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50章 《两片杏仁》番外-浮海仙山

  《元史·方技传》云:“有刘銮者,尝从阿尼哥学西天梵相,亦称绝艺。”

  至元十年,春。

  大都郊外正是一片草长莺飞。明媚的光线抚摸过人面上的肌肤,留下些微暖洋洋又毛绒绒的触感。每当这个时节,他就莫名的觉得即温暖又伤感。仿佛这是上天给他降下来的一个恩赐的机遇,让他心里悸动的想要哭泣。

  他昨天路过积水潭码头。那时他的右手边是万顷金波,左手边是建筑物鳞次栉比的凤池坊。中心阁与大天寿万宁寺是他的行走方向。

  积水潭边一片嫩黄新绿、生机盎然。大丛大丛刚冒出嫩芽的牡丹与芍药。

  他眯上眼,深吸一口清甜的空气,心里觉得春意萌动,象装进了一只淘气的小兔。

  草坡下,牡丹芍药丛中,是娇羞的少女和少妇。她们手提竹篮,正在掐牡丹花枝上新露的嫩芽。洁白如玉的可爱指尖轻轻那么一拧,一枚散发着露水清气的芳香花芽就落进了小竹篮里。

  采摘新芽的女子们在花丛间穿来往去,嬉笑打闹着。耳坠和手镯因动作相碰,悦耳的声音围绕着她们。采的多的女孩得意的向伙伴展示自己篮子中的鲜物。她们相视而笑,傍若无人。

  十七岁的刘銮被女子们娇俏的嬉笑声摄住了心,忍不住的驻足留恋。

  他年仅十七岁,头上却已经堆叠了昭文馆大学士、正奉大夫及秘书监卿等三个官职。

  一切皆因他在绘画与雕塑方面的专长。

  采芽诸女见一个身材纤长面如冠玉的少年立在坡上头相望,个个的面上都染了红晕。她们一边忍不住的看那坡上的俊朗少年,一边下意识的低垂了粉梗,羞涩起来。

  毕竟,坡上的少年太美了。

  他们双方彼此间相互看着凝滞了片刻,随即有一个姑娘似乎是不怕羞的。她提着篮子上了坡,用脆生生的言语问刘銮道:“哥哥如何愣住了?是想品尝鲜摘下来的牡丹花芽做的糖露么?”

  刘銮被她一问,恍然一凛,提篮少女已然近至身前。

  对上的却是一对碧蓝的眼眸。

  这是个色目。

  但她的大都官话说的字正腔圆,这和她的蓝眼睛很不般配。

  刘銮嫣然一笑,很大方的对对面的色目女孩说:“牡丹芽糖露么,今天我晨起时喝了。”

  未及对方答话,那些下面的女孩们就叫起来说:“米昔塔尔,块下来!别和不熟悉的男子胡乱搭话。否则你又要惹相爷生气了。”

  那个被人称作“米昔塔尔”的姑娘转头应声道是:“我就下来。”

  然后她转身对着刘銮挑衅似的一笑,道:“你可是真憨哦。居然看不出来。”

  然后她就把愣愣的刘銮一个人丢在坡上方,轻快的跑下了草坡。她快乐的如一头小鹿,漆黑的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

  刘銮注意到,她奔跑时,桃红色细纱外袍下摆飘起,露出足上的黑色香牛皮小靴子。那靴尖翘翘的,靴筒上有金线的刺绣。她的腰上系的是荔枝纹镶金带,在太阳照射下璀璨夺目。

  “和你师傅到伯颜丞相府邸来!”那姑娘叫到:“到时候可以饮牡丹糖蜜露,还有油炸紫藤萝花可吃。”

  刘銮还没来得及问出:“你怎么知道我师傅阿尼哥要去伯颜府上拜访?”这个问题。那群蝴蝶般的女孩就钻进更茂密的牡丹丛里去了。

  桃红夏纱衣的一角,艳丽的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但这一抹明快的桃红色,让刘銮维持了一整天的好心情。

