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59章 海涛

  文天祥梦里是张九的脸,年轻俊美的一张北方汉人的脸孔。方正的下巴,额头宽而饱满,肤色白皙。是那种能让黑皮凸嘴的南方人羡慕不已的长相。张九的大船船舱就是文天祥的囚室。现在他被囚禁在这上下不断浮动着的监牢里。外面是海浪拍打在木头船身上的声音。水花溅碎后有些会弹进船舱里来弄湿他的脸。张九已经好多天没有来逼他给张世杰写劝降书信了。他知道肯定是因为张世杰已经真的快完了。否则张九是不会放弃劝降张世杰的。

  他们一定是找到了张世杰的哪些弱点,揪住了就会要了张世杰的命。

  张世杰的一个外甥韩某某昨天曾经来过一次。文天祥心里琢磨。不过看不出韩某对自己的这个投宋的舅舅有任何的同情心。当年张柔因为一些诬告而被解往当时的合汗处受审的时候,张世杰不告而别偷偷的溜走了。不过似乎张世杰的大宋也不怎么待见这位从北方逃来的“归正人”,所以张世杰投奔大宋后长时间只是个军队里默默无名的小军官。他和文天祥一样,如果不是他们的国家实在没人可用了,当军队统帅的美事儿是轮不着张世杰的,就象当丞相的美事儿之所以能落到文天祥的头上,是因为其他文官几乎都跑光了一样。

  张世杰紧紧的抓住了机会,以独断专行的姿态,完全的把持了整个小朝廷,陆秀夫万般无奈但是又对张世杰的专治跋扈敢怒不敢言。

  张世杰决定了全体宫廷继续往南转移,他们经过泉州时,泉州的穆斯林商团首领,原来的宋朝市舶司长官阿拉伯人蒲寿庚出钱犒劳张世杰的军队。但张世杰则索要蒲寿庚全部家产以充军费,蒲寿庚被严重的激怒了,将不识好歹狮子大开口的流亡宋庭逐出泉州城。张世杰于是强攻泉州,声称杀进城里就分了蒲家的财产和女人。蒲寿庚大怒,集结泉州穆斯林商户,杀掉了泉州城里企图策应张世杰军队的宋宗室人员几百口,然后干脆竖起降旗招元兵入城,并把自家的阿拉伯远洋海船几百艘献给前来驱赶张世杰军队的元军。

  张世杰无奈逃到崖山,先是大动土木修宫殿,然后他又觉得岸上终究不安全,因为已经发现自己人开始开小差开溜了。为了把所有人绑在一起谁都别想跑,张世杰再次放弃了已经修得差不多的陆上宫殿,命令全体人员转移到用铁索和木板连在一起的大海船上。结果是导致宋军彻底丧失了淡水水源和逃亡远海的生路。

  在汉人统帅张弘范和唐古特副帅李恒的夹击下,张世杰全军覆没。

  张世杰见大船起火,怕曹军在赤壁之战中的结果降临在自己身上,急忙命人砸断铁索开船逃走。张世杰并命令军士驾驶小舟去中央皇船龙舟上接走小皇帝赵昺,但是陆秀夫已经不肯再信张世杰了。因为陆秀夫事先听太监说起过在张弘范的元军发动总攻前,张弘范曾经派张世杰在元军里服役的一个外甥韩某来访张世杰处。不知道他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

  陆秀夫生怕是张世杰已经和敌军做好了交易,把小皇帝献给对方当见面礼。于是在驱赶自己的妻子女儿先投海之后,陆秀夫背起小皇帝跳海自尽。

  张世杰帅自己的几条大船突围后逃至远海,杨皇后听说赵昺已死,绝望的投海自杀。张世杰焚香祷告,但是海上却突然刮起了飓风,击沉了他的船。

  张弘范看着浮满尸首的海面,心情大好。因为他终于被为宋朝囚禁十六年,在返回大都后不久即病逝的导师郝经报了仇。张弘范在一块石头上刻下了“镇国上将军张弘范灭宋于此”的字样。他因为过分的张扬,以后会被人记恨。

  李庭芝企图抢夺被押解北上的宋三宫的企图同样失败了。

  张弘范正处于他人生的巅峰,文天祥、李庭芝、张世杰则是在谷底。伯颜正不上不下前途未知。汪元量心里唯一想到的只有护着他的昭仪王清惠。啊,还有想到那北方的大都、汗的城市见识见识那神奇的从巴格达来的“七十二弦琵琶”。据说还没有一个人弹奏过它呢!伯颜说他知道那张琴是什么该如何弹奏它,他想看看他能不能弹它呢。

