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49章 《两片杏仁》番外-哀陈屏

  当画师最后一次收拾好他盛放画具的箱笼时,他瞥见那个疲惫不堪的卧在监狱铁栏杆后的囚徒。囚徒身上为绘像新换的衣衫只干净朴素并不奢丽隆重,但是那目中神采已经变了,他眼睛里已经能够看到希望,虽然这希望是孕育于绝望之中的。

  就在昨天,囚徒在最后一次刑罚后沐浴,陈屏被要求绘画那时的场景。他的手第一次踌躇起来,因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落笔。

  囚犯沐浴取洁的意境是如此的哀恸、伤感,而又是如此的诗意、绝美。

  被凌辱过的绝美的男子肉体,使企图描绘他的陈屏也被眼见的伤情之境所感染。他幻惑了,他觉得作为一位画师不该对描绘之物的美全然无情,因若全然无情则无法写心,不能写心则不能打动观看者。但画师的理性又告诉他不该为所绘之物的美而沉溺,因沉溺会影响写形之技艺的发挥,若不能尽写所绘物之客观美态,则无法引领观画者进入情景之中。

  到底该如何落下这最后一回的头一笔,陈屏内心中纠结了很久很久。

  是如实的展现,象他曾经观看过的更倾向描述形体的西洋画一样。还是以写心意境为纲,以形为辅,老道的画师一时间竟拿不定主意。

  陈屏为自己的优柔犹豫感到烦躁,他的笔尖尽管已经蘸饱了墨汁,但却于洁白的熟宣上悬置不落。他心境纷纷然,如落花飘然坠入激流,被湍急的河水所辖裹,想静而无法静。直到他愕然间见笔端之墨已然滴落洁白的纸面,将那无一物的空境击破,脏污了一片圣土,他才于尴尬中慌乱的落下这次描画的第一笔。

  然而这头一笔,他就绘错了。他想要写出一种无辜者劫后重生的宁静圣洁之殇,但却勾勒出体肤的健美魅惑之态。

  本是想要写心传意的,却在不知所措中成了写形表实,这就落入了下乘。

  陈屏心中一激,手中笔更是战栗颤抖,墨滴溅出了一两星,濡染留白之地。他一怒下,将这页纸一把撕去团入掌心揉做一团儿丢弃在地上。

  揉皱之纸落于地面发出轻响,铁栏杆内行取洁之礼的浴者终于将面孔转过来正面画师陈屏。

  那目中似有春意,又似有火。明灭闪烁,斑斓刺人。任何一个与这对美目相对的人,不被勾引触动内心中最敏感柔软之处,是不可能的。

  这是一双可以以自己的不动情而激励起他人动情的绝情的美目。

  巴林.伯颜此时赤裸站立于浅盆中,流动的清水自头顶浇落,清凉的略过因承受体罚而被汗水所污的灼痛肌肤,他从童年期早已经习惯了在面对主人和刑罚者的时候什么也不穿着,所以能以丝毫不忸怩羞涩的态度坦然的在他人目光中清洗肉体。

  何况,他心爱的亚美尼亚仆人,从九岁起就陪伴他的米昔塔尔.爱里瓦捏兹在他的身边。

  反倒是那些为他沐浴取洁的狱吏,象服侍他的人。而那个面对此情景如坐针毡般焦虑不安的汉人画师,更是象是个不会伺候人但被强行拉至此处伺候他的幼稚小厮。

  “先生若不知该如何落笔,可回家仔细斟酌后再完成您心中的杰作。”陈屏正屏息收敛心神时,忽然听对面栏杆后传来一句低沉微哑的男声。惊得他不禁转头望向狱囚之内。

  以前陈屏不是没听过伯颜讲话,但那时他皆专注笔头墨趣,一心只在画上,对对方的修辞、音韵、气度和嗓音的质地毫无挂怀,因此也就没有从中得到什么美感与愉悦。然,现在则不同以往,在最后离开之前,陈屏因无心作画,而第一次的也是最后一次的,为对方的嗓音与言辞所惑,这声音组成的短短一句问话,已足够让陈屏在以后回味终生。

