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61章 《两片杏仁》番外-宝金故史

  冬末春初时的哈喇和林城,残雪没有融化,风却逐渐温柔起来了。一行即将启程远行的驼马队伍之中,就有我。

  我是常德,字仁卿。当时的我尚在青春年华里。野心与欲望如春天努足劲头往外顶非要破土萌出的浅绿色嫩芽。挡也挡不住。

  我在河南彰德路任职,是隶属户部的小官,专管收税的宣课使。我每日行走在市集之间。我形色匆匆。我身影掠过马市、猪羊市、牛驴市,再转个弯就看过了果木市和柴碳市。然后我数着钱囊内“叮当”作响的铜子儿,将自己一天的工作结束。数目和账簿收拾齐整锁入柜中后。我会和三五个市井狐朋狗友们去吃上杯小酒。

  我虽然是文人,没有治国平天下的宏图大愿,而是纯市井小民样的满足于肤浅的快乐。野心和雄心都在酒盅碰撞间化作笑谈。他们都说我出头露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就是,你急个甚呢?我也这么安慰自己。税吏的前途就算不远大,但钱途却是光明的。等我有了一定数目的钱... ...。

  一声吆喝打断了我对往昔小日子的回忆。原来我们的使团该启程了。赶驼人一声声唤着骆驼,随着驼铃和钱一样的“叮当”作响。我坐在颠簸起伏的驼峰之间被迫随着身下驮兽的步伐左右摇摆,身前身后两坨高耸的肉峰毛绒绒的散发出阵阵牲口的膻骚野味儿,刺的人忍不住要打喷嚏。

  我想到那填塞的鼓鼓的钱囊里的钱。那是皇帝的御弟,西征黑衣大食国的旭烈兀大王受封彰德路食邑后满满三年的税收。大王远在波斯人的大不里士,正等着我们的使团护送他的钱抵达。

  大不里士的远,超过任何士大夫的想象。文人的笔墨在描述它的时候或将失语。

  多么苍白无力的文字。不过幸好他们有我。我的话语就是活的文字。我讲论故事的唇舌海内无匹。

  我们是从哈喇和林出发的。走了七个月才抵目的地。回来则又用了同样长的时间。漫漫路途,十四个月亮的圆缺,风尘如刀锋扫过面颊,大地在足印间被我们丈量。

  常德所属的使团抵达伊尔汗宫廷时正恰逢旭烈兀犯了眼病旧疾,汗爷被病魔折磨的头痛欲裂目视重影。他暴怒的想要攻击每一个身边的侍者。因为他们的影子晃的他天旋地转。旭烈兀觉得周围的世界成了万花筒和傀儡戏。没有一个似乎象是真的。他摔碎了酒盏又砸了果碟。在碎裂声中嘶吼如一头疯虎。

  “是谁诅咒了我?!”他咆哮着:“把伊玛目谢赫·纳吉布丁·阿里·本·布兹古什给我叫来!我要质问他为什么我以世界之主的名义杀掉悖逆之徒穆斯台绥姆居然是错的!既然上主允许我杀死他,又为何降罚于我?!”

  “咣当”一声。又一只价值连城的镶宝石金果盘自桌上被猛推下来,发出撞击地面的刺耳噪音。宝石和珍珠在嵌槽里被震的险些脱落。

  一名近侍怯薛无声的上来,收拾干净地上的狼藉一片。

  旭烈兀大王躺在锦缎丝绒的靠枕堆里,用手摸着自己的头颅。

  “魔鬼在我头中做了窝巢。”大王呻吟道:“一定是那些穆斯林在诅咒我。谢赫·纳吉布丁怎么还没有来觐见。他不怕我吊死他吗?”

  侍立在旭烈兀大王身边的汪吉阳狠狠的瞪了那个年少的怯薛一眼。少年立即知趣的退避了出去。汪吉阳揉着自己疼痛的额角。这里只有他一个。其余三个埃米尔贝伊全都在他们的封地里。自从旭烈兀在波斯封赐十二埃米尔、四埃米尔贝伊和大也克埃米尔贝伊,这片被战争弄乱了套的地区才初见了文治的倾向。汪吉阳作为四埃米尔贝伊之一,封地在法尔斯,那是片丰裕的膏脂之地。是名诗人萨迪的栖身之处。而法尔斯距离汗的宫廷又是如此之近。这使得汪吉阳即使就封也时常往来于宫廷。

  汪吉阳在法尔斯、失突尔在阿姆河、也烈拔都在呼罗珊、失烈门在巴格达。其余小领主散落之间的地区。而本来作为也克埃米尔贝伊的失烈门是个狩猎狂人,他对猎狮比对政治更着迷。酒、美人和狩猎让三个蒙古埃米尔贝伊直接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封地里拔不出来。只有汪吉阳这个汉人愿意常来宫廷跑一跑。

  当几名怯薛架着谢赫·纳吉布丁一路跌跌撞撞的进来时,汪吉阳自觉的退到了一方垂挂的丝绒幔帘之后。

  鉴于以前那次极其不愉快的交锋,他可不想和这位谢赫碰面。谢赫当时为捍卫他心中的伊斯兰“正法”而做出的正颜厉色,还留在他这个释氏弟子的脑海中呢。至于旭烈兀大王,我们的汗爷,为什么对待谢赫独能容忍?是论谁也弄不清的。想来别的教长或法学家们,汗爷说杀就杀了,毫无怜才爱智之意,而独对这一位,却是百般的容忍,任凭他如何刺痛汗的自尊心,都能安然无恙。汗爷甚至对谢赫羞辱汗自己也信的释教都能不动怒。原来传说的此外道师为魔罗波旬降世是为真?!佛法竟无奈何也!

