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13章 黄金公牛与疯马

  “这爱是我的灵魂,我给你我的所有。

  我的所有,我的所有,我投降了。

  这爱是我的灵魂,你就是我生命的理由。

  你的眼睛对我说话,告诉我你思念我。

  哦... ...,哦... ...,哦... ...。

  你的愿望是我的命令,我是一个环,在你手中。

  我是你的奴仆,哦,我的天使。

  你的眼睛命令我,你的愿望就是我的命令。”

  一个双目失明的歌女,在琴师的伴奏下,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城门口演唱。不时有人丢下几个小钱。歌女听见金属落地的响声,就立即趴在地上摸索着,然后将硬币一枚枚拾起塞进自己胸衣内的口袋里。她一边捡着路人投在地上的钱一边向给钱的人一遍遍的磕头,胸衣里塞得鼓鼓囊囊的。看来她今天收获不小。

  苍老的白胡须琴师手中演奏着波斯人的“卡曼恰”,只不过这里人都叫它做“艾杰克”。琴声细柔中蕴含着一股刚劲,恰似一缕飞烟,携带人间的苦与乐,袅绕在叶密立的风中。

  合汗的军队放弃了叶密立,商人们纷纷返回。但是海都汗并没有进入这座被元军遗弃的城市,因为海都出于本能的厌恶城居的生活。虽然他知道城市带给他巨额的财富。

  海都和他的游牧者军队驻扎在离叶密立城七天左右路程的草原深处。叶密立河水流过塔尔巴哈台山脚下,草深到只见马背。

  只要和平降临,叶密立就会重显繁华。

  “普诗帕!给我们唱一首关于神之爱的歌吧!”一个商人将一枚金币塞进萨尔特瞎子歌女的手中,用略带哀伤的声音说:“因为和平总不常在,死亡随时都会降临。唯有神的爱恒久不移。”

  那个叫做普诗帕的瞎歌女将捧在手心里的金币放在唇上轻轻吻了吻,然后躬身向着商人致谢。

  “我的巴依!祝您的财运长久!祝您的福乐无边!”瞎女说:“您是如此的慷慨!如同照耀在荆棘丛里的一束金色阳光!安拉不会让您的愿望落空,您必不会担忧后世的归宿!”

  “那么,唱吧!”商人说:“请您用您如百灵鸟一样的声音慰藉众人的耳朵。我们洗耳恭听。”

  普诗帕手中拿起一面蒙着蟒皮的铃鼓,一边的老琴师合着普诗帕的节拍拉起了卡曼恰。

  “啊,哈比比!我的哈比比!”普诗帕开始唱了。“你身处何境?目睹你的都为你哭泣!”

  “因为你是唯一的牺牲!

  我的哈比比啊!世界给了你什么样的责罚?

  他们折磨你的身体,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这些伤痛,无药可医!

  在夜晚的橄榄苑中,创造了万物的主跪下祈祷。

  生命与赐予生命的、仰望天主的祈祷。

  橄榄树的叶片,犹如颤抖的双唇一般在哭泣。

  我的哈比比!你如何能离去?

  忠诚与虔信永远的离开了吗?

  啊,哈比比!我的哈比比!”

  普诗帕在唱,她的听众中有人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多么无常的世道!战马的铁蹄践踏了肥美的大地,如同犁耙一样将血肉翻起。生命在死亡之前变得不值一提。

  “大大啊!您带着您的瞎孙女在这里唱能挣几个钱!”另外一个商人说道:“普诗帕有黄莺一样的歌喉,为什么不去汗的宫廷里献唱?”

  “汗的宫廷不要我们这样的人。”拉卡曼恰的白胡子老汉说:“我们就是被赶出来的无家可归者,在大地上流浪,每个地方不准停留三个月以上。”

  “大大啊!别说了。”普诗帕对老汉说:“阿塔和阿娜都死了。我只剩下你了。”

  这时叶密立城里的清真寺传来礼乃玛孜的叫拜声,人们见天色渐渐暗沉,便纷纷散去。卖唱的爷孙两个也收拾起摊子,准备往城外村子中过夜,因为他们住不起城里的客栈。

  奇苏思.提纳婆坨是在一户农舍简陋的房檐下躲雨的时候,与普诗帕.玛玛沙及热什德克.玛玛沙不期而遇的。

  走到半路时就下起牛毛细雨来,寒气和湿气都侵入身体。他们在农家泥坯草屋的屋檐下蹲着,并用捡来的树枝燃了一堆火取暖。

  提纳婆坨将自己的双手伸向橘红色温暖的篝火,反复暖着自己的手心手背。对面的爷孙两个一言不发,那个老的背后倚着已经歪斜的泥墙,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提纳婆坨将身上暗红色的袈裟裹紧些。他看了小姑娘一眼,发现那苍白的小手紧紧的抱着瘦弱的双肩,在微微打颤。