  如果他还能继续活下去的话,他定能在自己余下的生命里,在每一次的面对那空白的画纸时,一次又一次的于脑海中回荡共鸣这一次的对话。

  那声音里疲惫之感伴着舒适,清凉柔滑的水抚过紧致挺拔的腰身,顺大腿滑落。水流过处,勾画出完美的男性健壮体魄。雄伟、壮美、刚劲、修长,从内中破出咄咄逼人的男子伟岸俊美活力。它似乎在以无声的歌咏,告诉全世界,它是男子中那最美的。它就是在百合花丛中牧放羊群的云端牧人。它的美质在于坠落,它从天界逃离落入凡尘并为凡尘所污,恰是它的至美之源。它越是受到凌辱、玷污与残虐,就越是无法遮盖的释放出它的美。

  这肉体只有在受迫害的境地里,才能堪于完美。悲剧摧毁平庸之美,撕碎安逸之美,在血与泪中,它被塑造成为美的极致之境。

  若没有受过苦,你就不能理解这接近奇迹的塑造。

  陈屏面对这一切时,真的哑然了。他无法言说。他只是知道,以后他如果还有机会言说,他也无法描述今天他所见到的,如果他强行描述,他的描述定是扭曲不实的。他还知道,既然他无法如实言说,那他的绘画也无法如实的描绘。

  即不能写心,也无能于写形。二者皆不能。言说不达其意,绘制不达其境,此情此景只能封存于心灵中保存。至于笔头,仓促应付,这应该是这一部画册的收尾之作,却也是他的最后一部绘作,同时也是他此生中最不满意的作品之一。

  狱室内的囚犯从容的清洁自己的脸、头发与身体。他的沐浴遵守一种陈屏内心可以体会但不能描绘出的神圣的秩序。湿漉漉的柔软乌发是浓烈卷曲的一缕,散乱的落于肩头与乳白色的肌肤紧贴,漆黑与白皙之间形成令人赞叹的反差。对方仔细的洗涤发丝,清洁后将头发放落。然后他屈身,让执净瓶和水舀的狱吏将净水从宽而线条劲拔优美的肩头浇落。他依次序洗涤双肩、胸膛、手臂、腰腹。他弯下腰去擦洗双腿时,腰身与臀部之间的肌肉因稍微紧绷而形成完美流畅的曲线,如庙堂中星宿或菩萨的化生之身。

  如此完美的肢体,是不应该活到衰朽的,而是应该在它衰朽之前就死去。陈屏心中突然爆发出如此炽烈的感叹。如它衰朽了却被人看到,该是多么的耻辱。对这样的肉体来说,衰老之辱远胜于受刑罚之辱。

  那些因鞭打和被迫性交留下的痕迹,却一点也不丑陋。它们旖旎的装饰这躯体,紫色的伤痕映衬出肤色的雪白光润。小腹如白玉雕琢的游鱼,臀部结实浑圆如蛇卵。水流过处闪闪发光,闪烁发亮的肌肤象是擦抹了金银的粉末般诱人。

  米昔塔尔帮伯颜把发丝理正,以免散发凌乱。他看向那个在牢狱栏杆外为如何下笔而发愁的汉人秀才画师,心里替自己的主人难过。

  他的主人的美正是他遭受虐待与折辱的罪因,如他不是这般的美,他的境遇断不至于如此。有时候,俊美无匹敌也是罪过,是遭受嫉妒使之受罚的缘由。忠诚也一样,干练尤如此。一个将美貌、忠诚和精干于一身的男子,是活该在这不信道亦不行善的肮脏尘世里受难的。

  这是我们的十字架,米昔塔尔暗自悲叹。但我们又怎能不背负呢?主说,你们若做我的门徒,就要扛起自己的十字架,随我来。我们不仅要背十字架,我们还要走那窄门。大路宽阔平坦但通向的是黑暗地狱,窄门难入但是进入光明和永生的必经之途。

