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25章 恩赏

  盛夏的蝉鸣声阵阵。有时候会突降暴雨,雨点落入院子里池塘中,打的池中水面“琵琶”作响,连池里养的莲荷都被雨击打的歪了花头。每当这时,人出不去门户,就只能坐在家里,望着房外的大雨想,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完呢?

  然而就算它下完了又能怎么样呢?伯颜,你照样还是出不去,只能闲坐在家里。自从再被夺职以后,伯颜就又一次有了在家里花不完的时间。自然的,从合汗那里说来,就只是让伯颜居家“休养身心”。这里面意思莫测,他即可以侧重于养身,也可以侧重于自省与悔罪。至于他心里怎样想,向那一侧靠,就全看他自己的悟性了。合汗并不点明。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合汗是心疼伯颜的。不然不会又连连的赐物下来。

  伯颜刚回家中“休养”,就从内府中调拨赐给他据说能补益气血的阿胶芝麻蜜枣糕并两样宫中才吃的御贡米。一样是云南潞西吐司贡上的遮放米,一样是宁夏府灵州贡上的硕方珍珠米。按传旨的中贵人所传的口旨,合汗说此三样物品最是滋养,阿胶糕同贡米一起制成粥喝,让伯颜多补补以养身心。

  距第一次赐阿胶与赐御米还没有过几天,合汗又接连赐给第二次。伯颜曾经在合汗面前讲武夷山白鸡冠的好处,合汗并没忘了。这次的御赐里就有清明节前采摘蒸制且上面贴饰凤凰状金箔的白鸡冠茶茶团九枚。合汗寓意取“长长久久”之意,取意吉祥,祝伯颜能寿命久长、福无尽头。

  宫里接连的赐东西,似乎预示着的是恩宠无疑了。但是受赐的人却是被勒令免职居家“休养”和“省思”的人。这里面相互矛盾的示意让被赐者极其家人感到圣意真的深不可测,以至于在接受恩赐时,全家人表现出的并不是喜气洋洋而是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伯颜百般反思终日愁眉不展。夫人终究心疼丈夫,让家中厨师将阿胶糕切成小丁同贡米熬粥给丈夫补补身体。然而伯颜瞅着润滑粘稠的御米粥却全无胃口。米昔塔尔正巧不在,别速真让纳尔金把粥吹凉了一勺一勺的喂给丈夫吃。伯颜吃了几口就觉得心头堵得慌根本没有任何食欲。纳尔金闪着央求式的小眼神儿看着主子说:

  “主子若不吃,夫人那边如何交代的了?主子还是再吃几口吧!”

  伯颜说:“我心烦的很,正所谓是气向上涌,正抵住在心口间,怎么吃的下?”

  “那我把手搓热些,给您揉揉心口?揉一揉,您可能能舒服些。”纳尔金试探着问道。

  “罢了,罢了。”伯颜一个劲儿摆手拒绝,说:“若是揉揉就能好,我那至于难受至此。”

  纳尔金看了看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粥皮的碗里粥。叹息道:“圣上赐的真是难得的好米。您看,这粥冷了就凝结一层油皮浮在汁水上面。色如碧玉、油润晶莹。这样的御米寻常百姓家里劳苦种上一辈子的稻米却一粒也吃不上呢!”

  伯颜猛然间又觉得一阵心痛。他想,合汗御赐的米浪费了毕竟不好。就让纳尔金将余下的粥偷偷自己吃了莫要告诉别人。纳尔金一开始不敢还是要主子吃粥,后来在伯颜再三拒绝下才随了伯颜愿将粥自己吃了。

  纳尔金端着空了的粥碗出伯颜寝室,看见杜丽赛娃等几名婢女在分阿胶糕。几个女人“叽叽咯咯”的说笑着象一群快乐的母鸡。便想到,正夫人也跟主子一样似乎并不怎么稀罕这些御赐的东西,不然也不会将糕分给婢女们吃了。只是这几个婢女不懂事,得了糕偷偷乐也就罢了,居然如此的不避讳人。

  杜丽赛娃口含一小块阿胶糕,不顾嘴里东西还笑着跟纳尔金打招呼,顺便将另外几块糕塞进了纳尔金手里。说:“都说你们南人最讲究精致,这阿胶芝麻蜜枣糕可有个说法?有诗没有?”