  她一定是冷的受不了了。提纳婆坨想。他又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伸进自己随身的褡裢里,从里面取出一个饼,将它递给对面的女孩。

  这饼很干也很硬。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普诗帕接过行脚僧人给的饼子,手里摸索着掰成两半,将另一半递给大大。

  热什德克的牙齿几乎全都掉光了。他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块的饼子,放入口中,用唾液缓慢的把食物润湿,使它变软并可以下咽。他吃的非常珍惜,一点食物的残渣都不落下。如果偶尔有一丁点的面渣掉落,他会细心的用两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摸索着,将摸到的饼渣从漆黑潮湿的泥地上捡起,然后轻轻吹一吹,再放入口中吃掉它。

  提纳婆坨又摸了摸自己的褡裢,里面只剩一张饼了。还有一小撮盐。他把一个汲水用的铜瓶放在屋檐下,现在已经积满了整整一瓶的雨水。这瓶水足够支撑着他走出窝阔台汗的疆界了。

  提纳婆坨是从乌鲁米耶湖畔的霍伊寺逃出来的,当年德里苏丹洗劫他的祖国摩揭陀时,他作为摩揭陀国的王子侥幸逃出得活。他曾在那烂陀寺受戒成了一名出家的比丘僧。当旭烈兀在乌鲁米耶湖畔修建霍伊寺时,他从印度经阿富汗去往伊朗,并将自己从印度那烂陀寺携带出来的祖师像及贝叶经供奉给了旭烈兀大王建立的寺庙。

  旭烈兀死后,曾经短暂执政的艾哈迈德汗,是个酗酒的醉鬼。连他的亲生母亲忽推哈顿都反对让这个儿子接管汗位。果不其然,艾哈迈德汗执政不足一年就触怒了所有的埃米尔们。连当年拥戴过他的众埃米尔之首失秃尔都转投了阿鲁浑的阵营。

  艾哈迈德汗幼年时因受母亲忽推哈顿的教导,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并取经名为“尼古拉”。但成年后他成了一名苏菲派的穆斯林。他对新宗教的狂热特别的神经质。除了从新启用志费尼家族的沙姆斯丁做萨昔普底万以外,他甚至还杀死了疑似亲基督教的异母兄弟弘吉剌台,并在全国范围内捣毁异教的寺庙。他可怜的母亲忽推哈顿不得不眼看着自己这个陷入迷狂的儿子一步步的毁灭自己的前途,将汗位拱手交给敌对者阿鲁浑。

  提纳婆坨被逐出霍伊寺时,怀里抱着几卷被从大火中抢救出来的佛经。而他的身后,是滔天的烈焰。宏伟的霍伊寺已经化作熊熊燃烧的巨大火堆。提纳婆坨看到一个从克什米尔来的僧人,奋力推开阻止他的士兵,纵身扑入那熊熊烈焰之中,与寺同焚。

  他感到自己捧经书的手在颤抖。那些书写在多罗婆力叉叶片上的经文已经和他手上的血肉沾粘在一起。血,染红了铁笔书写的文字,渐渐晕开成为黑乎乎的一团。他似乎听见十八泥梨中无数恶鬼的嚎叫,天地为之震动。

  火焰吞噬了一切。寺院外墙上绘制的那系列转轮圣王七宝图已经被烧焦了六幅。最后一幅婆罗马王图被炽烈的火舌舔舐着,从脚蹄下开始变黑。当火舌上卷将要碰到云马卷曲下垂的华丽鬃尾时,突然空中发生一阵爆烈的嘶鸣之声宛如霹雳。提纳婆坨无法质疑自己的眼目所见,他亲眼见那纵横诸天迅捷无碍的婆罗马王从寺壁上画中挣脱而出!那云马王鬃尾乱炸,四蹄腾空,足下生云。它从墙壁中一跃而出,腾空升天而去!随着它光一般的离去,随着马王爆烈的嘶鸣,在一阵轰然声里,那原本绘制着云马的墙坍塌了!碎石与泥瓦崩裂并碎,尘埃坠地后,归于一片残败与宁静。

  提纳婆坨眼见此情此景,泪流满面的跪倒在地。口中喃喃念诵经文。他确信自己看见了,云马王不灭,转轮王的时代终究要降临。虽然,他们从印度被驱逐到阿富汗,又从阿富汗被驱逐到克什米尔。又从克什米尔一支接一支的流散到吐蕃特、不丹。但佛法是不会灭的。