  清洁完毕,米昔塔尔替伯颜将身体擦干,再披上薄衫。此时的伯颜平静祥和安宁。有受难者的气质。米昔塔尔帮助伯颜编好发辫。

  而陈屏呢,他极力遏制内心波涛,强压着心绪,迅速的从新起笔,同样迅速的勾勒。潦潦数笔,已将大致轮廓与布局框定。

  他抛弃了对写心与写形的分辨,执意以自身意志一意孤行,笔随己心,也不顾画面是否具备完整性,哪怕残缺他亦不在乎。墨痕所至,恣意奔放的哀殇泛滥,他为牢内人和自己悲息,他无声的痛哭着。他想他自己只是怀壮志而不遇而已,而那对面的人则是被这世间所有人踩在脚下蹂躏着与辜负着。一个只是生不逢时,一个却是天然下贱。说到底,他陈屏不配在这囚徒面前为自己的命运抱怨。

  以墨线勾勒,再填色濡染。层层渲染下的男子肉体渐渐的浮现在细腻洁白的纸上。那肉体内似乎隐藏真正的生命。这不是文人画,不是重彩,不是细密画也不是西洋画。这是陈屏自己一个人的画。他不再需要风格,因自我便是风格。陈屏不是狂生却于此时比那些刻意卖弄的狂生更孤傲狂妄。别人的狂之在行为、举止、做派,是为了博取美名而狂。而他陈屏狂在心里,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不要别人同情,他内心自足了。

  陈屏在沐浴的男子身后画上了花丛与树荫。浓荫下溪流潺潺蜿蜒过画面。沐浴者下垂的辫发遮住了脖颈,画中人附身正要去拾起绿绒绒的草地上一朵洁白的落花,似乎是要挽回些什么。而更多的落花漂浮在流水中,从洗浴男子身边匆匆而过,这预示着他的挽回之意终究落空。时间涤荡洗去一切,去者即去,无可挽回。

  画中男子湿润的裸体上,一只翩翩彩蝶落在他的右侧肋下,似乎是要吸吮那处肌肤上如花露般的水珠。在彩蝶停驻处,肌肤上赫然绽开一枚十字架刺青。这秘密处显露的符号,陈屏虽不能理解它所含之深意,但仍然决意将它呈现。

  此画虚虚实实,不能为后人所尽辨。人如实,境却虚。这是这整册将要被编成集册供人阅览的画集中,陈屏的个人风格最为突出张扬的一页画。

  它是残缺有漏的,它不完美,然而不完美即美。

  它是整部集册的倒数第二幅作品,是被囚之人受辱组画的最终幅。最后收尾的是陈屏待伯颜出狱时清晨,借着晨曦粉金的朝阳与灰蓝的夜色仍然交织扭缠未尽时,画下的那一幅巴林.伯颜的人像写真图。

  陈屏最后一次携自己的画具回家。

  他端坐整夜,一心扑在他的作品上。彻夜的斟酌,修正他认为不满意的细节。直到他完全的满意自己的作品为止。他之所以只能将尚还不满意作为满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画技有限,而时间也有限。

  他的妻子与儿子睡在寝室,半夜里醒来,孩子睡眼惺忪的呼唤父亲。妇人抬眼看去,丈夫书房的灯光仍然亮着,橘黄色光线暖融融的透出,于是将幼儿揽进自己怀里哄着他继续入睡。

  陈屏妻在清晨醒来后,发现书房中已无人。陈屏曾经彻夜作画的桌案上遗一字条。上写去御衣局交差。

  然而陈屏那日出去甚早,却晚不见归。

  事实是陈屏先去了大宗正府关押那个囚徒的监狱。他在那里就此画询问对方的意见,并给对方画下最后一幅人像写真。然后他去往他供职的御医局交付了差事后请了长假。

  掌管御医局的达鲁花赤和提举都同陈屏关系很好,体谅他的辛苦,所以陈屏很容易的就得到一个长假。

  陈屏和提举说要回老家易州定兴一趟,提举完全不怀疑。任凭陈屏自去。

  家是回不得的了。陈屏藏匿在阴暗处,潜心构思自己的流亡逃命路线。伯颜在那日绘肖像写真时告诉陈屏,因为陈屏已经看到了太多也知道的太多,他性命堪忧,他必须果断自救。

  陈屏曾质疑伯颜的论断,他在为伯颜作肖像时趁着狱吏们已经看管的不再严密,低声质问伯颜。陈屏问,那两个为你疗伤的医生也见过你裸体的模样,为何他们就性命无忧?

