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26章 夜宴

  别速真把宴饮食单拿给伯颜看时,伯颜看着单子上琳琅满目的各式糕点、菜品,不禁皱紧了眉头。

  “用得着如此隆重和破费吗?”伯颜问。

  “为了不失体面,我看用得着。”女人说。

  “不失体面?到底为了谁的体面?有谁会来我的家宴,所以为了他我必须足够体面?”伯颜以怀疑的目光盯着自己的女人,他从别速真身上嗅到了阴谋的气味。他的妻子究竟有什么秘密在隐瞒?即使有外人要来他的家宴,也就只别速真兄长安童而已,而众所周知的,安童不喜奢华也不好宴游,他是个朴素的人。

  如果不是为了安童,那又是为迎接谁的驾到呢?伯颜心中不安起来。

  但现在他无官闲居于家,一个男人无职业就等于一个吃白食的废物。虽然他的食邑、俸禄还在,但谁知道又能维持多久呢?自赋闲以来,他对家中事物就自觉的很少发言干预,他知道自己丢官是多么耻辱的一件事,因此不想自辱和讨没趣。

  伯颜又将目光移向食单,别速真拟定的宴客食单还是很讲究的。符合他们这个阶层的身份与品味。伯颜细看,一共有酒、饭、红肉、白肉、蛋、素、点心、粥、汤、茶、饮、鲜果、干果等十三品,每一品内都有十二样。

  只见那单上工整的写着:

  “酒品十二:茴香酒、石榴酒、葡萄酒、蜂蜜酒、频婆果酒、拉克狮子奶、穆赛莱斯鸽子血、阿剌吉、胡椒阿剌吉、丁香阿剌吉、肉桂阿剌吉、马乳忽迷斯。

  饭饼馒头品十二:羊肉鸡头粉饭、羊肉糯米粉饭、荷莲兜子、羊肉兜子、黄雀馒头、鹿脂馒头、驼峰酥酪馒头、风消饼、卷煎饼、古剌赤、回回青卷、突突麻食。

  红肉品十二:酒糟鸭、酒酿蒸鸭、鸡肉沙瓦玛、鸡肉卡萨尔、牛肉葛勒萨、羊肉拉齐埃纳德、四鲜炖鹿筋、羊肉卡巴巴、姜醋羊骨、焖羊肉都姆勒曼、羊肉曲曲儿、牛肉忽鲁达克。

  白肉品十二:香茅草烤伯多禄鱼、椰浆柠檬汁炖花仙鱼、油爆葱姜虎虾、胡椒虾、姜醋虾、笼蒸蟹、酿橙蟹、马萨拉炖蟹、蜜酿蝤蛑、酒煮菜、蟹黄毕罗、蟹鳖。

  蛋品十二:葱碎烤蛋、虾仁蒸蛋、油煎胡椒蛋、水卧蛋、酒糟蛋、姜醋炒蛋、油煎牛肉碎裹蛋、蘑菇豆腐炖蛋、马萨拉煎蛋、蟹味蛋、卤汁蛋、熏蛋。

  素品十二:回回豆泥丸子、回回豆鹦鹉菜、素茼蒿、盐津瓜条、鹦鹉菜拌芝麻、胡荽白萝卜、素炒麻食、葱豆羊脂豆粉、醋银针、麻油三丝、麻油海菜、三丝爆豆。

  点心果子品十二:米粉松仁饼、羊尾油千层、奶油皮塔饼、乳酪萨姆萨、雪酪糖浆库纳法、椰子肉糯米粉糕、奶油甜咸炸卷子、乌日莫杏酱卷子、玫瑰露杏酱浇雪酪、松子羊肉酥、玛阿穆勒糕、鱼肉库利比亚克。

  粥品十二:鸭肉粳米粥、虾皮粥、牛乳粥、酥酪粥、糖乳粥、椰茸粥、马乞粥、羊肾韭菜粥、豆粥、籼米粥、茶蘪粥、煿金煮玉。

  汤品十二:鸡丸莲蓬汤、虾丸鸡皮汤、海参蛋碎鲜蔬汤、口蘑鲜笋汤、发酵酸回回豆汤、发酵塔尔米酸汤、蟹味蒜香奶油汤、周豆粉汤、牛肉圆子粉汤、马思答吉汤、大麦汤、玲珑剔尖。