  提纳婆坨带着他的几卷残破佛经踏上了原路返回的路途。但他已经几乎无处可去。当他再度回到阿富汗游荡,栖身在废弃的佛窟里时,他目睹着巴米扬,这个波斯语里的“光芒闪耀之地”的地方,仍然伫立着两尊残存的巨佛。西大佛“赛尔萨尔”和东大佛“沙玛玛”,依山开凿,居高临下,悲悯的俯视着众生。虽然这里的人早已不再认识佛法。

  从此,提纳婆坨成了一个没有落脚之处的真正的流浪者,无家可归者。他游荡在伊尔汗国、察合台汗国、金帐汗国和窝阔台汗国的边境线之间。居无定所。因为无论哪里都不会收容他。

  在流亡中,他听说艾哈迈德汗终究是遭受到了毁灭佛陀正法的报应,被他的侄子赶下了台并以折断脊柱的方式赐死。然而新登基的汗也不是佛法的信徒,他只忙着讨好西方的基督徒并忙着和十字军结盟。据最后一波从汗国境内逃亡出来的佛僧说,阿鲁浑汗将当年随旭烈兀西征的汉人千户“抄马军”,迁移到乞尔曼苏丹的境内居住。这些人就象之前的哈喇契丹一样,被迅速的溶解在穆斯林的汪洋里。

  有时候提纳婆坨独自枯坐在荒凉的洞窟里,只要一闭上眼,那匹从烈焰浓烟中腾空而去的婆罗马王就会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看着它直入九重天。而耳边却不时的传过来一阵阵放羊而过的穆斯林娃娃的嬉笑打闹声。这些娃娃只当他是个痴呆,他所见的都是他于癫狂中所臆造的。

  那不过是匹被癫僧所见的疯马。

  一种幻觉罢了。

  现在,他游荡在海都汗的疆域里,不曾想过自己下一步能往哪里去。饥饿与寒冷他早就习惯了。提纳婆坨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没想到那瞎眼的卖唱女孩用细盈盈但又憨又直的声音问他:

  “你是打哪儿来的?”

  “我没有哪儿,我只是在大地上游荡。”提纳婆坨对女孩子说:“你同这位老人家呢?”

  “我们是从乞尔曼被赶出来的。我们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女孩说。提纳婆坨发现女孩的眼球似乎跟着火光转了一转。

  “你的眼睛是怎么了?全瞎?”提纳婆坨问女孩。

  “不,我只是半瞎。”女孩说:“阳光特别明亮的时候,我就能看见一些,能分辨的出轮廓来。不过我大大是不行了。你看见了,我和我大大全都带着盲杖呢。”

  “乞尔曼?”提纳婆坨问:“你们是哈喇契丹?”

  “不,是萨尔特,不过我母亲一家倒是契丹。乞尔曼苏丹鲁昆丁和忽都布丁的时候,我大大就是宫廷歌手。忽都鲁秃鲁干哈顿把帕蒂沙嫁给俺巴海做妃子时,我母亲是从嫁人。后来穆扎法拉丁.哈查只觐见伊尔汗并入宫当质子时,我母亲也伺候过他。但是乞尔曼苏丹已经绝嗣了。忽都鲁秃鲁干哈顿死了后,乞尔曼就没有自己的统治者了。我们也被当废物赶了出来。穆斯林憎恨我们,不许我们在波斯停留。尽管我们在父祖那一代就皈依了伊斯兰,但他们认为我们的信仰不纯。因为我们的祖先曾经以牛为偶像,穆斯林命令所有改宗的萨尔特人与契丹人都必须在脖子上挂一个重达一公斤的铜制金牛以显示我们的祖先是悖逆的民族。我们实在受不了,才逃出来。也可以说是被他们赶出来的吧。”

  女孩说完了,颤巍巍的伸出手,去摸了摸提纳婆坨的头颈和肩膀。然后她惊喜的说:“你是个比丘!嘿,我家祖上以前也是信佛的。”然后她背过身去,似乎是在擦泪。

  女孩抹完泪后,转过身来,说:“雨要停了,天也开始亮了。我能感觉的到的。对了,还没问过大师傅的名字呢。”

  但是对面寂静无声,没有回答。普诗帕.玛玛沙连问了好几声,对面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无声。普诗帕爬着慢慢的摸过去,对面依旧空无一物。普诗帕摸了半天,却摸到一只铜瓶,她晃了晃,惊喜的发现里面装满了水。

  “水哦!大大!是满满一大瓶的水哦!”普诗帕.玛玛沙兴奋的叫着:“感赞安拉!安拉让僧人给我们送来这么多水。我们可以一直用到出了窝阔台汗的疆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