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108章 叶齐德之死

  在石刑事件之后,从遥远寒冷的罗斯人地方传来了一个确凿而不幸的消息,金帐汗国的忙哥帖木儿汗死了。他的弟弟脱脱蒙哥成了新的汗。一封从别里哥萨莱发出的信件,由札剌忽带着经过伯颜镇守的哈喇和林城。随着札剌忽一起来的还有曾经担任过断事官的石天麟,他是太宗时的臣子,因为出使窝阔台汗国被海都扣押了二十六年。

  写信的正是纳木罕。这封信件发出的时候,伯颜已经在坑盖山东麓鄂尔浑河战役中击败了海都汗并将成吉思合汗的金帐夺回。

  自信使从别里哥萨莱出发,路上经历了各种艰难险阻,两个持有被囚的北平王的亲笔信的信使,在圣诞节前夕抵达了哈喇和林。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札剌忽在半路上时居然又被海都的人劫持,在海都处被拘禁了个把月。如果不是有这次遇劫的事件发生,石天麟还不可能同札剌忽一起回来呢。

  至于放他们两个回来的海都汗自己是怎么打算的,谁也猜不出来。海都的心思莫测,但终归不是因为他和纳木罕之间有血缘关系而产生了什么同情。

  得知忙哥帖木儿已死,尤里心里觉得特别燥的慌。这意味着他父亲头上的主子变了。那自己还要继续身在这里吗?尤里想不明白。这些大人之间的正经事,他作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梳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虽然他的身材已经长得同成年的罗斯男人相差无几了。

  这几天天冷,伯颜让尤里多看守火塘,并往里面填进牛粪饼和枯枝。牛粪燃烧后有一股浓烈呛人的草灰味儿,薰人鼻子。尤里想要咳嗽。他捂住嘴巴,眼睛里被烟熏火燎辣出了眼泪。他想回莫斯科去,他想看看父亲。但是父亲却没有给他过任何的信件。这让尤里心中惴惴不安。

  尤里的阴郁,伯颜也看在眼里。但他又没有什么可安慰这罗斯男孩的好办法,则只能叫米昔塔尔等多带着尤里出城去不远处的山凹里玩耍散散心。

  冬天是捕貂的季节,哈喇和林伯颜府邸中也挂满了鞣制好的毛皮。那些刮去了油脂的貂、狐狸、兔狲和塔拉不花的皮张在院子里堆成一座小山,然后再由人一张张的挂起来通风。

  冬季也是给马驹剪开鼻孔的季节,小马鼻孔里喷出凝结的霜一样的白色雾气。然后用一把专门剪开鼻孔的剪刀给它们开鼻孔。被豁开鼻孔的豁鼻马呼吸会比一般的马更顺畅。

  叶齐德,也就是被伯颜从石刑坑里搭救出来的舞僮米里哈,现在已经改回了男孩的名字,这名字是伯颜叫他自己挑选的。他和另外一个唱戏出身的男孩纳尔金,此时正盘腿坐在冬天火烧的很旺的热炕上,用剪子一刀一刀的细细的剪着红纸做的窗花。

  窗户纸的新换过的牙白色高丽纸,糊的非常平整。

  大都丞相府邸里也是一片温暖如春。几位夫人太太妾室婢女带着两个还在继续吃奶妈奶的双胞胎男孩玩儿。两个吃奶娃娃随合汗去避暑上都转悠了一圈以后,越发出落的漂亮了。当然,哥哥的风头始终超过弟弟。据说合汗在上都抱着老大买迪爱的不肯撒手,似乎怕一松开手买迪就化作带翅膀的小天使飞了。合汗经常捏起买迪的一撮柔软打卷儿的小金发,放在自己鼻下嗅着,贪婪的吸吮着这柔软金发上散出的奶香味儿。小买迪无论何时都如众星捧月一样周围有一圈合汗专门拨给伺候他的人。合汗最喜欢的就是把肉肉嫩嫩的买迪托在自己苍老的臂弯里举的高高的,然后笑着给周围的奴婢展示买迪嫩嫩的小腿之间的鸟鸟。