  “我们。”常德在其后来对笔录者刘郁说:“就是在旭烈兀大王于病中的狂怒里抵达了伊尔汗的宫廷的。当近侍们为我们推开了华贵沉重的宫门。整个谒见大厅的人都在汗的痛骂中噤若寒蝉。没有人敢说什么。汗捂着自己的头怒骂不止。一位缠白色丝质头巾的波斯人坐在汗的身边。”

  谢赫·纳吉布丁对征服者和统治者的信仰教育还没来得及完全的展开,就被不知趣的东方贵宾的到来给打断了。而隐身帘后的汪吉阳则长舒出一口气,心想,真是救星,说到就到。

  纳吉布丁以冰冷的目光扫过穿着怪诞、奇装异服的异教徒造访者,沉默的退出了汗爷的谒见大厅。宽阔的厅堂内似乎因着伟大谢赫的离去而减少了一份的压抑。

  汗爷依旧头痛,断续的哼哼唧唧。一个阉奴递给他一支烟管,细心的烧起了大麻叶碎子。旭烈兀略微吸了几口。终于“哎呦... ...。”一声一口气吁出。这才有点精神细看一班来人的相貌与服饰。正是他西征时出发之地的哈喇和林那老家人。一个个都是北人装束。唐巾幞头圆领袍,春水玉坠垂双穗。领先打头者是一瘦高清俊书生也似的人物。鬓发鸦黑,赛墨染刀裁。面如冠玉,修眉凤目。颌下与唇边微微的黑须。见到西征的大王,立即上前躬身叩拜。

  口称:“河南彰德路旭烈兀大王投下宣课使常德,奉大蒙古蒙哥合汗命,觐见旭烈兀大王。”然后他身后便立时“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

  旭烈兀大王迟疑了一会儿,才从一头马蜂中清醒了并理顺心思。那个年轻的怯薛官不知何时又已经恭敬的侍立在汗爷的身边,将常德的北人汉话传译成旭烈兀的母语。

  “不必跪我。”也许是要故意显示自己对汉地并不生疏。汗爷操起来一口变调走音的汉话,以不南也不北,不东又不西的弯弯绕口音晓谕跪拜者们免礼。常德等人心内登时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家们的到来愉悦了汗爷,旭烈兀是开心了。

  三年的投下岁入,加上蒙哥给自己弟弟的赏赐,堆在了旭烈兀的面前。如小山一样。大王也不打算清点有没有差了数目。这笔钱比起他从巴格达哈里发那里掠得的简直如九牛一毛。现下他已经不再在乎几个汉地投下能不能输入税金了。他已经坐拥巨额的财富。还占有了本不该属于他的阿塞拜疆,高加索最富的王国。

  麻叶的烟柔柔的抚慰了旭烈兀大王的头部,舒缓之极的快意终于袭上颅顶。旭烈兀感觉自己简直是已经离不开这波斯的迷药了。只有在吸过了它以后,自己才能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常德一边叙述王爷在汉地的彰德路投下的近况,一边偷偷观察着王爷的面色。细看之下,不由得面露忧虑之色。常德是粗通医理之人,他能看的出眼前这位威严肃杀无比的波斯与大食的征服者、伟大的大蒙古蒙哥合汗的亲御弟、如狮子般可怕的旭烈兀大王的身体状态,真的是很糟糕。

  这眼白爆了血丝,额角青筋凸起老高,说话中胸腔拉着风箱般的响。怕不是病势已深了。

  常德想起了自己这使节团里有个叫尹昇的,那家伙可是个医中妙手。尤善灸法。便抱着举荐的态度,将尹昇推荐了过去。

  王爷何不试试源自汉地的灸法?此法与西域的汗蒸刺血疗法不同,自有独到的妙处。王爷试了便知。

  从这常德身后数人里,走出个一样面白如玉的书生。气质缥缈出尘,似有半仙之态。旭烈兀大王一眼就觉得似是神仙来了。还未试过他的医术,就已经发自内心的信任,愿意将自己交给这个人医治。

  汪吉阳看了急的心里只是擂鼓一般,暗自跺脚。埋怨这常德不知汗爷的虎威,居然胡乱推荐一个大夫就给看病。以汗爷素日的那霹雳雷霆之怒,杀伐血腥之手段。这万一若医错了,尹昇岂不是要死在这谒见大厅里了?好不知趣的常德!只怕到时候你也活不得了。

  汪吉阳又急又怒,但又拦不下。只能看着尹昇取出囊中银针,为汗爷行针灸疗法。

  尹昇的针一刺进来,旭烈兀汗就觉得头颅内犹如被刺破的水泡,一股压力随着泡儿破裂飞了出去。原本头颅内的嘈杂被驱赶了去,顿时宁静。尹昇的手捻针尾,慢慢的说:“大王的感觉没错,这就是所谓‘得气’了。”

  安静了,眼前没重影了。不但头不疼了,甚至连胸闷的感觉都没了。旭烈兀心里打定主意,把尹昇留下。让这神仙中人伴随自己身侧。

  此次医治,尹昇显露自己高超医术。旭烈兀汗自是感叹源自汉人的这神奇针灸之术。平时几乎不看书的旭烈兀,居然和尹昇、常德等人攀谈起医学来了。

  常德趁机向汗爷推荐了一本自己的私心,自己当年学医时的老师张子鸣先生的医书《儒门事亲》。旭烈兀非常赞赏,希望能重新刻印。常德说此书当年刻过板,但因为太宗窝阔台合汗伐金在战争时失散了,不过自己手中有大部分内容的抄录本,至于失散的部分,他还可以再找找。旭烈兀很欢喜,言道自己被头痛目眩的毛病折磨着,是活不久了,自己不怕死也不指望能根治这毛病,但希望在死前看到此书能再度刻印出版。

  汪吉阳也是很热心。一再在旭烈兀面前赞美《儒门事亲》,尽管他对此书与医道并不熟悉。他自然也在心中打自己的小盘算。前者旭烈兀似逐渐有迎合波斯文化之意,这从汗爷对纳吉布丁言论的特意施恩,屡屡宽恕他对儒佛的不敬之语上已然渐渐显露。后者旭烈兀对汪吉阳曾经推荐过数次的以汉法治反应冷淡,总是借口与波斯“民心”不合而拒绝。但汗爷什么时候真在乎过“民心”啊?不明明就是与汉法并不亲近才造成的么?汗爷对招揽佛僧倒是很用心,自在波斯立国后刻意兴建霍伊寺,招揽印度、克什米尔、吐蕃特等地的佛僧纷纷投奔此处。如果穆斯林再蒙恩赦成为汗爷堂上客坐上宾,少数从征伊朗的汉人军丁与幕僚,恐被穆斯林的文明吞没亦!汪吉阳正是因此而急切的希望得到外援。而常德之访与常德所荐之医术、医书正是一个及时的外援。哪怕只引起汗爷的一丁点对汉医的兴趣,也是值得一试的。在伊尔汗宫廷里推广汉人的文化对汪吉阳而言是他毕生的期望。虽波斯的穆斯林笃信安拉、蔑视拜偶像者,哪怕他们是征服者。