  茶品十二:武夷白鸡冠、冰糖姜枣茶、七宝盅子、酸橄榄茶、菊花薰、茉莉薰、胡椒丁香茶、龙脑茶、青盐茶、兰膏、酥签、紫笋雀舌茶。

  诸水汤煎品十二:荔枝膏、樱桃煎、石斛玉竹水、沉香熟水、紫苏熟水、冰糖雪圆子、雪泡豆儿水、石榴砂糖舍里白、葡萄砂糖舍里白、无花果砂糖舍里白、柠檬砂糖舍里白、迦失瓜蜂蜜舍里白。

  鲜果品十二:迦失瓜、频婆果、海棠、葡萄、石榴、无花果、吉隆麦抱、闽南陈紫、香水梨、银丝枣、御黄子、柰子。

  干果品十二:五香松仁、胡椒松仁、原味巴旦木、盐烤巴旦木、糖浆琥珀杏仁、盐焗杏仁、蜂蜜琥珀核桃仁、盐焗核桃仁、奶油榛子仁、盐炒榛子仁、盐烤阿月浑子、原味烤介寿果。”

  伯颜看完了整个一部的宴饮食单,轻轻用手指尖点了点纸页,说:“多谢夫人了。替我存一份的体面。宴请、排列食单、写帖子、散帖子等事,我是不行的,全都靠夫人了。我在这里先行谢过夫人。”

  说罢他真的起身,向着别速真深深一礼。

  别速真看着伯颜,脸上颜色很不好看。但她保持着贵妇的体面,没有发作。

  日子过的飞快。似乎夏日的暑热才刚刚过完,秋季就已经降临。转眼中秋就到了。

  伯颜的担心没有被浪费掉,降临他家门前的大驾里有他最不乐意见的两个人。他的大舅子安童和比安童更令他感到难堪的人。

  合汗本人。

  一大队怯薛职官和宫内火者、女官随侍合汗的御驾前来。本来心想的所谓“只在二院摆几桌家里人的体己酒”是不行的了。索性将家人体己酒挪进了第四院,前三院都摆了酒招待外客。伯颜不想得罪那些随侍而来的宫里怯薛、公公与女官们,以预防这些随时可以亲近天颜的人因为他招待的不周而说他的坏话。

  伯颜家中的小唱纳尔金,给自己篦头、掠鬓、挽髻、敷粉、涂朱后,用一顶马尾网巾牢牢网紧了头发不至于散乱,又戴上一顶金累丝四瓣莲的束发小冠,并在发髻根部别的玻璃瓶簪里插了一朵浓郁的白色晚香玉。最后把一枚银链吊着的镂空银香囊系在腰间,并在透雕唐草纹的银质球囊里放入一枚芙蕖软香香丸。他今天要在席间陪侍,说不定还要唱几曲。至于唱什么,他知道那蒙古皇帝是根本不懂的,但他的主子懂。所以唱什么的掌握权就操纵在他主子的手里,到时由他主子点,这是叫纳尔金心里特别踏实的原因。

  纳尔金装扮完了,出来一看。好啊,阿塔海与巴尔斯两个,一个怀抱琵琶,另一个手执管萧,立在门外。

  “我们俩就等你呢。”那两个伙伴笑着说,显得有些傻兮兮的。纳尔金心里想笑,但忍住了。

  “请哥哥们领我去四院。”纳尔金想笑却故意做出矜持状。

  “走、走。”那俩位所谓的哥哥笑着拉起纳尔金的手说:“米昔塔尔已经去酒席间陪着啦,主人客人全聚齐了,现在就等咱们了。”

  宴席的奢华远超一般人想象。伯颜家中从来也没摆过如此丰盛豪华的宴席。纳尔金看了看又稳了稳自己心神,在伯颜身边落座相陪。抱琵琶的阿塔海和持萧的巴尔斯则一左一右的在后面落座。待会唱起来,他俩就是伴奏。

  伯颜脸上轻松,不知是不是故意做给合汗看的。

  他说:“纳尔金,你随便唱点什么。”

