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60章 在鱼腹之中

  在即将抵达他的合汗的大都之前,伯颜在船舱中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的灵魂被困于一只黑暗封闭的方盒子里,找不见出口。他眼所能见的是一片深暗的铅灰色。周围寂静,唯一可以听到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声。他感觉自己呼吸急促而深重,恐惧感侵袭了他的肢体和心脏。他挣扎,但是被重力所压挣扎不动。汗水自脸上淌落,一两丝头发被他粘腻的汗水弄湿紧贴在脸上。这片深深的铅灰色黑暗似乎无穷无尽,他努力伸直了手臂想要触摸它的边界,但是摸不到。他用力以前臂支撑起身体,向前方挣扎着爬去。那个巨大的莫名的恐惧就紧紧的跟在他身后。他努力移动,但甩不掉那恐惧。他想回头看看那恐惧究竟为何,但是他没有胆量。他犹如先知尤努斯在海中巨兽拉哈布的腹中一样,不知道自己最终会被吐到尼尼微城外的海滩边。越来越深的黑暗包裹了他,他虚弱无力的伏下身体,终于屈服于那莫大的重压。他绝望了,打算顺从那邪恶与恐惧的压迫。

  突然间,似乎一枚针刺破了穹隆,一丝金色朦胧的光线透过刺破的黑暗射了进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去,他见那一线的光,它明亮温暖,带给人活下去的希望。他再次努力爬起来,向着那光爬去。光线越来越刺眼耀目,暖融融的笼罩他全身,他赫然发觉自己已经离开那无有边际的黑暗,来到一个有着印度式雕花围栏的宽大露台上。露台上有精美的陈设,似乎还有一个养着很多睡莲的美丽的大水坛。这个时候他目光越过雕花栏杆向露台下面望去,看见下面有个巨大的池塘,水塘里面生出很多睡莲,从洁白到可爱的粉红色再到醉人的深红色都有。水面呈现出幽幻美丽的蓝绿色。这时从水底有一道朦胧的金色光芒闪烁而出,裹着洁白长袍与头巾的基督从水下缓缓升出水面,基督的身上佩戴着华丽的珠宝和瑛络。伯颜似乎能嗅到基督身体上弥漫的神秘香气。有柔软朦胧的淡紫色烟雾围绕在基督的四周。然后基督步出了水塘,他褪去自己的衣袍开始梳洗打扮自己。

  再后来,伯颜梦见自己坐在驼背上一颠一颠的,他与一支商旅同行。他对同行的旅伴们讲述自己的梦,但是所有人都不相信他,并嘲笑他是个傻瓜。这导致伯颜的心里有点儿着急和沮丧,他想让他们相信,但是又毫无证据,正当他焦急懊恼的时候,就醒了。

  船舱里床随着水浪的波动上下浮动着。木质舱板壁上波光粼粼。外面有“哗啦、哗啦”的江水声。米昔塔尔和阿塔海两个人,蜷缩着睡在他的身旁,两个少年人睡的正香甜,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伯颜坐起身体,让自己因刚刚梦醒而有些发胀的头脑清醒了片刻。然后他起身步出舱外。

  外面是灰蒙蒙的夜色,两侧水面宽阔如镜,芦苇与莲荷丛生。一点金粉色点缀在东方的天际,再过片刻就是黎明了。

  伯颜问那站在船头负责值夜的军士,现在船队处于何地。对方谨慎谦恭的回答,已经进入了白沟河,过不了几天就可以蹬岸,沿着驿路去往大都。

  米昔塔尔和阿塔海两个懒鬼直睡到天光大亮了才醒。当伯颜告诉他们船已经驶入了白沟河,很快就可以看见大都的时候,两个少年兴高采烈的象小孩。从至元十一年起兵南下,到如今的凯旋归来,他们已经离开合汗的大都足足有两年多的时间了。