  纳尔金道:“有诗倒是有,但并非我们南人所做,是北人白太素兰谷先生所做。叫做《秋夜梧桐雨之锦上花》。”然后他便开腔唱了一段:“阿胶一碗,芝麻一盏,白米红馅蜜饯,粉腮似羞,杏花春雨带笑看,润了青春,保了天年,有了本钱。”几个婢女听了他唱,都以手或头巾掩住面孔在后面娇羞的偷笑。

  忽然有一个男声插进来说:“老爷在哪儿?我新缝制好一顶精致皮革鹰头罩,要给老爷看看,让他也笑一笑。”

  众人回头一看,是那个新来不久的高丽人尹秀。而且尹秀身后还藏着个羞答答的漂亮男孩。这男孩最多不过十二三岁,生的秀丽白嫩如同花瓣般的娇媚欲滴,眼中带着一股媚态,水汪汪的惹人怜惜疼爱。长睫毛忽而间一闪一闪,如蝴蝶扑闪着粉翅一样可爱。他光滑膏嫩的脸上肤如凝乳,一丝男孩子应该有的绒毛都没有。看起来不象是个纯粹的男孩,到象是介于男与女之间的那种秀美艳丽。连唱惯了旦色的小美男纳尔金与这个男孩比,也稍显粗糙了些。

  “这是合汗赐给老爷的小火者。”尹秀将那躲在他身后的孩子拉出来见人说:“其实昨天就送进咱府中来了。就是那日没来得及献上给主人。你别怕,咱们的主人是最爱惜下人的主子。今天就让主子给你赐个名儿。”

  新到的美男孩依旧羞答答的掩面垂首,那样子别提有多好看了。

  纳尔金看了心里想,我说这个怎么生的是副雌雄难辨的媚态,原来他是个下面被割了的阉货。心想米昔塔尔这伯颜眼里的宝贝既不在,自己领他进去见老爷也可。于是上去牵了这小火者的手说:“我领你进去见老爷。杜丽赛娃,粥碗交给你,送回厨房去就行了。”

  伯颜正在房间里发愁时,见纳尔金又领着个媚态横生艳丽无匹的孩子进来。还没等他开口,那孩子就已经跪倒地上磕头,口中称伯颜是“主子”并向他问安。伯颜正疑惑。纳尔金将尹秀的话复述给伯颜听。这就是圣上说赏给他做服侍的人的那个小火者。

  “只是现在还没名儿。”纳尔金说:“是尹秀领着他来的。我领他进来见您,尹秀说您会给他个名字。”

  伯颜上下打量那小孩一番。就觉得这小阉货美的邪气,竟有几分已经死了的努尔小时候的妖媚之态。看了令人心乱。

  问他父母为谁,哪里出生,何时净身进的宫。这孩子一概不言不语的只是摇头表示自己全不记得了。看那模样,的确有几分的可怜之态。但是伯颜是被这种合汗赐给他的可怜之人狠狠的坑害过的。想当初,努尔也是这样的可怜,宰娜布也是一样的可怜。而正是他们,狠狠的撕开了伯颜的心,让他领教了什么叫弱者的恶毒。

  伯颜顿时胸中一阵烦恶欲呕,他把这感觉强压了下去。对那孩子说:“以后你就叫努尔吧。”

  小阉奴并没高声谢主人赐名,只是无言的附身下拜,然后默然起身倒退着退出了伯颜的屋子。他的确很明白伺候人的礼节。伯颜暗想,这孩子倒退着身子出房间,不把背影留给主子,说明他的惯于服侍人的。

  新来的努尔的背影还未彻底消失在门外,尹秀就叫着“主子”进屋来了。他特意的展示自己手里那副精致拼缝的鹰头遮眼罩子。尹秀的身后跟着两头已经成年的雪豹,象大猫似的灵巧而悄无声息的窜进房里来,然后围在伯颜的脚边,来回又是舔又是蹭的,发出“喵喵、唧唧”的细碎叫声。华丽的皮毛拥在伯颜的长袍下摆旁边。

  尹秀刻意的调皮,从桌上捡了一串葡萄拎在手里逗弄两头雪豹,引得它们争相去够。塔穆兹身量大,竟然将自己前爪攀上尹秀的肩头,将尹秀扑倒在身下,还用力去舔。伯颜见了连忙呵斥塔穆兹,雄雪豹听了才乖乖的放开尹秀。尹秀没想到会如此狼狈,从地上翻身起来时满脸的尴尬。

  伯颜说:“我把它们从哈喇和林带回大都,你就一直刻意逗弄。哪一天把自己弄伤了,你能怨谁?”