  然后又说:“我家里没乐班,只有这一个小唱。寒酸了些,请诸位别介意。”这些话,显然是对着贵宾说的。

  然后伯颜拍拍纳尔金秀气消瘦的肩膀说:“这位就是圣上,他老人家慈悲的很。那位,是右相安童,我的大舅。你莫怕,随便唱点轻松的即可。阿塔海,你操琵琶。先唱一曲小唱。”

  纳尔金抿嘴微笑,后边琵琶声起管萧音伴。只听得檀口轻开送出一串温香软语:

  “几枝红雪墙头杏,数点青山屋上屏。一春能得几晴明?三月景,宜醉不宜醒。残花酝酿蜂儿蜜,细雨调和燕子泥。绿窗春睡觉来迟。谁唤起?窗外晓莺啼。一帘红雨桃花谢,十里清阴柳影斜。洛阳花酒一时别。春去也,闲煞旧蜂蝶。”

  这音色集甜、润、雅、媚于一身,让听的人浑身舒泰,如卧云霞间。夜风起,吹来小唱身上一缕衣香。纳尔金粉面朱唇,发间簪花一闪,更送出那别在簪里的晚香玉浓烈花香。随着“春去也,闲煞旧蜂蝶。”一句娇俏收尾,后面琵琶与萧声应声而止。这是一个完美的开篇。

  唱完后,那小唱起身,向着在座诸位贵人一一敬酒。

  在敬酒时,纳尔金丝质衣袖不经意间滑过安童的手背。安童只觉得手背上软滑轻糯,一阵衣香扑面。

  安童极其厌恶的将己手挪了挪。他心中怒,却不好发作。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妹夫居然如此“轻薄浮华”,家中居然豢养了一个唱的。他原以为自己妹夫是正人君子,却没想到他居然是这等人。

  合汗听不太懂那些婉转的唱词,只觉得这小唱的嗓音甜润好听,容颜俊秀妍丽,如女儿态,特别讨喜。便问伯颜:“这小子唱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首小唱,赞美春天的。”伯颜毕恭毕敬的。

  “小唱是什么。给朕讲讲。”

  “小唱,就是指那时下最新鲜最流行的坊间曲子。这不,春天刚过去不算久。咏春的曲子还正热呢。最后一句就是唱春去的。正应了季节。”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合汗问:“这曲子你写的?”

  伯颜连忙施礼:“我那点休养那里能写出这样的好曲。这是紫山先生的《惜芳春.春景》一曲。”

  “紫山先生?”合汗听着有点糊涂。

  “就是胡祗遹,字绍闻,号紫山。现任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使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还这么清楚?”合汗问。

  “我其实知道并不多,只对胡祗遹现在所任官职了解。”伯颜不慌不忙:“但是胡祗遹的小令写的好,市坊间流行,我对这些新鲜曲子听的多些而已。我这人,您知道的,喜爱音乐。自己有时在家中也弹弹、唱唱。”

  “我不知道你居然还好弹唱。”对面传过来安童的声音。那声音里明显带着不快。

  “你也不知道我还在家里养了个俊俏小唱。”伯颜一点不窘迫,反而笑起来。他轻拍纳尔金的肩头说:“这小子俊不俊俏?我家的小子就没有不俊俏的。我挑中的人都不错是吧。”

  安童强压怒意,他没有发作。他想,如果在席间和自己妹夫争吵,会弄的妹妹很没有面子。也伤了天子的颜面。故而隐忍了下来。

  一旁陪坐的米昔塔尔见了,想帮他主子缓和下气氛。便起身向安童敬酒,说“大丞相休恼,我家主子一向都说大丞相是无可替代之人。我敬大丞相一杯石榴甜酒,吃了这杯,嘴甜心也甜。”

  话是好话,但分谁听。米昔塔尔本来是要讨好,但那“无可替代之人”如一把钢锥,深深刺入安童的自尊,让他心里疼的滴血。而后面那“嘴甜心也甜”在安童听来更是种刻意加诸于他身上的讥讽。不由得他勃然大怒。

  安童怒从心头起,不但不接敬过来的酒,反而一拂袖子,将米昔塔尔敬酒的杯子挡开。谁知米昔塔尔手不稳,酒杯落地。一声碎裂脆响,那孔雀蓝釉上描绘炝金梅花的瓷盏跌了一个粉碎,溅了满地碎瓷沫子。