  伯颜淡然一笑,对对面的画师说,他们只见过裸体而已,未见我如何受辱,而你呢?你在我备受羞辱刑虐时见证了全部的过程,你画下这一切,你以后如还有性命在,难保不会在心中一便便的进行回味。这才是你性命可能不保的原因!

  此时的伯颜已经换过了衣冠,整洁端庄的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如同任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贵大人物一样的接受地位卑下的宫廷绘师的描画。虽然背景还是大宗正府监狱灰暗的墙壁,但是伯颜的神态与肢体已经恢复了端庄与优雅,似乎以前那些卑微、龃龉、猥琐、下流之事,从未发生过在他身上一样。

  米昔塔尔为伯颜把身上长袍的衣褶理顺。伯颜的头发又再一次紧紧的编做一条发辫搭在肩头。米昔塔尔在为伯颜结辫时非常仔细的将辫子编结的紧密光滑,没有一根散发落在辫外。

  陈屏的最后一笔结束后,伯颜忽然问及陈屏姓名与家乡。这让陈屏心中惊跳了一个节拍。他一时间踌躇,不知该不该对应这个询问,如果要对应又该作何对答。

  陈屏望见伯颜的面中是柔和温厚的,无任何诘问之意,似乎也不甚在意陈屏是否愿意回应这次询问。

  陈屏只犹疑了刹那,便开口回应道:“小人姓刘,名仲贤。祖籍中山。”

  对方对他的回应报之以一声轻笑。这笑声柔和却让陈屏心中惶恐之极,他从这笑里隐约感知到对方对他的谎言洞察秋毫,却不点破。

  假手害人,终归害己。陈屏内心突然陷入极大的恐惧中。他对对方撒谎,这谎言会可能戕害到教过他几日画的刘贯道,他以为对方对御衣局内人事全不了解,但从对方笑中却觉察出自己的谎话已然被看破。

  伯颜似乎是漫不经心的随意说起。他说自己刚担任丞相的那年,除夕,他去翰林院给诸翰林拜年。那些翰林对他流利的汉话表示惊讶,而对他能将诸翰林的姓名、年齿和何时进翰林院的时间都毫厘不差的说出,更表示出赞赏。

  伯颜在有意无意中提醒陈屏,让陈屏不要小觑了他的记忆力。

  我无伤人意,彼不可有害人心。哪怕只是为了逃避,亦不可假用他人之姓名为自己脱险。伯颜将自己的意思毫无保留的暗示给陈屏。

  我即知刘贯道,就知你的真名。我有渠道知道真相,这渠道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画师能够参悟出的。

  所以不要在我面前撒谎,我不会害你。

  一幅写真草草绘毕,陈屏收拾了画箱如逃命般的离开了这危机四伏的大宗正府监狱。他拎着自己的画箱脚步匆忙的奔向御衣局要给自己请个长假。他听到自己脚上布鞋鞋底在砖石路面上摩擦出的声音。

  他心里仍然一遍遍的回荡着狱中已经得到宽赦的那囚徒的对他压低声音说的话。

  那个人说,你当赶紧离开,去躲一躲。不过,没有人、没有人会害你。

  那个人把“没有人”这一词汇用很重的语气连续说出两次,但声音仍然是低低的,很小心翼翼的。似乎隔墙有耳,他怕被人听了去似的。

  画箱交付了,所绘之画页也上交了。陈屏开始了他的东躲西藏。他整日惶惶,恨不得一个时辰便换一处藏匿的地方。但往何处逃命,他仍然心里一片空白。

  遁入深山吗?入空门吗?

  南方深山中仍然有打着“复宋”旗号作乱的匪帮,但他的这副身躯似乎不是打家劫舍的料,当军师他也不够资格,一个画师,他懂什么调兵遣将?不消几日他这不懂装懂的军师就要露馅儿,到时候利刃加身,不得全尸。

  如入空门,则要度牒,虽然度牒可以花钱买,但购买度牒本身就会暴露他的行踪。再说,空门不空,全天下的佛寺、道观、清真寺和也里可温寺都在朝廷的眼皮底下,怎么能瞒得住?每一处可以受戒的戒场,都是暴露他真实身份的处所。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

  陈屏头一回领略到了这种滋味。正因天下广大,你才无处可去。如果还是宋、辽、金、夏和大理诸国并立的时代,断然不至于如此。

  那时,你花不多的时间就可以潜出边境逃亡邻国。而今,大一统的国界南至安南高棉,北至吉尔吉斯人的谦谦州,西至波斯人的河中之地,东至高丽王的地盘。你可能往何处去?