  尹秀只是尴笑并且小脸通红,然后说:“我除了伺候鹰房里的金雕,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我不好意思总闲着,还是想请主子多安排些事给我做。”

  “你可以去带带合汗新赐给主子的两头白骆驼。”米昔塔尔不知何时进了门,喜气洋洋的对尹秀开了腔。

  “什么骆驼?”伯颜问。

  “主子还不知道?合汗今早让人告诉我去奶子房胡同的尚舍寺,找管骆驼的帖麦赤执事官,从那里领来两峰上好的阿拉伯纯白独峰母驼。是合汗赐给主子爷做骑乘的。现在就在院里。主子想不想现在就去看看?”米昔塔尔说着这事,欢喜的也是满脸红扑扑的。而门外传来阵阵骆驼的吠叫声。

  伯颜出来至最前面那进院落。一看,果然是两峰毛色洁白如奶的阿拉伯独峰母骆驼。生的四肢修长如鹳鸟,脖颈弯曲似天鹅,此时正被一个怯薛帖麦赤牵住穿鼻横木,以一种高贵优雅的姿态立于院中,这种站立的姿态是骆驼中的极品才能具有的。

  伯颜围着这两峰纯白色阿拉伯骆驼细看,他是个懂骆驼的人,他在波斯胡齐斯坦老家和法尔斯封邑里就有大量的骆驼。骆驼、马匹、鹰隼、弓箭和钢刀一直都是他心头之爱,他也没少在这上面花心思和钱。他见过真正好的东西,所以对这些东西的优劣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也看出来了,这两峰骆驼的确是阿拉伯海运贩过来的神品。一峰的价钱能顶一个中等之家一年的吃穿住用。合汗居然把这赏给他,而且一赏赐就是两峰。这叫他如何消受的起?前面赐糕点、御米、贡茶,现在又赐阉奴、骆驼,伯颜感觉自己身上压的重担似有千万斤的分量,每一份都是合汗满满的恩赐给予的。

  合汗待他太厚,反而叫他深感不安。他不明白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米昔塔尔好象却并不能体会出他主子的担心隐忧。只是一味的替自己主人高兴。他甚至建议伯颜趁此蒙受合汗厚宠之时,为自己在夏去秋来时置办一场中秋的宴席并请些人来赴宴热闹一下。伯颜听了立即否决,并第一次骂了自己心爱的米昔塔尔一顿。因为这年轻人居然如此的不通事故,竟然想出如此荒唐的做法。看来不骂骂他是不行了,因为他已经对他宠溺的太过。

  米昔塔尔似乎还想不清自己因何而招了主人的骂,低着头显得有些委屈。但是,他又告诉伯颜说于中秋置宴席会客也是夫人的想法,夫人说不会外客,只请自己家里人相聚一下便可。

  伯颜听了又一阵头痛,这只请家里人聚,他在这里的家人能请的还有谁?也就只有舅子安童了吧!别速真是想请自己的哥哥来会一会,他作为丈夫还真不好不答应。

  这事真让人懊恼。

  到时候在二进院子里摆几桌酒席就可以了。别速真交代过,不要摆大,小的就可以。另外伯颜不是有个纳尔金么?到时候让纳尔金陪着来几段小唱助助兴。毕竟纳尔金入伯颜府邸后正经可以唱的时候不多。

  安童,你妹妹也真是不懂事。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这种要求?我心里简直苦死了。你妹妹还嫌我死的不够早吗?

  可是他竟然没想到,这宴席是为合汗亲临他家预备的,是合汗要来。如果是往年,合汗中秋总是在上都的,而今年合汗痛风症发作的太厉害,从击败海都之后他几乎疼到脚无法着地。匆忙中返回大都就深闭宫门休养不出。外朝百官都见不到他。故而,他没有去遥远的上都,而是决定留在大都过节。

  这事家里人都明白了,就伯颜一个人被瞒着。合汗要用自己的大驾突显而让他惊喜交加,从此后加倍的忠诚以死追随。

  还有他竟然忘记了,合汗也可以算他的家人。因为他的妻子是合汗的外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