  哦,我的小宝贝。合汗一个人时总是凝视着漂亮的小宝贝喃喃自语。多可爱的小鸟鸟。你长大了要比你爸爸还更俊美呢。

  圣诞前夜那天的清晨,纳尔金和叶齐德得了伯颜给的几小块碎金子和十来贯至元通宝钱,去位于清真寺附近的一条街市上买裁新衣裳的料子。

  到晚上的时候,纳尔金一个人回来了,叶齐德却没跟着一起回府。伯颜见叶齐德没了,异常的焦虑,于是逼问纳尔金。纳尔金的脸上满是泪痕,在伯颜的再三追问下,终于哭唧唧的抹着眼泪说,是几个清真寺的人在买丝绸料子和绣品的铺子里把他们两人给堵住了。

  那些人把叶齐德杀了并将尸首给带走了,纳尔金趴在伯颜怀里哆哆嗦嗦的说。他眼里满是对当时情景的恐惧无助。

  伯颜听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想,完了。叶齐德八成是连尸首都不会还给自己了。那些穆斯林做的真绝,够狠!

  纳尔金断断续续的回忆他们俩早上去那家店子的经过。

  那是家波斯人开的店铺。里面挂满了从河中、埃及和印度等地方贩来的各种名贵细棉麻料子以及纯桑蚕丝的织锦。里间屋则专门售卖穆斯林妇女们最喜欢的,用克什米尔帕帕尔玛什微针绣法绣制,工艺绝美精妙绝伦的野生藏羚羊绒的沙突什和昌什吉高原羊绒的帕什米纳围巾。楼上还有一层是买各种刺绣长袍和帽子的。老板说凡是珍物皆藏楼上,一般客人不会领上去看,除非是识货者,或者真正买得起的大户人家。

  纳尔金回忆道,店主人对我们格外的殷勤,引着我们俩一件货品一件货品的细看。并拿出一顶上面缀着纯银通草纹饰物的巴尔蒂斯坦绣花平顶帽让叶齐德试戴。还推荐那些用高山羚羊绒绣成的帕什米纳披肩。其中有一条骨螺紫色的,上面用拉齐普特人的格塔剌绣法绣满了金银线西番莲并坠饰着印度琉璃、珍珠和闪闪发光的各色宝石打磨的薄片。

  我当时觉得我们在这店里已经停留的太长了。暗暗扯叶齐德的衣角。但是他没有打算走的意思。那些刺绣的衣裙、头巾和衫袍太迷人了。

  店主向上面二楼指了指说,真正的稀世珍货其实在上面,问我们要不要看。我想走,但叶齐德执意要上楼。

  楼梯很窄也很陡,纳尔金继续自己的回忆。

  他说,我们踩着“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板上了二层。很奇怪的二楼居然没开窗子而是遮着丝绒帘幕。这弄的屋里很暗。主人家点燃了油灯才让屋子里亮起来。房间里散发着巴兰香的浓郁气味。店家给叶齐德看一条帕坦绣金长袍,说是要十粒碎金才能买得起。我看见了,的确奢华异常。刺绣的底料是深紫红色丝绒,用的是波斯人的扎剌多吉绣,金线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胸口处的装饰是两只对头曲颈、正以喙啄食自己身上羽毛的用水晶玻璃圆片绣出来的雄孔雀。那对孔雀的尾部翎毛以蓝丝线夹金线绣出,丝丝入扣精致非常。尾翎中心处居然缀了小鸽子蛋那样大的数枚蓝宝石饰片。在幽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色光泽。

  店主人笑着让叶齐德拿过那件奢华无比的丝绒袍子在身上比着,又将一对克里特式蛇口缠臂金及一对吉忽穆卡碗铃耳饰推荐叶齐德试戴。这些饰物太美了。叶齐德试了一件又一件,几乎忘记了时间。屋里燃的香让人舒缓松弛,有昏昏欲睡的趋势。

  我打了个哈气,想想自己在这里到底呆了几个时辰了。无意间看见镜子里居然不止我们三人。我被镜子里映出的那个陌生的男人吓了一跳,顿时清醒了过来。才发现,一把锋利的刀子已经抵在我自己的脖子上。叶齐德则已经被对面那男人迅速而无声无息的放到,他颈中的血流了一地,不过那血迹全部被地板上铺着的那条厚实的帕拉孜手织驼毛毯子吸收了。

  我吓得哭着求他们饶过我,对方只冷冷的盯了我一眼,然后恶狠狠的说了声,滚!