  汪吉阳不是没有穆斯林的朋友。比如曾经在他友善庇护下栖身在法尔斯的名诗人萨迪。就曾经以诗称颂汪吉阳为“正义的库斯老、太阳般的鲁斯塔姆、全体民众的首领。人们给他送上蜜糖,我则向他敬之以珍宝。”

  但汪吉阳也永远忘不了谢赫·纳吉布丁对他所信仰的佛法的轻蔑。旭烈兀汗唯独在讲论经义时对穆斯林特别的宽容。汗爷不会容忍穆斯林逃税,但对聆听谢赫、阿訇和满拉宣讲《古兰》却保持着相当开放的态度,有时显得有点过分的热情。而在随汗爷出征的十二万帐蒙古人里,放弃萨满崇拜归顺伊斯兰已成一种“时尚”。伊斯兰如春雨,滋润着干涸的心田,她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围绕霍伊寺居住的汉人抄马军中,虽然皈依者尚少,但是并不是没有。伊斯兰以她的洁净、平等、进取和普世,平等的吸引着世界上每一个民族每一个人。

  “但愿常德和他的医书能激起汗对汉法的兴趣,能推迟汗彻底沦为波斯人的汗,能延缓我们被伊朗穆斯林同化掉的时日,能推迟我们在波斯彻底消亡的日子。”汪吉阳在心中默默的许了个愿。他心中乞求:“我不敢奢求佛法能感动波斯人,也不求我们能够免于被波斯的穆斯林所吞噬,我唯愿在我活着时,这一切能不发生。”

  也许,是佛陀真的恩允了自己信徒的卑微愿望。汪吉阳是没有在他自己还活着时见到在伊朗的蒙古人彻底倒向伊斯兰教。那一切都是在他的生命已消逝后才上演的。霍伊寺被焚毁时,他自身已化枯骨。

  而此时在一片绿荫荫的草地上,晓古台正帮邻居家的女孩提水。天降下一个缘分给了他。因为帮助塔娜提水,巧遇了同样来汲水的亚述姑娘萨尔米娜。

  当时萨尔米娜头顶水罐,摇曳如风中之花。她行走时如在水面漂浮。浓黑乌发用金币装饰。从装束上能看出她是个亚述的处女,因为她还没有将自己的秀发隐藏在长长的头巾下。

  亚述姑娘顶着水罐行至泉井边,晓古台被她明亮灼人的目光一刺,立时面红耳赤低下头去。塔娜疑惑的看向晓古台,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一阵酸楚袭上心头。

  晓古台见塔娜看自己,忙伸手要接塔娜的水罐。这时,却有几个牧童赶着羊群吵吵闹闹的也到这要给他们的羊饮水。他们本是后来的,却要赶着自己家的羊群乱哄哄的往前挤,一点先来后到的规矩都不肯守。就是非要先行饮自家的羊。井台周围乱成了一团。两个姑娘被推搡着挤到了圈外。晓古台一看就怒了,他象当年先知穆萨帮米德昂的祭祀之女西比拉汲水一样,勇敢的冲上前,用自己坚实强壮的身体护着两个女子,以臂膀开出一条通道让她们先打水。

  事后,萨尔米娜调皮的说晓古台就是在模仿穆萨而她则并不想成为西比拉。晓古台红着脸支支吾吾,他憨憨的不知道萨尔米娜是在拽什么书里的典故,但他已经被亚述女孩的乌发红唇高乳细腰给迷住了。萨尔米娜继续她迷人的挑逗,她对蒙古男人说,等他领洗后,可以来问她这话中的秘密。

  她那么的迷人,眼波流转处如同两把钩子钩紧男人的心。谁能狠心无动于衷呢。临走前的亚述女孩还向发痴的男人发出了邀请,请他到亚述人的部落里去坐坐。

  晓古台欣然赴约。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因一次邀请就彻底坠落亚述女孩的情网。以后塔娜在他心里就成了妹妹。以往愚顽对爱情无法领会的一颗傻子样的心,竟然对着一位仅见过第二次面的异族姑娘敞开了门扉。他们其实并没多少时间独处,但晓古台还是利用临别前那一点时间和萨尔米娜约定了下次还在第一次打水的泉井边见面。萨尔米娜答应晓古台,要教他用亚述人语言说:“我爱你。”

  “乌黑布凯。”她说,看着我的双唇,“乌黑布凯。”“乌”为“我”,“乌黑布”为“我爱”,“凯”为“你”。合起来念它“乌黑布凯。对就是这样,你再念一遍。”晓古台心中突然一阵悸动,他将自己的唇覆上对方抹了玫瑰花汁的嫣红娇嫩的小巧的双唇。对方的唇间似溢出蜜汁,将他甜醉,让他晕眩。一个单词,一句示爱的短语,使他如同被猎网困住的野兽。曾经他也是头在天地间自由奔跑驰骋的不受任何拘束的野兽,而现在的他甘愿被女人柔弱的小手套上绳索,他心甘情愿的被爱情捆绑,放弃自由。

  他要领洗,只是缺个引荐人。但这不算问题,一切都会解决。他后来果真成为了基督徒,并向对方的父母家族提亲。至于昂贵的他也许根本支付不起的聘礼,他完全不发愁。

  只要我的肩膀还能干活,只要我还能去战斗,我就能凑足那一笔价值不菲的聘礼钱。晓古台觉得自己如同一头犍牛,浑身是永远使不完的力气,他即使在冬季也能穿着单衫干活。进林子伐木,上树割野蜂蜜,在雪窝子里猎貂,在河水中扎鱼,在草地上放牧,撸起袖子在地里种上小麦苜蓿橄榄葡萄无花果,等等一切。他可以做能做的活儿多到数不完。就凭他身上力气,他不怕自己凑不足彩礼钱。实在不行,还可以再同周围的邻居们借一些,他一向乐于助人,也相信别人必在他拮据时乐于助他。

