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94章 两部画集

  那是一幅多么美的画。

  伯颜躺在自己的床上,无聊的拨弄着自己的睫毛。那幅画里面有他,又或者,那是他在远离帝国心脏的伊尔汗的乌鲁斯里的基督徒兄弟们,在心中臆造出的他的影子。那画面里描绘的他是正在受难的他,是没有畏惧的走向殉道之路的他。画中的身形不必求真,因为它只是一个隐约的比喻和暗示。但是那受难者的“他”的形象和另一个“他”渐渐的在他脑海中,被重合到了一起。另外那个“他”是行为放任而不自知的。到底哪一个是真实的,是禁欲无畏的圣徒还是放纵自己肉欲任凭人格堕落的欲乐之子?也许两个都是,又也许,两个都不是。

  一个虔诚又放荡的人,伯颜自己想。

  伯颜想起那些在伊尔汗宫廷里被汗爷供养的画师们。他们精湛的技艺。他没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入画的时刻。

  细密画承袭的是金碧辉煌的赫拉特风格。以芦苇的杆削尖制成勾勒线条的笔。上色笔则是用松鼠或黄狼尾间的硬毫扎束而成。画师在向安拉乞求怜悯后,才会在纸张上铺陈阿拉伯树胶作为着色剂,然后他们用“巴格达砖”将纸面研磨光平。

  这一切伯颜都很熟悉。那时他在伊尔汗俺巴海的宫廷里,常看到大师和智者们如此作画。

  他们用坩埚炼制铅白、朱砂。用醋浸泡铜板得到铜锈再提纯为绿色。在金箔银箔上滴稀释胶剂获取金银色。而深蓝最为名贵,它的母体是青金石。

  画中的那个“他”穿着青金石粉末颜料染成的深蓝色宽松长衣,那是基督斗篷的颜色,象征着无限的激情被有限的理性所包裹、辖制。那个正在接受自己悲惨命运的“他”,象基督在橄榄山客西马尼苑一样的跪地乞求上主的宽宥。

  “他”说,主啊!如果你可以,请把这苦杯为我免去吧!不过,不要照我的意愿,而要唯你的意愿。

  画中的园子在夜色掩映下呈现浓绿。树影婆娑。藤蔓上结实累累。月光射下闪烁光斑点点明亮。

  画的第一幅竟是如此幽静曼妙。全然未预兆大难将来。

  第二幅画中,情状急转直下。人物、月光和满园葱郁成鲜明对比。将要受难的“他”被仇恨者围在中间,看不清面目。此页只有半截为画作。另外一半是达里波斯语的故事描述。

  伯颜看见那画的绘制着鲜花与枝芽的“罗马式”边框外如此写到:

  “伯颜只是转头对一直眷恋自己而不得的那个人,凄然的笑了。伯颜对那背叛者说:‘你因何不吻我的唇呢?是因为我不配吗?要知道尔萨.麦西哈在客西马尼苑被拉比们逮捕前,出卖他的叶胡德还上前亲吻了圣子的唇。然后,叶胡德就上吊自杀了。’”

  然后是画作的最后一幅。在金色和蓝色交叠的背景下。画中的“他”宽恕了那个谗言陷害他的恶人的灵魂。忽必烈合汗端坐在高台上的宝座,正要将正义审判的刀交给到“他”的手中。而“他”却不肯接那杀人的刀。于是合汗命令行刑者刨开了坏人的肚子。

  鲜血迸溅。

  在画的边框外,是一行为故事做收尾的简短结束语,那里写道:

  “‘凡动刀者,必死于刀下’,《圣经.新约》。”

  这个抄本,虽然画风是赫拉特风,文字部分是达里波斯语而非法尔斯波斯语,但从其内容故事看来,却的确应该就是从伊尔汗的宫廷里流落出来的。也许作者是某个或者一群落魄至巴达黑尚的基督徒。在当地,以当地画风和方言口语,绘制了一个他或者他们所听过的基督徒弟兄的受难故事。那个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中央汗国,大元乌鲁斯。而那些波斯的基督徒,则把这道听途说来的故事,在抄本中做了符合他们想象的夸张演绎。三张插图,一段故事。遥远异乡的同教弟兄们,用他们卑微的画笔,把伯颜绘制成了受穆斯林迫害的殉道者。

  虽然这段小故事并不长,在整部抄本中却单独为它绘制了三幅精致富丽无比的插图。而其他的故事,则根本没有任何的插图。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它的抄写者和绘制者对这个故事是多么的偏爱。

  你因何偏爱我?伯颜在心中无声的向那遥远异邦的作者提问。为了我,你肯用金箔和宝石装饰三页奢华的插图,而其它故事全都被你忽略了,你只给它们留了精致的边饰纹样和绚丽的书法。你可知道我在大元的合汗眼里完全是另一种行状,在合汗眼里我是个无耻的、淫荡的、下贱的、兽交的淫奴。我是合汗脚下的一抹土,没有比我更低贱的存在了。

  那是你们所不知道的,另一部画集中的伯颜。那部画集的设色是没骨重彩,浓艳奢丽。描线如游丝。装订用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包背装。画风如婆罗门绘法“六支”所讲述的:

  “形别与诸量,情与美相应,似与笔墨分,是谓艺六支。”

  画中的景、物、犬、行刑者与受刑人都按照最完美的比例绘制,安排在最合理的位置。在距离这一群人之不远处,耸立着合汗高台上的宝座。殷勤的绘制者,深知合汗的用意,所以特地加绘上威严的他。让合汗在场亲眼目睹自己卑微的奴仆受此耻辱的刑罚,对于在上位者是一件多么享受和满足的事情。

  就在已经死去的画师陈屏的巧思下,施虐者的淫威得到了彰显,乐于受虐的奴隶也在卑微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羞辱。

  这个死了个画师让两厢都满意了,这是多么的难得。

  伯颜翻看此画集,它的织锦封皮上没有题名。因为拥有它的彼此双方全都有默契在心中。伯颜曾想别速真看了这些画会不会对自己发怒?他的女人对自己丈夫和合汗之间的情事应该早已明白只是不说罢了。如果她不明白,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假装不明白。二是她真的太蠢配不上伯颜妻这个身份。伯颜宁愿相信别速真是那第一种女人。

  画面里的伯颜,以各种受刑的姿势取悦他的君主。那个画面中的“他”身体总是暴露而扭曲着,做出各种荒诞之状。折磨“他”的人,全长着千篇一律的脸孔。而高高在上的合汗,总是以君临天下的俯视视角对“他”的身体进行凝视。“他”在帝王的凝视中显露着各种羞耻的姿态,“他”的痛苦就是君主的欢愉。“他”是君主用来取乐的一个工具。除此以外,“他”对“他”的主人似乎别无他用。

  伯颜把两本画集都塞进自己书房架子的缝隙里。他打算把这当成自己的一个小秘密。他要看看究竟谁能够第一个发现这隐匿在他书房夹缝中的秘密。这是个小游戏。

  我们来做个游戏。

  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想起来,他还小的时候,是怎么同阿什克岱还有那个叫沙拉甫丁的波斯贵族男孩一起,在导师纳赛尔丁.图西不知道的时候,偷偷的溜进主麻日清真寺附属经堂学院的图书室里,在幽暗的光线下发现了那本最终将沙拉甫丁引向疯癫之路的希腊语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