  至于文天祥、张世杰和李庭芝的事儿,暂时汪元量还不知道,不会破坏了他想看那张巴格达来的琴的兴致。

  傍晚的时候,合必赤军的两个千户阿里米丁和赛甫丁在礼过了“虎夫坦”拜以后,卷起自己的拜垫夹在腋下回到已经变得黑黢黢的船舱里。舱里太暗,已经看不到任何的光线。阿里米丁叫赛甫丁小心点别踩着别人。但是船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赛甫丁脚打了一下滑,还是撞到了阿里米丁的肩膀。阿里米丁低声抱怨了一下,贴着木板船舱坐下。他把毯子拉开打算盖在自己的身上闭上眼睡会儿。

  船舱犄角处蜷缩着受了箭伤的尤努斯。尤努斯背向着阿里米丁和赛甫丁两个人,把自己的毯子裹在身体上紧紧的,毛毯盖过他的头部。尤努斯的呼吸很轻,似乎是睡着了。

  这个来自巴格达的孩子兵只有十三四岁左右大,比阿里米丁和赛甫丁都小很多,而且他也不是伊斯法罕人,所以他们平常对话不多。虽然他们都是合必赤军里的人。

  船队路过瓜州的时候,被李庭芝在半路上劫了。李庭芝、姜才等率四万人夜捣瓜洲,在历经三个多时辰的鏖战后,元军被迫簇拥着小皇帝等向北撤退,宋军在追赶中与阿术的援军相遇而败归,使这次劫驾的计划没有成功。

  尤努斯身上的彩就是在那个时候挂的。因为箭伤的缘故,这两天他总是哼哼唧唧的呻吟不止。他还是太小了。阿里米丁和赛甫丁本来想唤醒他一同礼“虎夫坦”拜,但是看他那个样子,想想还是算了。

  今天伯颜亲自跑到他们的这条船来看望尤努斯的伤势。统帅的眼睛里充满对孩子的怜悯。亲自拿出洪宝丹碾碎了做粉末状替尤努斯敷上。小孩子的眼睛里泪光盈盈的,看丞相的眼神就象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丞相给这个巴格达来的小伤兵敷好了药后,就让这孩子把头靠在他肌肉结实的胸口上,听着那孩子的抽泣声,默默无言的用自己惯杀人的手抚摸着孩子兵柔软打卷的栗色头发。

  阿里米丁和赛甫丁产生了轻微的幻觉,似乎此时此刻的丞相,不再是驰骋战场的屠杀者,而是最温柔的抚慰者。

  阿里米丁想起他在伊斯法罕老家的贾米.伊斯法哈尼清真寺里,面向着“米合拉布”壁龛方向的那面墙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羊毛织绣的“先知尔萨.麦西哈怀抱羔羊”题材的精美壁毯。

  据说在麦加的克尔白里也有着一副同样主题的壁毯,当先知穆罕默德从麦地那凯旋回归麦加的那一年,先知捣毁了麦加天房里的三百六十五尊异教偶像,唯独保留了尔萨先知的画像。据说先知解下自己的外袍,亲手遮在织绘了尔萨先知画像的那幅壁衣之上,说:“我为封印万圣者。在我与尔萨之间,没有其他的先知,在我之后,安拉也再不会派遣先知降世。直至末日时,尔萨会再度降世。至那时,尔萨将摧毁十字架,悔改的基督徒和犹太人将归向伊斯兰。尔萨消灭猪类,废除人丁税。到时钱财多得无人接受,礼一番拜胜过拥有整个世界。”

  那幅由一千个伊斯法罕的姑娘,昼夜不停的编织了一千个礼拜日。上面坠饰了波斯湾的乳白色珍珠和印度的蓝宝石的,奢华的精工织造的壁毯。其上用翠兰色和青黑色羊毛线织出先知身后背景中的青山翠谷。用天蓝色和白色的线织出漫天晴朗和朵朵白云。先知尔萨的衣服是赭石色毛线织成的,并用纯金的金线勾边。那是因为《古兰》和《圣训》里面都说过,在末世时,尔萨会扶着两名天使的翅膀下降于大马士革伍麦叶清真寺最高的那座光之宣礼塔,当那时,尔萨身上将穿着一件赭石色接近深红色的长袍。尔萨乌黑卷曲的头发堆积在他秀美的双肩,从他头发里滚落一颗颗散发着天园香气的白色珍珠。他怀中抱着一头毛皮雪白七头十角的神圣羔羊,那是被献祭过的。壁毯中尔萨的头优雅的微微转向右侧,眼睛回眸看着身前的信众们,尔萨的眼眉美的极致。