  刘銮朝着大天寿万宁寺走去,阿尼哥在那里等着他。他们今天要学习《西天梵像法》中的面部构图法。

  上课的时候,那采摘牡丹花嫩苞芽的相府婢女的面孔,总是时不时的与刘銮眼前课本上的度母形象重叠在一起,让他难分彼此。两者有着相似的“希腊式”高直鼻,下眼睑微微下垂如羚羊般妩媚的眼形。以至于刘銮总觉得那未上彩的度母形像的眼眸也是宝石般的碧蓝色的。

  阿尼哥是个温柔的导师。他见自己这位头顶三种官衔的年少学生今日似乎总也进入不了学习的状态,并没有施加责备,只是摇首一笑,轻叹置之。反倒是刘銮心里过意不去,脸红了。

  她在扰乱我的心,刘銮想。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从没有姑娘能扰乱我的一颗学子之心。我总是最快进入学习状态中的那一个学生。可今天,这是怎么了呢。刘銮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那姑娘看起来十六七,腰肢纤细但有力,双腿在跑起来时如鹿一般的矫健。她乳白色的脸颊下微微透出粉色的檀晕,眉毛漆黑浓郁,弯若新月。

  她面颊滑嫩的肌肤上覆盖着一层只有借着明媚的阳光才能看清楚的朦胧的绒毛。

  她好象一只毛绒绒的散发着香甜气味的桃子。刘銮心里想。

  师傅阿尼哥居然真的要带刘銮去伯颜丞相府上拜访。阿尼哥对刘銮说是为了给合汗要立为太子的二皇子真金制作白伞盖和经幢的事,顺便将得意弟子刘銮也引荐给丞相伯颜。

  嘿,一定是伯颜丞相首先向我的导师阿尼哥发出的邀请。刘銮心想。所以那可爱的姑娘事先就知道了。但她是如何能分辨出我即是刘銮的呢?哎,我当时穿着那件公服呢,她想不认出也难。

  赴约的那日,丞相府邸紫藤萝花架上垂花累累,紫色烟霞漫浓。刘銮见到了那身着桃红夏纱袍子、腰系金带、足蹬小靴的“姑娘”。他爬上一架梯子,手持剪刀,正将一串串紫色香甜的藤萝花剪下,下面一个金发的少年手里捧着个竹子编的大笸箩,笸箩里堆着剪下的紫色鲜花。

  “姑娘”扭脸冲着刘銮一笑,戏谑似的挑了挑他妩媚动人的黑眉毛,眼睑上覆盖的浓黑羽睫轻轻扇动。这时的“她”没戴帽子与头巾,可以看见新剃过的头皮光洁莹润,他的前发基本全部剃掉了,只脑后发留下少许结为长辫。“她”毫无疑问的就是个男孩。

  “我说啦你这人真憨呢。”这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俊俏色目男孩道:“但是我没想到你是真憨!”

  然后他以轻快的一跃跳下剪花用的梯子。他跑动时辫子仍然一甩一甩的可爱,辫梢儿坠饰的金铃发出如夜莺般的鸣唱。但刘銮却无心也不敢再去看对面的色目美少年了。

  他也是个少年,刘銮想。他顶多比我小一两岁。我是怎么啦?我昨日真心是着魔了,昏聩了,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见刘銮呆立在原地不动,阿尼哥担心的上来抚摸他的额头。然后有些忧心的问他是不是病了。见刘銮额头一点也不热,阿尼哥才松了口气。

  餐桌上摆满了以鲜花和嫩芽制作的春日菜肴。牡丹芽经水蒸过后加入蜜糖制作的甜露,以鸡蛋面糊裹着在油中炸的酥脆的紫藤花,嫣红色蔷薇花瓣制作的蔷薇酱,还有去年初春采摘晾干的白桦树嫩芽冲泡而成的茶饮。

