间的贴贴摸摸蹭蹭,在他看来两个没鸡巴的娘们儿啥实质性的活儿也干不出来。哪怕她俩在兔儿神见证下结金兰姐妹契,高闹儿也只当笑话来看。

  但是,刘婆昔这个女人偏偏攀附上了做怯薛歹、配金虎符的张九,人称九拔都的世侯爷爷。

  她想带着她那兔儿姐妹一起离开这个低贱、卑微、龌龊充满了酗酒与暴力的家,和妹妹双宿双栖,和妹妹共守一夫。她相中了张九这颗大树,并以自己的勇敢大胆的将梦想付诸实践。

  高闹儿手累了,握着半截椅子腿的手腕哆哆嗦嗦,血,顺着胳膊流下手腕子。周围是满地狼藉。高闹儿知道今日的事情是闹大了,他和两个女人都要被责罚。

  刘婆昔被枷了数日示众,因为她是个女人,不便当众鞭笞。回到家中,如死一样的日子仍然继续要过,每一天都是煎熬。数度溜走,数度被捉回来痛打。但刘婆昔从没放弃过希望。她想,至少世上还有个张九。这就是盼头。所以她坚决不再叫高闹儿沾身。汪怜怜住她家隔壁,她总趁着高闹儿出去应官身的时机,进来用肉体安慰义结金兰的姐姐。

  市井乐人,不知天下大事。但灭宋大军凯旋搬师还朝的那天,刘婆昔和汪怜怜是知道的。张九爷仍然未还朝,因为他承担了追击残宋伪帝极其军队的任务。但是既然伯颜元帅已经返回大都,那张九的归来还会远吗?

  九爷何时回来?是两个女人想的最多的问题。她们掐着指头算日子。一日复一日的盼。

  高闹儿看守自己女人看守的更严了,动不动就要揍一顿。刘婆昔已经不可能出去应官身。再说她经常被酒醉后的丈夫揍的鼻青脸肿,怎好出去见人。

  但最终刘婆昔再也憋不住了,憋在家里的她急切的想弄明白外面发生的一切。我军不是已经早就胜利回朝这许多时日了吗?那张九应该也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大都来了吧?九爷!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汪怜怜打听到的,似乎说九爷病重了?说是打南边染上的疫病,发作的越来越厉害!怜怜还说,有人说九爷他快不行了?但是她们这等人,连世侯府邸的门都进不去,还不全是道听途说!但是,如果九爷好好的,为何从来见不着他的身影?

  当刘婆昔灌醉自己丈夫摸黑儿出了位于羊肉胡同的勾栏的家,跌跌撞撞的她如没头苍蝇一般不知该向何处去。家,她是不想再回了。

  她朦胧的想起曾经坐在怜怜身边的那位“颜公”,却远远看见那府邸被武卫军抄家并上了封条。她强撑着身子去了张府,却看见门外挂起了一拉溜儿的白色魂帆。她所有的希望在一夜间全部破碎。

  刘婆昔黑暗中犹疑良久,她决定回勾栏的家,然后夜色就吞没了她消瘦的身影。

  约一年后。

  一个穿着普普通通的瘦高个儿男人踏着春草,似乎是无意间的走到了羊肉胡同的勾栏大门前,这个男人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坚定的迈步进了园子。他脸色苍白,似乎尚带病容。此时勾栏内戏尚未开始,比较清净人少。这个人信步踱进了门前院落。

  撅丁们以为他是看戏的,却不想他是来找人的,找的还是早就死了的人。

  勾栏色长李妈妈见了来的男子,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她无声的领着男人去了拜兔儿神的小庙。

  “张公子来过,就是九爷家大公子。只是没想到您这样的高贵大人也会想起来这下贱的行院家。”李妈妈神情淡漠:“您能来,这俩姑娘也算是前世积德了。”

  那夜,刘婆昔吊死了。她无法离开高闹儿也无法再见张弘范。她的心死了。至于汪怜怜,她不是因为男人而死,而是因为她的姐姐而死。

  两个女孩上吊前,还将自己的莲鞋脱下,恭恭敬敬的摆在了敬兔儿神、义结金兰的香案前。香案前的火盆里是已经烧做焦灰的姐妹金兰契。

  伯颜进入兔儿小庙时,感觉时间在这里似乎凝固了,什么都没有动过。只是两对精致的莲鞋上薄薄的有层积灰。以及焚烧的契纸的焦黑渣滓早已不再燃烧火热,它是冷掉的了。

  伯颜一阵剧烈咳嗽,他疲软无力的瘫坐在兔儿庙的地板上,手里是那枚精致的小鞋。

  伯颜喃喃自语道:“婆昔哦... ...,怜怜!哎... ...都、没、有、了... ...。张弘范啊,你可知道... ...?”

  颤巍巍的双手,将绣花小鞋重新放回了它原来的位置。

  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什么也没发生过。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