  士大夫仰望赞叹的无垠边境,竟成逃亡者的绝境。

  即逃不成,不如看过妻儿最后一眼再死。陈屏内心凄楚。但还是怀着一丝希望。想自己是小小画师一名,不入上等人的眼,也许,那些日理万机的上等人也许因为忙着朝政大事而漏给他一条小命呢?他陈屏的命还不至于非被追杀不可吧?

  陈屏想到他家后面的那条火巷。窄巷僻静,地面坑洼不平,平时很少人穿行。入夜后更是无人敢从那里穿行,因为传说有鬼。

  火巷中曾有一家人女人吊死在院落槐树上,据说是因为婆媳不和被婆家逼死的。尸首吊了一夜,凌晨才被路过巷子口的更夫发现。解下来的女尸被那婆家收留,但据说根本没埋,而是被卖给了人贩子去与人配阴婚。

  死女鬼立志报复,常在火巷内徘徊不去。白日阳气盛时还有些胆大者敢从那条巷走过,夜间便无人敢过了。据说夜里有人从巷子口过时,见里面有白影闪过,那鬼影还能分身,不止一条。更有女人哭噎悲啼之声,如夜猫哀嚎,声声凄厉不绝,至凌晨方止。

  伯颜听米昔塔尔讲述汉人对那巷子内种种不祥之描述,面容宁和淡然。他正靠在矮榻中,依着丝绒软枕,巴尔斯为伯颜轻轻的按摩身体。

  他已经出狱了,现在闲居在家。只是,昨日晚间,忽有内官携带入宫用的牌符召他入宫。伯颜在皇帝寝殿侍奉了一夜,今朝方回。

  皇帝要他动手。杀陈屏以自证。

  这又是对于他忠诚驯顺与否的试探。如他果真忠顺,即应当亲手杀那画师,将滥杀无辜刻薄恶毒的丑名揽过来替合汗承担了,然后把杀人犯作为把柄交给合汗手里握着。他所犯之罪越多,握于合汗手里的罪证和把柄越多,合汗对他的忠诚就越放心。

  考验你忠心的时候,你怎么表现?不能给脸不要脸,不要给好果子你却不吃,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伯颜心中自然明白。

  米昔塔尔自告奋勇要求与携獒犬的托克托同去,是伯颜没考虑到的。米昔塔尔却明白,他要替伯颜承担杀人犯罪名。到时候,若有犯露时,他愿意以一己之身,替伯颜扛那死罪。

  伯颜望着米昔塔尔真诚的脸,眼中一酸,一滴泪滚落面颊。他捧起米昔塔尔面庞,让那年轻俊美的面孔和充满爱意的目光与自己直接碰撞。滚烫的唇粘柔纠缠在一起,彼此交换着对方口中津涎的甘甜与滞涩。良久,伯颜才放开。他对自己的爱仆说,你愿去,我不拦你。但是罪不能你一个人担着。你抵罪那日,我与你同罪。若合汗处死你却叫我活,我回家后即自尽,我的灵魂会追逐在你灵魂的后面,我即使在地狱里也时刻仰望,仰望那在天堂中你的灵魂。罪在我一人。是我害死了你,也是我害死那陈屏。我是所有人的罪人。

  为和陈屏必须死?饶过他不行吗?伯颜也曾哀求过,他跪在合汗脚下卑微的乞求着。那时他们刚刚欢爱过,伯颜身上还留有爱欲粗暴的痕迹作为他哀求的资本。他刚刚把自己的身体献出过,承受了帝王如飓风暴雨般狂暴的欲望。他身体里合汗遗留的精液还残留着温度。

  他赤裸的跪着,让合汗看到他身上的青紫痕迹。这些难道还不能证明相同的事情吗?他已经用无数次的逆来顺受证明过自己了啊!难道还不够吗?