  米昔塔尔英俊的脸上因为尴尬而泛红,连忙先朝着右丞相连连赔罪。然后,又转身努努嘴。一个丫头马上上来,将地上碎瓷片收拾干净。

  伯颜也有一点点的尴尬,但他恢复的很快,马上又神态自如起来。说:“右丞相和一个做仆役的小子置气,多不值得。”

  但伯颜称安童“右丞相”而不称呼名字也没称“舅哥”,让安童的愤怒如火上浇油。安童再也忍不住他的正人君子风骨,一股无名火起,直冲脑门。

  “巴林.伯颜!我以往以为你是个清廉正派人。”安童声音发颤,他的嗓音不高,但却满是悲凉。“但没想到你私底下如此轻浮淫浪!你接连纳妾,我不说什么。因为我那忽很都别速真她从未生养。但养小唱是什么人才会干的下流事儿?你在家里养女人又养男人,你羞也不羞!以前,别人和我说你好鹰犬、好名马、好宝刀、好乐器、好美婢秀僮、好吹弹歌舞,我心里还觉得是他人污蔑你,没想到竟全是真的。合汗当初将我忽很都嫁给你时说:‘做伯颜的媳妇,不会污了木华黎家的姓氏。’看来,终究还是错了!”

  “舅子哥何以如此恼我?”伯颜并不恼,只是谈谈的说:“我纳妾,也是为了生养而已。再说我喜好音乐,喜好狩猎,并为我的爱好花钱,这又有什么不正常的?这些均是一个男子的正常爱好而已,与人品和干?难道爱音乐爱狩猎就做不了正派男子了?我有欺男霸女吗?我花钱买来的小子们在我家有受过我的刁难吗?舅子哥的观点怎地如此偏激?”

  “你... ...。”安童气的手抖,他想怒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骂对面的妹夫。一时间气到语塞。

  安童还未想出该怎么回敬伯颜,合汗却在一旁一巴掌拍在餐桌上,怒喝一声:“安童!你坐好!”

  合汗发怒了。安童只好坐正了。只听合汗以雷霆般的声音怒斥了一连串:

  “安童你好不懂事!你自己没有任何爱好,就不许旁人有爱好?好音乐有错?朕也好音乐,否则《白翎雀》是如何来的?好狩猎有错?朕也一样,哪个男子会不喜欢围猎!家里养唱的,不过是伯颜喜欢听他唱几句而已,你怎么就专门向着歪处想?是你心里脏罢了!纳妾也是为了生养,你的忽很都别速真她总也不生能赖给谁?你想让你妹夫当绝户?伯颜官声素来好,只是因为爱好多花些钱罢了。说道音乐,汉儒胡祗遹秀才也好音乐,你看人家写的歌儿曲儿的,满街的人都在唱!朕看人家胡祗遹很正派嘛!人家胡秀才在艾哈迈德.努尔丁在朝堂里闹腾的时候还是受害者呢!胡秀才当年进言说:‘省官莫如省吏,省吏莫如省事。’结果因为这个被排斥,去了太原路做官,后来在太原受艾哈迈德朋党排挤,又不得不跑到荆湖北道当了个宣慰副使。我来问你,胡秀才正不正?廉不廉?”

  伯颜一边听了,心中暗动一下。原来合汗非常了解那老胡秀才紫山先生!但我初提起老胡时合汗却装作不知道!还反问我怎么知道那么多!呵呵,合汗老了,却在某些事上不糊涂,越老越滑,对臣下说话露一半藏一半。

  这时只听有女人“噗嗤”一笑。是别速真。伯颜的正妻此时娇羞的一笑,甜甜的开口对着自己阿合道:

  “阿合怎地还怒我老汉有妾室啦?还怒他喜欢听唱的啦?他养些鹰啊马啊狗啊的,偶尔狩猎消遣用,阿合就生他气啦?我没生育,有妾室给他生个男子,我也高兴呢!家里的小唱,我也爱听他唱呢!至于出猎,我跟我老汉在大同,也一起携鹰犬外出狩猎,有时一出去就数日,扎营露宿在山中,浏览水光山色,兀的惬意!但我们不扰民,也不糟蹋庄稼。难道好男子他就必须恓惶恓惶的过?他不苦扒苦拽不顺垄沟捡豆包就恶色啦?”