  春季开始了,所有人都要“咬春”。伯颜丞相家里自然也不会例外。

  刘銮坐在导师阿尼哥的下首,边吃桌上精致的“咬春”菜肴,边听老师向着丞相如何介绍自己。阿尼哥是帝师八思巴的嫡传弟子之一,他的引荐和肯定的分量是比旁人重要的多的。

  在吃喝间,时不时有仆人进进出出的传递饮食。那个被刘銮误以为是姑娘的少年和他金色发辫的伙伴也在进出之列。刘銮又特意的专注观察了对方的面相,已经卸去女装的少年英挺俏丽,更显出他的上唇虽然娇嫩但却是毛绒绒的。刘銮见了,心里暗笑自己眼力拙的很。

  他这一自嘲,反而轻松了。对方不过就是个俊美少年而已。明白了这,刘銮心里本来的燥热平息了不少。

  丞相府邸里,美人如云。有的黑发,有的金发。女子身穿波斯式样的裙装,头上盖刺绣坠流苏的长头巾。漂亮的男孩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装,有些头上已经换成了裹头巾,有些则因为畏惧早晚的寒凉还仍旧带着貂绒的暖帽。

  在合府上下的美人当中,伯颜丞相毫不逊色,甚至可以说,他本人才是府邸中最耀眼的那一位美人。

  他的面部结构,深深的迷住了正在学习《西天梵像法》的刘銮。刘銮发现,伯颜的面孔比那个叫米昔塔尔的漂亮少年更加标志。是的,就是那种标致到无以复加,比例完美和谐,洋溢着佛经中所说之“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的美貌男子的面孔。这面孔即使男人见了也很难不动心。

  刘銮见过的美人里,唯独丞相伯颜的美象是刺痛了他。这种痛无关爱欲,而是艺术家追求客观之美的使然。

  刘銮是个画师兼雕塑师,他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最佳的画塑样板。前些日子,他曾经发愁的,关于调他到河东山西道平阳路泽州司侯司下晋城玉皇观专修玉皇与二十八宿塑像的公差,似乎因着见了伯颜丞相的面容,而容易了。

  巴林·伯颜的面孔美若星君,但又无任何脂粉气,星眸中饱含智慧宁静之光,眉、眼、鼻、唇的比例是如此的接近完美。伯颜面上的英瑞之气,如一柄利刃,闪烁寒光,但又被剑鞘收敛着,藏锋不露。宽阔有力的双肩,细瘦却劲拔的腰身,让刘銮在心里忍不住的要帮伯颜把体态摆成西天菩萨造像中那尽显婀娜之姿的“三曲式”。

  宴罢还家,刘銮行走在熙来攘往的街上。脑子里却满是将来要造作的星宿的体态与形象。桦树芽茶和牡丹甜露的味道仍然在他口腔中余味犹存。但他的心已经忍不住奔赴他即将上任的泽州晋城玉皇观。刘銮反复回味着巴林·伯颜的眉眼,他已经将米昔塔尔忘之脑后了,作为一个创作者,在有了新的更完美的模板作为目标后,艺术家的素养使刘銮很快就放弃了旧的模板。刘銮是一个画塑痴,不是情痴。

  《西天梵像法》尚未学完,刘銮就奔赴玉皇观了。他在此地的创作,会被后世频繁的引为典范。只是现在的他不会知道罢了。

  至元二十九年,同样的春日,山西晋城玉皇观内的道士们正在赶紧布置准备斋宫静室,因为今日因遭朝臣谗陷被罢职,闲居大同家中的前中枢省左丞相兼金紫光禄大夫、知枢密院事巴林·伯颜,要亲赴玉皇观替卧病在床的老皇帝祈福降香。

  令道士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已经年五十余的卸任丞相兼知院容颜保养的居然如此得当。让精于修炼内丹的诸道士先生们都赞叹他的盛颜常驻。除了鬓须中多几丝的白色和眼尾鼻翼处不经过仔细辨认就看不出来的细纹外,他的容貌与三四十许的中年男子几无差别。