  而合汗只是一把把他拉过,吻去他的眼泪,将他重新按倒床上。因刚刚才交接过,所以这次合汗用的是器具。那根玉雕的角先生很容易的就滑进了他刚刚被撑开过的身体里。玉质润滑微凉,甚至让他感到很舒适。他不克制自己,呻吟出声。并扭动着,让那根玉做的男根细细研磨着他体内的每一处位置。

  合汗见他温柔且配合的卖力。笑他淫贱。他则屈双腿用足踝摩擦合汗的臂膀。

  朕要你说,你还要!你自己要!求朕!合汗以强硬的口吻命令他。伯颜以颤抖的声音回应着,他哭泣着说他要,哀求合汗施与的疼痛。

  那玉的角先生一次又一次的用力的狠狠的顶撞他体内最敏感的部位。他终于坚持不住,在撞击中昏厥,在失去知觉前,他恍惚感觉自己又射了出去。

  良久,当伯颜清醒时,见合汗正在借着晨光,看自己手中伯颜射出的精液。

  我竟然射在了合汗的手里,伯颜想将脸埋进枕头里,但却被合汗制止了。合汗要他也看他手中的精液。合汗饶有兴味的摩搓指端,把玩着男人乳白色内含元阳真火的液体。

  合汗要伯颜也看。伯颜看着,温柔的说,您还要我证明什么,这不算证明么?

  而他得到的回应是又一次的被按倒,现在是晨曦初露的时刻,合汗兴味又复于炽盛,他要发泄在他最美最温柔的奴婢的体内。

  伯颜任凭合汗发泄,他脸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他始终以最温柔的目光看占有他身体的强者。忽必烈性情所至,无坚不摧,他在伯颜身内恣意放纵自己,并不考虑这暴虐的性事是否带给对方伤害。在临近关头时,帝王一手扼住了身下奴婢的脖项,吼叫急喘着,看着自己身下汗水淋漓的承受者,他要求伯颜再求他。

  哀求我!哀求我给你!忽必烈恶狠狠的对伯颜说。说你是我的!求我射在你身体里!

  伯颜神志已然昏乱,他口中涎水流出,湿了枕头。无意识的配合帝王的抽送挣扎递送自己的身体。伯颜在窒息中胡乱的摇着头,乱发粘在脸上。

  伯颜喘息着在无意识里哀求。他说,求您要我,别弃我而去。我是您的,且永远都是您的。求您了,射在我里面,射、射... ...,里面... ...。

  然后他再度于崩溃中失了知觉,并将白灼之物遗留在合汗的掌中。

  合汗许诺他不必亲自操刀杀人,但人还是必须由他手弄死。他愿意怎么处理这事,可由他计谋。但陈屏还是不能免去死亡。因为这寒微秀才亲眼见过伯颜狱中所承受的全部羞辱,每一样都被他绘入纸上。这人不能留,合汗怎容纳这样的人在世上?那些狱中凡见过伯颜受辱过程的,全都不留。但陈屏特殊,必须伯颜亲手了了断这秀才的性命。

  伯颜静默无声的跪了很久,直到火者搀扶他站起。他的膝盖如碎裂般刺痛,他浑身冰冷。

  火者告诉他,合汗早就离开了,您别跪了。您都跪痴傻了。合汗已经走了多时了。

  伯颜恍惚站起,扶着火者的手臂,对方将他送出了寝殿。他独自出宫,上车,回家。回家的路上车子帘幕紧紧的遮住,合汗吩咐过,他不能叫宫外人见着他进宫内来了。他要严守秘密。

  伯颜的思绪飘忽。米昔塔尔和托克托出去那晚,伯颜不知因何,鬼使神差般的替陈屏祈祷起来。

  有人白天来过,让伯颜今夜行动,并把火巷位置透露。来人伯颜知道必须守密。

  但待夜间,伯颜止不住的哭泣起来,他心中念念的颂扬秉行公义的真主,望陈屏今夜得逃脱性命,愿陈屏能于今夜出大都,从此隐身于荒野之中再不露面。他不恨陈屏,也不能去恨合汗,他以自己有罪的身体,求真正掌握一切的真主,将所有惩罚尽数给他。

  他流泪,祈祷,将自己锁在小小的祈祷室内,不敢抬头去看那香烛鲜花衬托下显得格外悲悯的圣像。那圣像是他从伊尔汗国他自己的家乡胡齐斯坦携来的,只尺寸极其微小的一幅,才堪堪双掌大小的尺寸。金边已然旧损,面色黝黑的圣母怀中抱同样黝黑的圣子,这幅埃及科普特人制作的黑圣母圣像,是他的珍宝。他将它供奉,秘密的为它焚香并敬献鲜花,他亲手清洁这狭窄幽闭的小祈祷室,仿佛胎儿只认母腹的子宫。这里是他一个人的处所。

  他祈望米昔塔尔和托克托空手而回,然而命运再次作弄了他。

  一切都顺利,甚至没人打火巷口路过。

  真主啊!我的主,您不宽恕我!