  三日后,旭烈兀在自己王宫七个宴会厅中最奢华的一个厅室中,为常德等使臣设告别宴。宴席后再过七日的修整准备期,这支来自蒙古斯坦的东方使团就要踏上东归之途。

  宴席上,旭烈兀汗将一个塞尔柱婢女盛装艳饰送给常德做侍妾,并赏赐常德大量的金币、珠宝。而常德则将汗赐予自己的赏赐与使团中的其余人分享,引得旭烈兀汗对常德的慷慨赞叹连连。

  当宴会进行至午夜,明月高悬于空中。旭烈兀汗拍了拍手,一个头戴黄金打造月桂花枝花冠的宫廷桂冠诗人立即起身,吟诵为常德使团送行的四行诗。诗人一连吟诵七遍,一旁的琴师合以乌德琴的旋律。将宴席气氛推至了高潮。

  旭烈兀汗已经有些饮到微醺,面色泛红,但手中仍然持有酒盏。一边的侍酒女婢看见汗不放下他的盏,就继续为他续满酒浆。葡萄酒在黄金盏内映出波光,旭烈兀汗高抬手臂向着坐在自己下手坐次的谢赫·纳吉布丁炫耀着盏中美酒,得意的要谢赫与自己同乐。而谢赫·纳吉布丁却一言不发的起立,他快步上前,竟然从汗的手中夺下杯盏!谢赫·纳吉布丁将黄金酒盏轻轻放回桌上。他的愤怒中夹杂一丝悲悯,极力压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他说:“汗爷,不可以再沉溺在这有毒的、败坏人性的液体中了。您已经摧毁了自己的健康,难道还要摧毁自己的理智不成!”

  旭烈兀眯缝醉眼,看着谢赫。汗爷笑了,他说:“纳吉布丁谢赫,您的胆色令人钦佩!您真的不怕?”

  “我只畏惧造物主。再无其他。”谢赫的声音平静。

  “那您的造物主是如何评价您及您的民众被不信道者征服这件事的呢?”

  “经中有言:‘有些事情看似有益,于你们来说却是无益;有些看似有害,却于你们有益。’我想您的征服正属于第二种。”谢赫回答:“原本没有正信的人因此而接受了正信。这就是造物主的意志不以人的意思转移。世间无胜利者,唯有真主是胜利者。”

  汪吉阳此刻再也坐不住了,他起身先向汗施礼然后向谢赫发问道:“是何种益处能使您对造物主如此坚定?您何意断定它是创造者?它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标记可以令人朝拜。”

  谢赫傲然的回答汪吉阳的提问:“如果它是有形的,它就是被造物,它受形体的限制,必不可能全知全能。《古兰》有言:‘无一物可与它相似。它既不生育也不受生。它是自存且永存的。对于它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穆斯林只礼拜真理,真理无形象,那就是它。当易普拉辛、穆萨和尔萨呼唤造物主时,他们只呼唤:‘呀!呼哇!’佛陀有名字,然真理无名。正如血肉之人有名字,而超越时间与空间者无名。”

  “难道‘安拉’不是名字?”汪吉阳激烈的反驳道。

  “‘安拉’意为‘光辉者’。是九十九美誉之一。非造物主名字。正如乔达摩·悉达多是佛陀的名字,而佛陀是乔达摩·悉达多的美誉之一。我如此说,不知您能否理解?”

  “您以佛陀注释安拉,难道不是‘以物配主’?您刚才还说;‘无一物可与它相似。’怎么忘记的这么快?”

  “正如安拉降雨水给不信的人灌溉他们的田地,安拉也虚倾了自己,以令无知者能领会真理。比喻的手法,是为愚钝者准备的,因为他们不能理解抽象的真理,故此我们用不信道者能理解的比喻。古圣先知们都是用类比手法来启蒙不信道者的。比喻就是割麦的镰刀,捕鱼的网,摘葡萄时竖起的梯子。”

  “既然安拉全能,如何世界却充满了罪恶?”

  “罪非安拉所造,乃是源自人类自造。私欲偏情,自作之罪。”

  “完美的安拉如何造出不完美的人类?”

  “因自身虚荣贪婪而犯罪者,不可推卸自己的罪行。正如先知所言:‘是他们自己犯了罪。他们已经忘记了造物主之所以造他们的初衷。他们已忘记了自己被造时的本质!’”

  “在他们被造出肉体之前,他们的本质是什么?完美的吗?”

  “阿丹与哈娃在伊甸园中时,人性还是完美的。那时候光遮蔽他们的肉体,使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羞体。然而虚荣与私欲令他们违背主命。于是遮体的圣光褪去了,羞体才裸露出来。是随从私欲导致犯罪,又因罪导致肉体裸露败坏,生老病死,受制于有形的物质世界。但勇者与智者能战胜私欲。您也许还要问,私欲如何会寄生在本来最初完美的人性中?我实在的告诉你,欲望是一种能力,是人类天然的禀赋,智者用欲望行善,愚者用欲望行恶。人有善恶,皆因此来。一个人若能熟读《古兰》并力行之,何愁不能行善?何愁因愚昧作恶?”

  “然佛法曰万法皆空。世界是摩耶。”

  “若世界是摩耶,那佛陀也是摩耶的一部分。佛陀若是摩耶的一部分,你就不必信他。”

  “世界若离了形象,只剩下无形的理质,岂不是就是摩耶?”