  而眼前的丞相,身着黑色的长袍,把受伤的小尤努斯拥在自己的怀中就象抱着一头小羊,丞相的眼眉也美的极致。

  先知穆罕默德说,安拉在造人祖阿丹时用了世界之美的百分之百,造先知优素福时用了百分之五十,造尔萨时用了百分之十。那么眼前这位拥有经名“优素福”的统帅,安拉在造他的时候,又用了世界之美的百分之几呢?

  阿里米丁托着自家的腮帮看着正在安慰小尤努斯的伯颜陷入了想象中。而伯颜漂亮的脸孔则有一半被船舱内的阴影隐藏住了。在阿里米丁的遐想里,伯颜象尔萨和优素福的合体。一个集世界之美与温厚之极的男人。这个男人还和他们一样是来自波斯的,据说他是个法尔斯人或者胡齐斯坦人。虽然他的父亲是蒙古野蛮人,但是却皈依了尔萨,并且他也和他们一样不吃禁肉。

  而这里人大部分是吃禁肉的卡费勒。他们过不洁的生活,随时随地散发让穆斯林恶心的不洁臭味。

  虽然阿里米丁竭尽全力想要忘记身外的一切,但是猪肉的臭气每天都在攻击他的鼻孔。在被一片恶味儿包围着的生活里,人怎么可能快乐呢?

  阿里米丁很后悔当初服从了伊尔汗的征兵令,来到这个到处充斥猪臭气的偏远之地。这个地方具经注学家说,应该就是“双角王”伊斯坎达尔铸造铁山铁锁封禁怪物“雅朱者”和“玛朱者”的地方。这里的人长相如此的令人感到不适,他们的脸从侧面看就象被人迎面狠狠的揍了一拳鼻梁骨被打折了一样,他们说话的声音如同猪在吃饲料的咀嚼声。先知说让穆民们要小心那些扁平脸宽眼距并眼睛细小上斜的人,因为这些人不是卡费勒就是伪信者。

  阿里米丁心里暗赞先知的确有预知之能力,他果然早就预言了这些卡费勒的长相。邪恶的扁脸榻鼻子的蒙古卡费勒正在远方污染他美丽的故乡波斯,而他却不得不窝囊的应承伊尔汗的征兵令来到遥远的异域为蒙古恶魔当兵。

  不过幸运的是,他的统帅是一个“一点也不蒙古”的“蒙古人”。与其说他是“蒙古人”不如说他是“沙姆人”或“胡齐斯坦人”。他的这位统帅没有令人憎恶的扁平脸和小斜眼,他长着一张和波斯人一样俊美的脸,你也可以说他更象是个近邻东地中海的“被阿拉伯化的阿拉伯人”,因为他的皮肤要比那些“半岛的阿拉伯人”白皙的多。单从肤色白这点来看,他和波斯人更象一些。他也不吃不洁之物。他的口腔里没有令阿里米丁闻了要呕吐的隔着教的肉味。

  他们的统帅不仅带来了药物,还给他们带来一些水果。他打开包着东西的帕子,里面是一些青杏和梅子。

  伯颜拿起一颗梅子,扔给阿里米丁。又给赛甫丁和尤努斯一人一枚杏子。然后他自己也拿了颗杏送入口中。

  两种水果都很酸,但酸的爽口。

  “我真想念家乡伊斯法罕的苹果!又大又甜!”阿里米丁一边品味着酸酸的梅子,一边叹了口气说:“伊斯法罕就是半个世界!”

  “犹太人可说世界若有十分美,九分都在耶路撒冷呢。”赛甫丁不知趣的调侃了一句。

  “耶胡德人懂个屁!”阿里米丁反击赛甫丁的调侃:“耶路撒冷和大马士革要同我们的伊斯法罕比,都是村姑!”