  伯颜一下子晕倒在地。米昔塔尔被吓坏了,忙把伯颜报入自己怀里。伯颜的身子滚烫,手足却冰冷。

  吓坏了的忠实奴仆慌了,忙跑去叫来了家中几乎所有人。夫人、妾室、男女仆役,都被疯狂的米昔塔尔骇的不轻。

  这亚美尼亚的奴隶疯狂的哭嚎着,说老爷要死了,你们怎么不关心,老爷要死了啊!

  别速真上来一把抱住这已经痴傻的男仆,迫使他清醒。然后急急的跑进那间屋子,米昔塔尔紧随夫人身后。当别速真将伯颜抱进自己怀里爱抚时,米昔塔尔奔向小祈祷室。他“呯”一声将门紧闭,“咔嚓”上锁,而在此过程里,他极力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与眼睛,不去看那室内都有何物。

  这祈祷室是他所爱之人的隐私,他既然爱他,就不能窥探。如果有一天,他的情人请他观看,他当然也不能拒绝。

  昏睡,然后苏醒,然后再度陷入昏睡。反复的折腾。伯颜越来越憔悴。米昔塔尔喂给伯颜水和粥吃。伯颜昏睡他就哭泣。

  他主动请缨为主人除掉陈屏,他也有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他也嫉妒着那秀才画师。他陪伴伯颜在大宗正府的日日夜夜,都是心里的煎熬。但他能嫉妒合汗吗?不能。

  伯颜正在盛年,青春并未褪色。渐渐的,他的身体恢复了。精致的调养,细致入微的服侍,每日花样翻新的可口饭食,滋养着伯颜的病体,让他日渐康复。心里的创痕累累,是藏的住的,在外形上他依旧美貌而风度翩翩。合汗在此期间让火者送来宫内调心养身宁神的药膳。御医专门到家中为伯颜诊脉。药方一副不见效马上再换一副。

  伯颜吃着合汗给自己的药食,虽然心里仍旧在滴血,但也知道自己不得不继续活下去。每次御医诚惶诚恐的为他切脉,伯颜就明白自己还是不能死。

  无论多么下贱的一条命,只要是合汗要留的,若留他不住,必然有人要陪死。他已经害死了画师,就别再害死御医了。

  伯颜趁着服侍的其他人等不在场时,也询问过画师殒命那夜的过程。米昔塔尔毫无隐瞒的都说了。

  伯颜听了黯然沉默了半晌,然后他讲,我做了恶事,遭报应是必然的。

  米昔塔尔又说了,陈屏妻如何得了烧埋银,不再纠缠。

  伯颜又淡淡的说,这妇人是个精明的,将来必然得福报。若他们的儿子长成后依旧做画师,必然是个技艺精湛的画中圣手。做其他的事情,也要诸事顺利。我以后每次做大僻静时,和每次守四旬长斋,都要为这家人求福报。我宁可自己短寿、多病,也要为他家求福报。

  伯颜讲罢后,见自己身上衣衫洁净,质料柔软丝滑。他指给米昔塔尔看,说,我对你说,我是合汗的衣服罢了。他穿腻了再换件新的。他想要听响随手就撕了。我这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拿我与陈屏比,我都不配。春日播种,盛夏耕耘,秋天收获,冬季焚毁。我终是有被弃的那天。

  说完,伯颜看着窗棂外,那日天空湛蓝,只有一丝雪白的云细丝般缓慢流过。他养身体已然过了这许多的时日,都是春天了呢。翠叶浓荫,正值好节令。

  大自然是无情的,它用最美的节令,衬托人间最悲惨的遭遇。它恒无情,以人间诸事,不能动其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