  “理质是最高的真实,形象到可说是摩耶。所以你完全弄颠倒了。你应推崇代表义理的无形的安拉,而不是去叩拜佛陀,因他只是亿万摩耶幻相中的一个。”

  ‘我... ...。’汪吉阳攥紧了拳头。他感觉自己因激愤而颤抖。他无法再继续这场交锋。

  汪吉阳看了看坐于主位上的旭烈兀汗。汗犹自手持酒盏,并未有与汪吉阳同仇敌忾的意思。汪吉阳心中默然哀叹,他向着旭烈兀深施一礼说:“请汗爷允许我告退。”

  “因何告退?”旭烈兀本来听他两个辩论听的兴致勃勃。却没想到汪吉阳意欲击退堂鼓。这让人不免有些扫兴。旭烈兀也明白。佛教在波斯是被敌视和蔑视的,哪怕是有他这个汗作为波斯征服者给佛教撑腰也没任何用处。他自己的儿子就已经放弃了佛教而改宗伊斯兰。在这里甚至连作为少数宗教群体的基督徒都是鄙视佛教的。因为在穆斯林眼中基督教至少是拥有经典的人,穆斯林承认《圣经》是《古兰经》的先驱,只是《圣经》所宣告的真理不够完全。而佛教呢?佛教则什么也不是,它顶多代表拜偶像者的一点投机取巧、一点小聪明。

  “汗爷。”常德站起身施礼:“请允许汪大人阁下退避吧。我觉得他是疲累了。”

  “是的汗爷。他确实是累了。”尹昇也随之附和。

  “尹昇。”旭烈兀汗用手指着医生,他用带着醉意的口吻说:“我恩准汪吉阳退下。你,留下吧。”

  “留在这里,我要升你为我的宫廷御用医官。”旭烈兀的口吻不容置疑。

  尹昇听了附身下拜。

  汪吉阳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到庭院中的,因为他因刚才的事烦恼不堪。硕大宽阔庭院中绿色植物暗香。汪吉阳觉得头沉,酒浆的作用仍然还在。他深吸口气,清凉的夜风吹拂,凉意顺着口鼻吸入胸腔,有甘甜的花果味道。一头蓝孔雀躲在阴影中,羽毛微微颤动,泛出暗蓝色微光。

  汪吉阳在园圃中花廊下坐了一会儿。他理了理思绪,决定每天一早就向汗辞行。他要返回自己的封地中去巡回监察一番。

  定期巡察是必要的。他已经想好了辞行时的措辞。为了避免因封地领主离开时日太久而产生贪污徇私舞弊之罪。

  不知何时尹昇踱步进入了汪吉阳闲坐的花廊下。尹昇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憔悴不堪的汪吉阳。

  “不是任何地方都有用武之地的。”尹昇幽幽的开口。

  “那你还不是选择留下侍候这位君王?”汪吉阳似是反诘尹昇,但口吻是极其犹豫的。他心里有股莫名悲凉的滋味,无法言说。说则词不达意。

  “我就是个医生。”尹昇不恼反笑:“我没你那雄图大志啊。能医人则医人,能医国则医国,不能医国,就只医人。我的理想是有上限也有下陷的。不象你,不给自己一个最低下限。能屈能伸嘛。当然如果有一天能在这宫廷里立汉法行汉制,我也是不会放过机会的。”

  汪吉阳笑了,他真想捶这个可爱的医生一拳。他问尹昇:“为了引出以汉法制,我还是借了你和常德的《儒门事亲》为话头儿。哎,到现在我还不清楚《儒门事亲》内的医理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既然借用了你们的话头那就是沾了你们的便宜,沾便宜不还,枉为君子。”

  “想让我给你说说《儒门事亲》中的医道呵?”尹昇见汪吉阳问及医术,显然轻松起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神奇之术。不过是重阐发邪实为病的理论,倡导攻下三法治疗诸病。以六邪归纳诸病之因,三法治之,名之为‘六门三法’,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攻邪论’。你若是个金刚不坏身,邪不入体哦,自然用不着这些。”

  “我要是金刚不坏身,嘿嘿。”汪吉阳作势朝尹昇虚击一拳头,说:“金刚来了这里也要变猢狲的。”

  “你是指那个趾高气扬的跋扈的波斯人?”

  “不要提他。”

  “那你呢?你总不可能永不见他。”

  “我马上就要返回投下封地去了。我已经离开了太久。”

  “那我祝你平安的抵达你的投下封地。”

  汪吉阳后来反复咀嚼回味尹昇说的“祝你平安抵达。”他觉得尹昇当时已经预测出他的法尔斯巡察不会安全。只是当时汪吉阳自己愚鲁迟钝,没有体味出其中隐藏的暗示。

  事情一开始时,只是因为重整税制。本来大家都赞成的事情,商旅们更是对清理杂税合并税关充满了期待。

  汪吉阳是时常需在法尔斯首府设拉子和汗的都城大不里士之间往返的,对税关和税管都熟的不得了,闭着眼都能把税制、税率、税关名报的一字不错。唯一让人烦恼的只是与汪吉阳合作常驻设拉子的本地王公萨尔古利德王朝的阿塔贝伊家族对蒙古汗王的效忠并不唯一。

  阿塔贝伊家族是个立场灵活的骑墙派。哪边得利多就投靠哪边。在此前他们曾经效忠于大塞尔柱王朝的突厥人苏丹,但是在蒙古人势力入侵后阿塔贝伊家族的首领桑佳尔就驱逐了大塞尔柱苏丹派驻首府设拉子的代理人马利克沙。桑佳尔的侄孙塔赫玛特向窝阔台合汗进贡过。第四任首领塞尔柱克沙曾经短暂的反叛过蒙古人的统治,但只几个月就在卡泽伦被旭烈兀杀死。届时旭烈兀将年幼的公主阿必失册封为萨尔古利德女苏丹,称“阿必失·阿塔贝伊·萨尔古利德·苏丹娜”。并让年幼的女苏丹与自己的第十一子忙哥帖木儿定下婚约。但女苏丹年幼,于是约定在公主十三岁时再于大不里士完婚。

  常德使团七日准备期过准备回蒙古时,法尔斯大叛乱已然猝不及防的爆发了。在千万波斯穆斯林的怒吼中,本来为减免杂税理清税务的条例,被伊斯兰教法学家们加以反向的论述后,成了异教徒盘剥穆斯林的阴谋罪行。沙斐仪学派教法学家谢赫·纳吉布丁·阿里·本·布兹古什则亲赴设拉子灯王清真大寺宣讲呼图白。振臂一呼麾下顿时纷纷响应,只几天便聚集接近十万人的队伍。外省穆斯林则不顾蒙古地方长官的拦截,冒死冲击关卡,企图驰援设拉子起义者。

  更有甚者,法尔斯本地蒙古监临官拒绝配合汪吉阳的弹压政策。本地监临官阔烈察向汗参奏汪吉阳贪暴无行,一口气罗列汪集阳十项大罪,上书痛陈汪吉阳为罪魁祸首!