  正夫人一大篇话,到把合汗给听乐了。合汗笑颜绽开,冲着外甥女说:“你哪里学来的这些好玩的话?你男人交给你的?”

  “哎呀!”别速真小嘴一抿道:“山西话里老汉就是夫君的意思。我男人在大同有食邑,我曾随着他在那儿附近生活过些日子,所以也学了些山西土话。入乡就要随俗嘛!”

  女人进来打岔,却是把餐桌上本来紧绷的气氛冲散了。伯颜顺势举杯,向着合汗再敬酒,并请合汗尝试桌上各个美味。一时间桌上欢声笑语起来,独安童闷闷不乐,但也没人再注意他了。大家的关注点都集中在别速真亲选的食单上。

  美酒佳肴果然让合汗愉悦。伯颜则向合汗介绍各类菜品果点的来历。比如合汗刚捏起一粒荔枝,伯颜就讲起那前朝的蔡君谟曾做《荔枝谱》,并给合汗讲其中最佳就是闽地陈紫。合汗赞赏鲑鱼肉酥皮盒子的美味,伯颜就告诉合汗此乃罗斯人最爱的一道菜,罗斯人称为“库利比亚克”。合汗夹了一箸子牛肉馅的葛勒萨,伯颜便介绍这是术忽回回们的名点,但在立陶宛,它有另外一个名字“杜鲁玛”。

  美食串流不息的依次序上桌,忽必烈合汗感觉自己在宫中似的。没有人再比伯颜更懂他现在所求的安慰。他毕竟老了,年老且痛风,只有佳美可口的饮食温暖他的胃时,他觉得自己安然。他吃喝,并饮美酒,老胳膊老腿被食物与酒液刺激的血脉通畅不再冷了。他顿时快活的很。

  但忽必烈忽略了,或者说忽必烈在快乐中压根没有看见,伯颜其实基本上就没吃什么,只是象征性夹几筷子菜,酒则有那个亚美尼亚的男奴米昔塔尔替伯颜挡了。

  其实这顿饭,本来就是别速真安排的,伯颜不知合汗的御驾会来,他甚至都不知安童会来。伯颜本来以为,这顿饭只是自己家里的体己饭。但伯颜是擅长应对的,合汗驾临他就立即玩了一把变脸。虽然事先无准备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但说翻脸就翻脸,翻过之后立即笑嘻嘻就跟啥也没发生一样,是伯颜的特长。他六岁进宫里做奴,不练就这一副脸皮,早就没命了。

  但伯颜的大舅子安童却始终学不会这一套。

  盛宴直至深夜。

  有美酒美食,有俊秀小唱相伴,就难免不再唱上几只曲子。阿塔海拨弄琵琶,巴尔斯吹箫,纳尔金再展歌喉。

  “锦织江边翠竹,绒穿海上明珠。月淡时,风清处,都隔断落红尘土。一片闲情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

  “这是胡老秀才赠朱四姐的离别曲。”伯颜说道:“朱四姐和关大爷,数年前离了大都去杭州了。但据说朱四姐到杭州以后不久,就和钱塘道士洪丹谷成就了夫妻。只留得关大爷一个人继续飘着去了。”

  “怎的又提那瓦子里的事情。”安童忍不住又要发作。他最不喜欢听伯颜说起勾栏瓦子中的事,他觉得恶心。

  “朱四姐名帘秀,行里叫她做四姐。关大爷,就是原来在太医院当差的太医院尹关汉卿。因他生就一副爷爷脾气,再加上写本子挣钱比他在太医院的差事还多,后来索性不干了,入玉京书会做子弟去了。”伯颜不接安童话茬,只着重说戏。“我戏虽然听的少,但也知道这两个的大名。洪老道追那四姐,从她还在大都就开始了。对了,合汗想不想听杂剧中拆出来的唱段儿?纳尔金本来是学南戏的,海盐腔、昆山腔他很拿手。后来北上,他又学了北杂剧里的中州韵。这中州韵以大都官话为本,字正腔圆,煞是好听。陛下可要听一曲?”