  但丞相的体态却是略显单薄了,道士们心想。

  观主的接待是殷勤有礼的。已卸任的前高官则是温文尔雅的,举手投足间足见休养。与那些粗鄙的下等蒙古人截然不同。

  前丞相赠与宫观一份丰厚的礼品。并施散由黄金铸造的供养钱。这是为了久病不起的老皇上祈福延寿。

  然后伯颜在玉皇像前跪倒,面目肃然,向眼前玉皇献上一支燃着的婴香。檀麝之味缥缈浮沿辗转而上,白雾中伴随着醮祭仪轨中钟、磬、琴、瑟、笛之音与道士们的诵经声,化作一片浮海仙山。

  那仙山骤然显现,山上生满了芝兰。其上更有亭阁楼台化现亦真亦幻。其中有仙人化作男女形,穿梭其间自如。女仙皆衣带裙袂飘飘,男仙则峨冠博带轻袍广袖。

  伯颜看着眼前一切,不禁然慨叹一声“命也!”

  他泪眼婆娑,沉坠其中,魂魄似是要散去了一样。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伯颜恍然出境。眼前的山峦、芝兰、楼阁、美人皆已化去。他的一缕魂似是还舍不得这身体,复又回还。伯颜从恍然出神中退出,起身,再次仰望高大庄严的玉皇塑像。

  见此像着实庄重精美。美目里隐隐透出熟悉的意味。

  伯颜问那头戴莲花冠、披着秋香色九色离罗云霞衣的白须髯的观主:“请教先生,此像是那位塑师的作品?我看着好生眼熟。但又一时间猜不出来。”

  观主答:“是塑师刘銮,在至元十年夏调任到本观,专为修造玉皇与诸星宿的造像的。至元十年开的工,到至元十七年,花费整整七年的时间,方才尽善尽美。”

  “啊,是刘銮。”伯颜心中赞叹道。他并未忘却那位在他当年的“咬春”宴席中,与帝师嫡传弟子阿尼哥同来赴宴的少年刘正奉。

  那少年一入他家的花园,米昔塔尔就对着他笑,这样的少年他怎能忘记他呢?何况那少年正奉还在席间目光直射的上下打量他本人。那少年的目光似是在鉴赏一件珍奇,恨不得用他的眼睛来测量他面孔与身体的尺寸。当时他就想,这可真是个画痴与塑愚呢!只是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留下一组如此惊人的杰作。

  当伯颜被道士们引进西庑供奉二十八宿的殿宇时,南方朱雀七宿中的张宿手托月轮之宝,足下是一头驯顺可爱的乳鹿。那星宿端坐着向他投来狡黠诡异的一抹微笑。伯颜顿时愣住了。他似乎看见了什么。那是那个春日宴席中他自己的面孔。那时的他青春勃发,如同一株青翠挺拔的树。那微笑,既是他的,也是米昔塔尔的。刘銮,他根据他们两个人的脸,构造了一尊他自己心目中的张月鹿。

  伯颜想,刘銮大概希望纪念那一日吧。艺术家见到了美,就希望能让美的东西凝固住了,成为永恒。

  张月鹿,你会比伯颜、米昔塔尔、刘銮、阿尼哥都更久驻于世,你甚至比这个朝代更加恒久。时间尽管会消磨腐蚀你,但你会超越这朝与这国。因你总归是天上星君,我等凡夫怎能相比?

  此事即了,伯颜便心里再无挂碍。他转身走出玉皇殿所在二进庭院。然后他出了宫观的大门。出门后,伯颜伸手,看向手中所求灵签。今日他竟然也犯禁,去求签问卜了。

  只见签上写着:“碌碌官门任达通,宦海浮生怨无终。饮罢根底贵贱酒,终为幻世一场空。”

  伯颜手一松,那张纸签便随着远处来的山风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