  《瓦萨夫史》载:

  “汪吉阳上任时, 法尔斯百业凋敝。 希吉拉历六五八年法尔斯老阿塔贝伊阿布·伯克尔去世, 此后五年连续更替四位阿塔贝伊。 直至阿必失公主即位女苏丹后, 民生才稳定。 然而,阿必失公主年幼, 权力掌握在蒙古监临官阔烈察手中。”

  动乱的导火索恰恰正是汪吉阳企图整治税务的“大有为”工作。与他自己臆想的一片赞美声相反,叛乱因税务清理而起。商人们虽然逐利,但却不敢对教法学家指手画脚。因此,最应该对王吉阳感恩戴德的波斯商团领袖们,没有能力与勇气站在异教徒汪吉阳这一边。

  相反的,他们按伊斯兰教法学家与谢赫们的指令,集体罢市,拒绝接受新市场法。税检官一到市场的大门,就被愤怒的波斯人投石击打。他们不得不抱头鼠窜而逃。

  已经点燃的火,轻易不会熄灭。

  而阔烈察的阴谋更加恶毒。商人罢市,正合他预设的毒计。将法尔斯之乱的起因,归于汉臣汪吉阳。不甘被捕的阔烈察做垂死挣扎,向旭烈兀起诉汪吉阳在设拉子横征暴敛,贪污受贿等诸多罪名。并状告汪吉阳企图在法尔斯自立为王,随诉状,阔烈察还小心翼翼的奉上了汪吉阳曾经在法尔斯铸造发行过的,币面上带着汉文“宝”字的金币。

  坐镇大不里士的旭烈兀汗的面前案几上,正散落着十来枚来自法尔斯的金币。

  在被呈上御览的每一枚金币上,正面文字均为波斯文“公正的汗”,围绕“公正的汗”外缘是以阿拉伯库法体小字铸造的清真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而硬币的反面则呈现出一个汉文的“宝”字,在汉字之下,是萨尔古利德女苏丹阿必失的名字与伊斯兰教希吉拉历铸造年份。

  检举者声称此种硬币是在运往基什岛的货物中被查出的。商人们承认他们携带此类货币从阿拉伯人法合鲁丁·帖必尔家族统治的基什出发。走海路,可以去巴林、巴士拉、阿曼和也门萨那交易珍珠。往印度可去马拉巴尔,从朱罗国,搭乘运送波斯马匹的“马船”可去往斯里兰卡交易战马。若搭乘从元朝来基什贸易的“䑸船”可达蛮子地的刺桐城或广州城交易香料、珠宝、生丝、锦缎和檀香木等。在蛮子地登陆后,他们还可沿着元朝蒙古合汗建的驿道去往察合台乌鲁斯交易丝织品、天鹅绒、孔雀蓝釉陶器和玻璃制品。若走高加索“达尔班鲁”商道,则过阿塞拜疆与格鲁吉亚可入黑海,进入术赤乌鲁斯交易胡椒、锦缎、精钢造刀剑与锁子甲以及钦察人和斯拉夫人的奴隶。

  巨量的财富被法尔斯的契丹汉人总督侵吞了。阔烈察在控告汪吉阳时哭的两眼通红。他假装自己是泪眼迷离,起劲儿的用手揉着眼睛,好叫它看起来更红一些。他边哭边偷眼望向高高在上的旭烈兀汗。偷查汗的表情。旭烈兀每一次微弱的情绪变化,都让诬告者阔烈察心惊胆战。他知道如果他对汪吉阳的诬陷被汗察觉,汗会如狮子撕碎野狗一样令他死无葬身之地。

  旭烈兀汗对此贼子的诉状将信将疑。他只是将状告汪吉阳的阔烈察逮捕拘押后,下旨责令汪吉阳平叛法尔斯不得手软。

  当汪吉阳的士兵救出了被乱民围困在府邸中的萨尔古利德女苏丹阿必失哈敦时,法尔斯的叛乱已经步入尾声。大批的市场因此战而停业且再也没有恢复到原先的状况。田亩间没有了耕种的农夫,只有时不时从野草丛间显露的倒伏在地里的尸首。

  愤怒足以令人癫狂。谢赫·纳吉布丁的追随者们在绝望与愤怒中要摧毁一切,一丁点也不留给伊斯兰的敌人异教徒拜偶像者。他们焚毁了自己的房舍宅邸、自己的田产果园、自己的牧场畜圈,自己毁灭了自己的一切财产。整个法尔斯化为焦土。

  在一片废墟中,他们只留下巍峨耸立的大清真寺和两座麻扎。据说是受阿巴斯哈里发迫害的两位什叶派圣徒艾哈迈德和穆罕默德兄弟的陵墓。波斯的穆斯林们敬仰他们。传说中他们身穿战甲而死。据说那两座墓在夜间会发出光芒,如燃烧的明灯。故称“灯王之墓”。清真寺中有一只精美绝伦的蓝色玻璃盒子,盒子里收藏着两弟兄从巴格达带到波斯设拉子来的一枚指环,指环内侧铭刻着这样一句箴言:“骄傲属于真主。穆萨·卡希姆的儿子艾哈迈德与穆罕默德,他们是被赞颂的。”

  设拉子的清真寺与圣徒麻扎是他们唯一可以据守的最后家园。法尔斯的穆斯林们已经做好了葬身于此的准备。他们等待着天门开启之日。在那个尊贵的日子里,他们作为殉道者荣耀的步入造物主为信道者建造的天园。