  赛甫丁听了就一阵坏笑,顿时让船内的气氛活跃了许多。

  “那蒙古人的大都算什么呢?”赛甫丁继续引诱阿里米丁犯错误。但,这次阿里米丁很聪明的不吱声了。

  “唉... ...。”伯颜听了两个伊斯法罕人的对话,不由得叹起气来。他自己也明白在波斯人的眼睛里蒙古人更加屁也不是,连流亡的没有家园的犹太人都不如。虽然犹太人、阿拉伯人和波斯人在亚细亚的西段打的头破血流已经几千年了,但在邪恶肮脏的蒙古异教徒面前,他们立马亲近的象兄弟了。

  伯颜从来不曾主动提起过自家的一半蒙古血统,因为这让他自惭形秽。蒙古就是不干净的卡费勒,是吃脏东西的蒙昧主义者,是没有承受过“律法”与“天经”的野蛮人。如果非要提起自己的父亲晓古台的话,伯颜总不忘了在后面追上一句“他是个虔诚的有经人,是基督徒。他已经皈依了正教,并按律法过着洁净的生活。”然后,他会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他不敢看别人的眼神,怕里面有对他的轻蔑。毕竟一个野蛮人出身的父亲,真没什么可骄傲的。

  “我们还是来谈谈法兰克人吧!”赛甫丁试图解开僵局活跃气氛:“阿拉伯人总说,秦尼人的手,阿拉伯人的口,法兰克人的脑。你们说这是啥意思?”

  “说法兰克人脑子好使呗。”阿里米丁把啃完的梅子果核吐掉后说。“法兰克人刚来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但他们的脑子就是好使,很快就学会了穆斯林的知识,而且做的比穆斯林更出色。这是埃宰尔.丁.阿布.哈桑.阿里的话!可惜他是个摩苏尔人,不是咱们伊斯法罕人。”

  伯颜看他们两个自顾自的谈论法兰克人,就上来插了一嘴说:“你们伊斯法罕的老乡情都是这么重的吗?我听到你们不断的提及自己家乡的名字。”

  “那当然,我们最重乡情了!”阿里米丁有些骄傲的回答说。

  “我跟你们不一样。”伯颜说:“我是哪里能让我活的舒适,就喜欢哪里。至于是不是故乡,对我没那么重要。”

  “那是因为你有一半的蒙古人血统。”阿里米丁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回敬道:“你身上的野蛮人血统拉低了你的情感层次,也让你在一定程度上失了人味儿!”

  此话出口,让在边上的赛甫丁听出了一身冷汗,尤努斯更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游移不定的看着伯颜的反应。阿里米丁对这个拥有一半蒙古人血统的统帅如此不敬,不知会是何下场呢?!

  然而伯颜并不恼,他反而笑着去拍了下阿里米丁的肩膀,还向着阿里米丁竖起自己的大拇指,说他骂的对。

  “蒙古人的确低劣,你说的一点不假。”伯颜赞道:“你是个真诚的人,即使当着一个有一半蒙古人血统的比你地位高的长官也肯讲实话。我喜欢你这样的士兵。你的真诚必将带给你荣耀。我也的确不喜欢自己身上的野蛮人血统,它时刻带给我肮脏的感觉。虽然我无法去除它,但我心中真实敬重的是我的亚述母亲。她那么的美而忧伤,我的野蛮人父亲真的不配得到她。但世道不公,让一个下等的粗鲁男子娶到一位美貌而尊贵兼具的女人,这大概是一种‘试炼’,通过这种‘试炼’让我的母亲对安拉的正道更加的虔信了,而我野蛮蒙昧无知的父亲也因此得到了救赎。因为如果不是有了我的母亲常伴于我父亲的身边,我真不知道他能把对正教的信仰在几乎全是异教徒的军队里坚守多久。虽然他在娶我母亲之前据说就已经皈依正教,但谁知道他又能坚持多久呢?正是安拉,它把我母亲指给了我的父亲,才让他的灵魂有免于地狱刑罚的可能。”

  “至于合汗的大都,对于我来说那什么也不是。尔萨先知说过,世界是一座桥,你要走过去,而不是在上面留恋。大都最终将会只留下一堆废墟,人们甚至都不再会记得有这样一座城市,因为属于世界的就是必然腐朽的,真正不朽的财产只能积累在天上。”

  伯颜一口气说完这些,似乎觉得心里积累的满腹幽怨终于面对两个陌生人的知音被吐出了一些。他想到,今天没有一壶葡萄酒,真是遗憾,但这两个和自己声气相通的伊斯法罕士兵是真朋友,他们甚至比自己身边天天见到的那些亲人更加让他觉得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