  用早餐时伯颜对自己的两个奴仆讲起昨晚的梦,阿塔海愣愣的听着,似乎被伯颜的讲述迷住了。米昔塔尔听着,却渐渐拧起了眉头。最后,他质问伯颜,你以何等证据,可以判断进入你梦中的那一位真是基督,而不是魔鬼撒旦?!要知道魔鬼经常伪装成天使的样子诱骗人类,敌基督也长着和基督本人同样的面孔!伯颜听了反问,你又如何可以判断我梦中的那一位不是基督?你怀疑我的信仰么?米昔塔尔摇头说,我的主人,我从不怀疑你的信仰坚贞。只是圣经劝人类不要沉迷于解梦与各种特异的征兆,那些是异教邪神偶像的污秽,基督徒应当远离。伯颜并不为米昔塔尔的规劝所动,只一晒,说,别问我为什么是基利斯督,我就知道是他,因为我的本能不会欺骗我。米昔塔尔听闻,只是轻叹,再不说话。

  伯颜为了缓解刚刚的不快,以手轻轻爱抚的触摸米昔塔尔因征战疲劳而消瘦了不少的小脸,他把自己的头疲倦的枕在米昔塔尔的腿上,说:“唱支曲子给我听吧!阿塔海去取琴来。”

  “您要听什么?”米昔塔尔问。

  “爱情,请唱支关于爱情的曲子吧!就唱那首《金发新娘》如何?”伯颜说:“我亲爱的米昔塔尔!我的哈比比!给我唱吧。”

  阿塔海已经去取了琴匣,他开启面前的琴匣盖子取出乌德琴,用手指试了试弦的松紧,又稍微调了下音。

  米昔塔尔让伯颜的头颅舒适的枕着自己的大腿,他一边用自己灵巧的手指为伯颜按揉头部使他放松,一边轻声哼唱那首爱情歌曲。阿塔海以乌德琴伴奏。

  《金发新娘》是一首流传于高加索的波斯语民歌,无论是亚美尼亚人、格鲁吉亚人或阿兰人,亦或是阿塞拜疆人、切尔克斯人或阿布哈兹人,都熟知这首情歌的芳名。这首歌在高加索传唱千年,在无数吟游诗人的口中,衍生出无数的版本。

  那些吟游歌手,带着他们的乌德琴或塔尔琴,游走于高加索的山民部落与王国宫廷之间。他们居无定所,漂泊终生,直到死在歌唱的路上。师傅死后,琴就由徒弟继承,如此往复,代代相传。他们歌唱爱情、春天、小鸟,歌唱忠贞的情侣和为信仰而致命的殉道者。他们卑微又骄傲,清贫又富有。昨天还在国王豪华的宴会上献唱,今天就在一贫如洗的山民家里弹琴。无论你支付的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金币,还是一块已经放硬了的黑面包,都能从他们的口中换得一支歌听。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比这些歌者活得更洒脱。在波斯语里他们叫“沙雅特.诺瓦”,意为“诗歌之王”。

  这些自由自在又放荡潦倒的“歌王”们,是一个个的传奇。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相似之处,那就只有鄙视金钱这一条。他们在花钱时从不吝惜,有了就花,从不知积攒为何物。没钱了就唱歌挣钱,有了再花个精光。在“歌王”们眼里,黄金千磅,比不上自己手中乌德琴的一根弦贵重。

  米昔塔尔已经无法记得自己孩提时代在亚美尼亚宫廷中的贵族生活是怎样的。但是他仍然能记得那些游走在中兴府城中操着东部口音波斯语的吟游诗人们。这些“沙雅特.诺瓦”们,背着他们的乌德琴或塔尔琴,风尘仆仆的穿梭于从东伊朗至高加索再到唐古特人故地的各个名城之间。靠自己的琴艺和嗓子谋生。他们大部分来自费尔干纳、塔什干、布哈拉、阿力麻里或叶密立。出发时带着干粮骑着驴子,每到一个城市就在市中心离清真寺不远处的巴扎卖艺。米昔塔尔记得自己经常趁苏玛尔主教忙于处理教务时,偷偷的溜出主教府去巴扎上看卖艺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站在人群里,偷偷的学会了很多关于爱情的波斯语歌曲。他经常趁着主教不在时,一个人在自己简陋的小房间里,偷偷的唱那些歌。他自己一个人偷着唱时即兴奋又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羞的慌,但是又那么的想唱,根本忍不住这样的欲望。似乎唱这些被禁止的歌曲是他生命里的一种强烈的冲动,能带来神秘的快乐。