  汪吉阳将萨尔古利德的女苏丹送往大不里士,她将在那里与旭烈兀汗的第十一子忙哥帖木儿完婚。这婚姻将萨尔古利德的阿塔贝伊家族在法尔斯的权利彻底的交给了蒙古人,从此不再有女苏丹阿必失了,她只作为蒙古王子的妻子而存在。法尔斯萨尔古利德王朝随着末代女苏丹阿必失嫁为人妇而彻底落下了帷幕。

  旭烈兀汗在病痛中,看着他的儿子娶了女苏丹为妻后,就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死了。在临死前他对守在自己病床边的忽推哈敦说:“我在库拉河输给别里哥的,终于在阿塔贝伊家族身上赢回来了。”然后他吐出人生最后一口气,瞑目长逝。

  而这一年在穆斯林的历史中被称为“灯王之年”。因为设拉子的灯王清真寺,在殉道者自焚的烈火中沦为了灰烬。教长谢赫及其属下信徒们蔑视来自异教拜偶像者的一切,包括伊尔汗的所谓“饶恕”。虔诚的信徒们将赦免他们的圣旨用羊羔之血涂抹后钉在清真寺大门上。然后集体退入了大清真寺的内堡之中。他们在清真寺内燃起大火,以让烈火吞噬他们的肉身为结局,表明他们根本不屑得到异教徒汗王的任何恩惠而宁愿为信仰殉道的决心。那些尚未成年的孩子们,哭喊着投向他们的父母。所有的穆斯林都手牵着手步入烈火中。

  谢赫·纳吉布丁浑身被火光所包裹,但他高昂的手臂始终没有垂落,他以自己右手食指指向漆黑虚阔的苍穹,在飞腾的烈焰中宣告“信主独一”的真宗教不向任何人任何力量屈身下拜。那些谢赫的追随者们,在一声声“阿迦!我们尊贵的阿迦啊!”的哭泣中,他们充满渴望的高声嘶喊着“请带我们离开此世,去和阿里·阿迦及法蒂玛·哈努姆相见吧!我们甘愿舍弃此世!”的凄厉的呼唤里,他们扑向那片光明,和他一同化为飞灰。

  持续了三年的叛乱,终于在起义者自己燃起的烈火中结束。

  立在清真寺外迟迟不肯离开的汪吉阳望着冲天的烈焰,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从未想到过谢赫极其追随者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唾弃异教徒的国家。

  时光是易腐朽的,然而对死亡与殉道的记忆却是隽永的。在多年后,还有穆斯林从世界各地前往瞻仰法尔斯首府设拉子灯王清真寺的废墟。虔诚的托钵僧们在瓦砾堆里隐修冥想。黑夜中常飘来托钵僧们赞圣的吟咏声。那时异教的拜偶像的蒙古已经没有了,只有信仰伊斯兰崇拜波斯文明的蒙兀尔人。他们在宫廷里只讲波斯语,并派遣自己的子弟到各个有名的清真寺去学经。

  俺巴海汗继位了。然后就是“玉王之年”。汪吉阳带着平叛得胜的蒙古军队凯旋归来。他们的归来为这城中平添几分的喜气。汪吉阳下马后直奔汗的王宫。他要去谢罪。

  阔烈察在狱中,新汗俺巴海一从突厥斯坦赶回来继位,他就立即向俺巴海汗继续告汪吉阳有谋反企图,证据还是那几枚汪吉阳在法尔斯发行过的带有汉文“宝”字的金币。

  汪吉阳知道自己必须给汗一个合理的解释。

  俺巴海似乎在听。但面色明显是在犹疑着。他很担心驻扎在霍伊寺的汉人抄马军万户会随着汪吉阳造蒙古人的反。在反复思量后,俺巴海决定要将汪吉阳遣送至东方的忽必烈合汗处。自旭烈兀起,伊尔汗就习惯于将看不顺眼的高官打发到忽必烈哪儿去。假如他们死在去东方的旅途里,那是命运,无损于汗的仁慈。

  然而“玉王之年”里并未迎来多大的吉祥。除宝玉出世为吉祥外,总是一乱刚平再乱却起。

  乌鲁斯埃米尔拜住之乱在刚刚得到短促和平的高加索地区又引爆了新战争的开端,这次是在格鲁吉亚。

  此拜住乃是前任印度-克什米尔-阿富汗-高加索万户府长官乌鲁斯埃米尔绰儿马罕的继任者兼女婿。绰儿马罕病亡后他就接替了自己老岳父绰儿马罕的地位。他们这一批人马,本是在旭烈兀西征前就已经到这一地带为西征打前站的先锋。是旭烈兀在西征伊朗时向金帐汗别里哥借用的军马,他们全部都是术赤家族权柄的拥趸。对旭烈兀的权势即谈不上有多忠诚,又因为不满旭烈兀新派遣的监临官分割了他们原有的地盘与势力,最终竟在拜住带领下集体而铤而走险,造起反来。旭烈兀尚在世时,拜住等人摄于旭烈兀本人的威严尚还在伪装恭顺,处于积蓄力量的蛰伏之期。现下新汗俺巴海刚继位,威望尚不足以震慑地方亲术赤系的众埃米尔,所以拜住等就抓准了这个时机。

  俺巴海不得不仓促迎战。他是新汗,必须用军功建立自己的威望。

  新汗让王吉阳做了自己的先锋。阴谋陷害的陷阱罗网再一次因为战争而暂时离开汪吉阳。但仍然在他周围徘徊。

  这一战是残酷的,格鲁吉亚女王鲁苏丹仓惶逃离自己的首都第比利斯山城躲进深山石堡中,恐惧的看着两拨蒙古人的军队在她的领土上交战厮杀,将格鲁吉亚人的故乡再次化为焦土。格鲁吉亚人的首都直接被打成了一片废墟。腥臭的尸体堆积在残破城墙边,血将河流染成黑色。

  拜住在最终失败的时候,仍然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趁俺巴海汗摘下自己的头盔擦汗的当口。隐身在残墙石柱后的拜住狠狠的射出了一支白桦木箭杆的灰白斑鹰尾羽箭。