  见合汗露出好奇神色,伯颜就朝向纳尔金道:“最近,有一出戏叫《郑月莲秋夜云窗梦》,唱的挺火,你也会,挑一段唱来听听。如果真唱的好,合汗会给缠头。”

  “哦,缠头是瓦子里行话,就是赏赐的意思。”伯颜又向合汗解释了一下。

  “你说家里不养乐班,可这小子却会时下最新鲜的曲儿和戏。这怎么说?”合汗突然抛给伯颜一个问题。

  “家班虽无,教习却有。”伯颜轻描淡写的说:“我家里这小子爱戏,我请教习教给,一个教习足够了。至于吹的弹的打的,我家男子里头谁个不会?我自己就善吹弹歌舞。合汗还曾赞过我的歌喉与琴艺呢,难道合汗忘记了?”

  伯颜说完冲纳尔金一挥手说:“唱吧。”

  纳尔金开朱唇、露贝齿,娇娇羞羞、妖妖娆娆,唱出一段“滚绣球”:

  “倚仗蒙山顶上春,俺只爱菱花镜里人,敢教你有钱难奔,觑这贩茶船似风卷残云。留取那买笑的银。换取些贩茶的引。这其间又下江风顺,休恋我虚飘飘皓齿朱唇。如今这丽春园使不的冯魁俊,赤紧的平康巷时行有钞的亲,断送了多少郎君。”

  这歌喉如糖似蜜,脆甜撩人。唱罢“滚绣球”,是剧中正旦,妓女郑月莲的一句哀婉念白做收尾:

  “呀!我待寄书与俺那秀才,又不知在哪里!”

  纳尔金的中州韵念白果然字正腔圆完美无瑕。而他引袖掩面表演女子渴爱恋郎娇羞状的科范更是无比的魅惑。在月光抚摸下,着了粉的嫩滑脸蛋,让他化身戏里名妓,与秀才张均卿倾心相爱的汴梁妓女郑月莲。那种美而媚的感觉,已经不能用雌雄莫变来形容,那是雌雄合一。

  在场者都为这完美的唱、念、做科所倾倒。只除了三个人,伯颜自己、伯颜大舅子安童、还有那个伯颜从合汗处收到的礼物,那十三岁的小阉奴。

  小火者冷峻的看着眼前缭乱与浮华,心中如明镜般毫无波澜。伯颜给他名字努尔,但他知道自己的真名是阿里.本.哈桑.本.艾哈迈德.努尔丁.费纳喀忒。他确信自己该叫这个名字。

  他对父亲哈桑、祖父艾哈迈德、生母潘蒂娅了解并不多。

  他在杭州的妓院里落生,鸨儿本来想给他生母落胎的。但在棍棒及催产药下提前落生的他却没死。

  母亲血崩而亡。

  他被人骂是哈桑的狗崽子,艾哈迈德.努尔丁家的杂种,小娼妇潘蒂娅.宰赫拉下的贱种。

  他对年龄的记忆非常混乱与不可靠。他自己几岁,生母究竟几岁,父亲祖父都何年月又如何而死,他都无法确定。据说他母亲临死前喊了一句:“我的阿里!”就断气了。

  他后来恍恍惚惚听人讲,自己有模样漂亮的哥哥们在十二岁被阉割了进入皇宫做了火者,似乎过的还不错。但他入宫后却没见一个人适合做他的哥哥。

  他太漂亮了,漂亮到杭州一位求官做的富豪一眼相中他,以和他当年等身重量的黄金,买下他的身子阉割了献入宫中。这份特殊的礼物果然没有白献。据说接受他的那位高丽火者是当时章佩监监卿,为正三品。献宝的富豪得了他满意的官位,从此消失。高丽火者是个不错的养父,他在他手里基本没吃多少苦。当然,时不时打一顿是家常便饭也是为叫他长出息,不能算苦。

  他是个语言上的天才,诸般语言很快都会了。识字也神速。他那么美,又那么的聪慧,合汗不可能不注意到他。他在宫里的名字伯颜不知道。他在伯颜家的名字宫里很快就知道了。他自己认定的名字,谁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