  我慌忙寻找那条上来时的狭窄楼梯。后面行凶的男人以威胁的口吻说这是正义的伸张,即使让大人您得知他们也绝不妥协。他说沙利亚法庭的裁决不能因卡费勒的干预而蒙羞。即使豁出去闹到血洗哈喇和林全城,也必歼灭鲁特的族群。穆斯林绝不放任索多玛的罪恶充斥在这城里。

  纳尔金的诉说里带着充足的哭腔与惧怕。伯颜几乎能想见那场实施在挂满了华丽衣袍的狭小局促的木质二层小楼里的谋杀。穆斯林是有预谋的,并且他们已经做好了即使同归于尽也必践行教法的准备。谁同伊斯兰做对,他们就送谁下火狱。哪怕连自己的性命一起搭进去他们也在所不惜。软弱的卡迪与穆夫提已经严重激怒了虔信者,吉哈德的剑一旦出鞘,不饮人血必不还鞘。

  纳尔金的衣服上还隐约的带着人类的血腥气味。这个孩子已经吓到魂飞魄散。伯颜兀自攥紧了拳头,却虚弱无力的没有可以打出去的方向。

  他能清算谁呢?穆斯林吗?教法自治不仅惠及穆斯林也同样使哈喇和林的基督徒受惠。所有易普拉辛的教生都在这里面得福有份。如果他以哈喇和林长官的名义取缔了一神教信徒的司法自治权,就意味着让基督徒的玛尔和穆斯林的卡迪一起丧失治理本教内信众的权利。这事是明摆着的。再说,对于鲁特一族的罪人、索多玛民众的罪恶,《圣经》与《古兰》都言明了给与这等人的刑罚是死亡与地狱,即使天地都废去了,他们也永不得赦免。

  悲哉!连伯颜自己都是此等罪人!他又能揭露谁呢?!罪人无法宽恕罪人,罪人也同样无权审判罪人!叶齐德的死安拉早有预判,只是他伯颜想逆天改命,却不知安拉真的是为所欲为的。

  正当伯颜在自己的遐想中陷落于出神的状态内时,哈喇和林教堂召唤信徒做圣诞前夜礼拜的钟声响了。尤里手中拿着专为圣诞前夜预备好的白蜡烛,兴冲冲的在院子里叫到:

  “大人!我们一起上教堂去!快来做礼拜啦!”

  伯颜在礼拜仪式中一直走神,神职人员的读经和布道他一点也没听进去。他心里只想着死掉的叶齐德。那个孩子的小脸一直苍白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周围是一片沸腾的血海。大地裂开一道口子,下面是蒸腾翻滚着的泛着火星子的滚烫岩浆。伯颜真想失声痛哭,因为他发现他真的软弱而无力,想做什么都做不成。

  “你们有谁是无罪的呢?!”布道者的声音赫然间闯入伯颜的耳朵里,那声音如同一颗霹雳。

  “唯有你们在天之大父者才可称之为无罪的!你、我、乃至整个人类,没有任何人可宣称自己是无罪的!圣子的话语你们是否能理解?经中说,让有耳的听,有眼的看,有心的领会。你们是否真的明白其中的深意呢?”

  “凡是爱自己、父母、妻子、儿女胜过爱主的人,不配做基督的门徒!”

  “凡是手里扶着犁却向后看的人,不配做基督的门徒!”

  “让死者去埋葬他们的死人,而你们起来追随主的道路吧!”

  “谁是基督的兄弟姐妹?凡奉行主的道路的人都是基督的兄弟姐妹!”

  “人活着不仅仅是靠面包,而更是要靠你们的主、天主父的话语!”

  “如果不是你们的主允许,你们连一根头发也不会掉落!”

  “不要怕那只能杀肉体而不能杀灵魂的!”