  这一箭射出,钉穿的却是一个名叫晓古台的巴林部千户的肩膀。那个不要命的家伙替他的汗爷舍身挡下了这致命的一箭。箭支钉穿了晓古台的锁子甲深深刺入肉中,贯穿身体从肩胛后面缝隙里直接穿出。被射中的晓古台失神愣了一刹那,然后一头栽倒在坐骑下,昏迷不醒。在拔箭时才因剧痛而苏醒。

  也许是出于真正的感激,亦或因为一个君王的收买人心的手段。面对这位为救自己险些丧命的巴林部千户。俺巴海汗随口许下了一个轻浮的诺言,他把晓古台提拔成为断事官,并信誓旦旦的允诺晓古台可以犯死罪七十七次皆不杀。

  而晓古台呢?他得知汗的美意后却是羞愧难当。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庸碌怯懦,他不识字,他是个睁眼瞎,他熬了这么多年也没有积累出什么像样子的功绩至今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千户。一个小小的千户,他如何敢去接受汗的此等厚恩。对他来说,他希望的只是自己将来若能有个儿子,让儿子贴身服侍他的汗爷,他就已经知足了。

  愚直的人总是索取不多便满足了。而高高在上者则往往会迅速遗忘他们轻易承诺的众多小事。至于俺巴海满口应允晓古台的那些恩惠,一但离开战场他立刻就把自己的许诺忘得一干二净。

  拜住被俺巴海所俘虏,等待他的当然只有斩首的屠刀。属于术赤系的各个埃米尔被象拔去钉子一样,挨个的被俺巴海从高加索拔除。原万户府被一劈为二。高加索-阿塞拜疆-大不里士万户单独分割出来,变成属于汗室的“朱因”地产。自此后此万户所拥之地与其地面上的人民,世代皆属伊尔汗直接管辖,属皇家私人领地,不再与任何其他人相干。而剩余的印度-克什米尔万户被封赐给了绰儿马罕之子失烈门阿合,以威慑阿富汗的加兹尼王朝,迫使其臣属蒙古人的汗国不得存非分之想。

  在“玉王之年”即将结束的末尾,凯旋的伊尔汗军队再次穿过大不里士的城门。鲜花与糖果洒向得胜而归的俺巴海汗。

  巴林部的晓古台夹杂在入城的骑兵队列中,他的肩头裹着染血的白布,胯下是汗爷送给他的一匹好马。仪式中糖果和玫瑰水的香甜味道,让晓古台有点晕晕乎乎的。他知道自己在傻乎乎的开心的笑。他虽然没啥大功业大战绩,但是他又活着回来了。生活在向他招手。他心里痒痒的就像春天草芽冒头的鲜绿绒绒的草地。后来在和萨尔米娜的婚礼上他才明白,这就是春心,这就是情欲。

  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首都大不里士的正门前,一颗是拜住的,另一颗是阔烈察的。俺巴海在听取了弟妹阿必失哈敦为汪吉阳所做的辩护后的旨意是:

  处死阔烈察。

  阔烈察被拖走的时候,莫名其妙的笑得癫狂。在死期临头之时,阔烈察却坦然了,他不再恐惧未来了。因为未来已经定了。

  他嘶哑的声音回荡在觐见厅里。

  “那些土地,是谁打下来的?是我们!你们是如何坐上王座,享受这金碧辉煌的宫殿的?是我们,我们用自己的血和自己的命把你们推上了这王座!你们的祖父如狮子般慷慨,你们的父亲如猛虎般公正,但身为儿子的你们却贪婪狡诈如狐狸,腾格里在高处看着这一切!尔等的孙辈必如猪狗般被人屠戮一空!”

  阔烈察在自己的狂笑中被斩断了脖颈,头颅滚落时,面上仍然呈现轻蔑的神情。作为一条好狗,他的使命结束了。他即笑汗爷,也笑自己。至于该死的汉臣汪吉阳,阔烈察有十足的信心汪吉阳也会得到一样的下场。

  法尔斯之乱和拜住之乱都被平息后的某个金色的秋日,在忽必烈合汗开始营建他伟大的大都城的那一年,在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从金帐汗国返回诺夫哥罗德途中于戈罗杰茨去世的那一年。在那遥远的东方,常德在家中招待他的贵客。一位对殊方异域的奇闻轶事感兴趣的文人,他叫刘郁。这位刘文季要听常德口授他的《西使记》,由他来笔录,成为一代远旅异闻与传奇。在对坐二人的笔、墨、纸、砚旁边,一枚从基什岛来的“宝”字金币,静静的躺在他们之间。

  在一个仲春,伊尔汗宫廷里接待了第二只来自契丹汉地的使团,忽必烈合汗称帝建元。使团中有基什岛的领主帖必尔家族驻马拉巴尔朱罗王国的大维齐尔塔西丁,他向俺巴海汗呈现了一本汉字雕版刻印的书,它的名字是,《儒门事亲》。据说这是旭烈兀汗生前遗愿,汉地使团抵达南印度转港起航时,因原使团的首领卧病印度不能前来,故由接替者朱罗国大维齐尔塔西丁精心保存手捧献上。

  不知又几何,在艳阳下,一个巴林部的六岁的男童正被人领着迈进宏伟奢丽的伊尔汗皇宫,他有一对蓝色琉璃样的眼睛。他的父亲新死不久。他数年后将在宫内遇见他的汉文化启蒙老师,法尔斯的汪吉阳。

  夏季午后幽静的窗下,书桌前,年十二岁的巴林·伯颜在洁白的纸页上工整认真的写出一个楷体的“宝”字。他轻快愉悦的将自己的毛笔字交给鬓发已见斑白的汪吉阳,汪吉阳摸着伯颜柔软漆黑的额发说,“看来今年要打的这批钱,就要用你的字了。”

  此时窗外一声鸣啸撕开夏日午后宁静,一头灰蓝色羽毛夹杂黑斑点的游隼啼叫着飞过,锋利的羽翅如刀锋,划裂湛蓝天空,消失在亭亭如盖的林间深处。

  汪吉阳看了看身边的小小伯颜,轻声爱抚着说:“愿你长大之后能如这海青鹰,干一番大作为。声动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