  他最喜欢的就是这首《金发新娘》。米昔塔尔听过这首歌数不清的版本。独唱的,合唱的,男女对唱的... ...。波斯语的,亚美尼亚语的,格鲁吉亚语的... ...。他记得那些歌者用怡丽婉转变化多端的塔赫里尔唱法唱出摄人心魄的高音花唱。那连绵起伏如流水般的装饰音把聆听者带入四季葱翠下临诸河的乐园。这是《金发新娘》这首歌的高潮部分,每当吟游者唱至此处时,围拢在歌者周围的聆听者都会情不自禁的合着歌者吟咏的节律一同唱起来。

  美丽的金发新娘,她那么的忧伤。歌中的她长长的金发编成辫子,辫子里编进丝带,辫梢垂着火一样红的羊毛制成的流苏,如一条条太阳光芒的瀑布。即将出嫁的新娘,你为何哭泣?门外有娶亲的骆驼等着她,还有她素未谋面的新郎。接她回家的新郎,焦急的立于自己新娘的门外,他烦躁不安的在地毯上跺着自己的脚,羊皮靴子的靴底磨得地毯“嘎、嘎”响。他想偷偷的从帘幕的缝隙里看一眼自己的新娘,看她美是不美,但是又怕失礼惹怒了丈人丈母娘。

  米昔塔尔把这首歌先用波斯语唱了一遍,然后又以亚美尼亚语唱了一遍,然后他再用格鲁吉亚语唱。他唱着唱着,就觉得自己的大腿被一种温热的液体沁湿了。

  阿塔海的乌德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而米昔塔尔发现那打湿了他衫裤的不明液体,其实是他主人流下的泪。

  伯颜头枕在自己奴仆的大腿上,忍不住的抽泣,他肩膀抖动,咸涩的泪从他浓浓的睫毛下渗出,沾湿了他高耸的鼻梁,鼻梁隆起处被泪水湿了,亮晶晶的如一弯新月。

  米昔塔尔情不自禁的弯腰伏身,要吻去他主人眼角晶莹的泪滴。他的主人却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害怕自己的爱情过往被这年轻人揭露唤醒,他害怕让这年轻人看出自己软弱。他想隐藏自己的过往,更想要隐藏自己的罪恶、懦弱与不合时宜的情欲。

  但是他隐藏不了。

  米昔塔尔就这么温柔的接纳自己的主人在自己的怀里痛哭。任凭他的泪打湿自己的衣裳。他接受伯颜的一切,包括伯颜的软弱。哪怕这一切毫无回报。米昔塔尔不知道伯颜有没有接受过别人的一切而不求回报过,但他不在乎也不想知道这些。既然你爱着一个人,就接受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弱点和他的罪恶。把他的弱点与罪恶,当做是自己的一样。

  爱是含忍的,爱是慈祥的,爱不嫉妒,不夸张,不自大,不作无礼之事,不求己益,不动怒,不图谋恶事,不以不义为乐,却与真理同乐。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永无止息。

  弃舟蹬岸的那天,是个阴雨的日子。牛毛般的细雨稀疏的从灰蓝色布满厚重云块的天空中落下。打湿了肩头的衣物。

  至元十三年,取宋地三十七府、一百二十八州、七百余县,攻陷临安,俘宋德祐帝、谢、全两太后等一众宋宗室的伯颜,终于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