  这些锋利的布道词,如一把把钢刀,一刀刀的解刨着伯颜的灵魂,使他浑身冷汗淋漓几欲扑倒在地。幸亏两旁有米昔塔尔、尤里连忙将伯颜扶起。伯颜眼前恍惚以至于无法视物,双手盲目的企图捉住一切可以攀扶住的东西。在周围信众的惊骇与好奇目光的注视下,他被两个年轻人搀扶到聆听布道的人群外坐在地上休息。

  米昔塔尔忧心忡忡的摸了摸伯颜的脑门,那里滚烫的灼手。仆人附耳低声的对主人说道:“主人,我们还是走吧。您正发烧呢。我和尤里扶您回府,您病了。”

  伯颜虚弱无力的略微点了下头,两个青年立即搀扶着他出了礼拜殿。伯颜勉强上了马,一到家便从马背上滚落昏厥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抬着进了房间,他们又是怎样把他安置于床上,然后又如何给他在大都的亲眷写了信告诉他们这件不幸的事情的。

  伯颜在哈喇和林重病不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大都。大都府邸中的女眷们顿时惊惧失措。这件事又几乎以同样快的速度传入了宫中,于是连合汗也知道了。

  忽必烈合汗的手里这时正拿着画师为两个小孪生子绘制的精美写真,心里琢磨着该怎样巧妙的将伯颜的裸体放进画里才自然。

  拉丁画师熟悉希腊神话,劝合汗用希腊双子星卡斯托尔和波吕丢刻斯的神话典故,这样就可以将伯颜以宙斯的完美形象插入画中了。

  伯颜画成宙斯的形象... ...,忽必烈此时摸着自己已经全白了的胡须,心中不免妒忌起来。

  呵,伯颜现在的肉身还可以比作希腊人的神,而朕的肉身早就垂垂老矣!想到此处,合汗不禁心生妒恨与哀愁。恨的是伯颜正当壮年,华颜尚在。恨的是自己老迈不堪,早已不复当年风采。

  年轻的火者李邦宁此时立在一旁战战兢兢。他手中捧着一个卷册。本来他是不应该继续留在合汗身边站着的,但是他还有件事情要秉承,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继续站下去了。

  合汗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身边的火者并没有告退。李邦宁不待忽必烈问,立即来一个完美漂亮的跪倒叩头,口中称颂完伟大的合汗后,他难为了半天,终于启齿道:“禀合汗,伯颜丞相在哈喇和林病重,起不了身了。”

  奇怪,忽必烈心想,朕听了李邦宁的消息后竟有种愉悦舒畅之感,积蓄在心中因自己衰老无能而无法排解的怨气,居然因着你的病重而得到了释放,并感到十分的快意。真的是畅快!原来,再完美的肉身也有病倒的时日,再英俊的人物也有撑不住的那一刻。伯颜,你也终于倒下了,你也终是个肉体凡胎。

  合汗心中莫名悸动,将手里的那幅画翻过来掉过去的来回反复看着,嘴唇微微颤动,却又不说什么。李邦宁在旁边看的心惊肉跳,觉得合汗好似一头饿急了的吊眼猛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用尖牙利爪把眼前的他撕碎。可是李邦宁哪里想得到,眼下合汗心里最想撕碎的是远在哈喇和林卧病在床的那一位。

  他病倒了,终于是病的起不了身了,这时若他尚在朕的身侧,朕就欺身压上他去,看看他在朕的身子底下是怎个委屈挣弄法。朕就算再不济事,也能把他弄得痛不欲生。因为朕有天师给配制的丹丸。到时候就服用一颗。他会不会因为禁不住朕给他的折腾而掉眼泪?他以前在床上只会笑,各种姿态的笑。谄媚的笑、轻蔑的笑、放肆的笑、谨小慎微的笑、淫荡的笑、纯真的笑,哪怕眼中含泪时也是带着笑意似笑非笑。而朕真想看他哭啊!可他从来不哭呢!

  他与朕说,他的悲伤哀愁,自九岁以后,就全流干了。从此后,他再也没真正的哭过。所谓落泪,但心里却从来不觉得自己在哭。

  伯颜,你这淫贱材儿,你若肯放弃你的傲慢回到朕身边来,朕到时候要好好的疼疼你!朕的儿子们都不愿意要朕了,孙子们更是别指望了。不过索性朕还有你这个体己的奴婢,你是朕的体己,就只属于朕,唯朕所有。朕能牢牢抓在手心里的,也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