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58章 夜歌悬诗

  王清惠小心翼翼的用手里的竹筷夹起来一块肥嫩的鱼肚肉,先仔细的择去其中细刺,然后以极其优雅的姿态放入口中细细的品味着这肥美甘香的肉质与滋味。在王昭仪先动过筷后,另外几双筷子才伸向了盘中硕大肥嫩的整条鲥鱼。这鲥鱼是清蒸的,其鱼身银白,其肉肥嫩鲜美爽口不腻。食时蘸以香醋姜末,更是别有风味,为地道的江南三味之一,时称“长江三鲜”。鲥鱼肉性味甘平,细刺多,烹时佐以猪网油,鲜香菇、虾米、火腿和春笋等,以姜、盐、胡椒粉、炼制猪油、胡荽、细米葱、黄酒、白糖等勾芡作为料汁淋于蒸熟了整条鱼上,味鲜肉肥,是不可多得的珍馐。

  北宋庐山归宗寺僧人惠洪曾在自己的《冷斋夜话》里说,当时的彭渊材奇于乐,洪觉范奇于书,邹元左奇于命,时称“新昌三奇”。而彭渊材自言平生有“五恨”,即:“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

  彭渊材乃北宋名士,又名几,江西宜丰人,史称他“精晓大乐”,学养深厚却天真烂漫,他从精神到物质都追求完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这样一位名仕,自然对生活中的食充满了挑剔,就连最味美的江鲜鲥鱼,都能被他的嘴巴挑出毛病来。

  而眼前这条盛放在天青色椭圆大盘中的蒸鲥鱼,足足有尺来长,鲜香味儿四溢,勾得多日未闻肉味的一舱流放者们食指大动。虽然在昭仪面前,女官和宫女们不敢先伸自己的食箸,但是一个个在心里可都全是蠢蠢欲动的架势,只等这船里地位身份最高的昭仪一动箸,大家就跟着吃起来。

  江鲜催动味蕾的快慰,暂时使人忘记了自身悲苦的处境。一时间,狭窄、拥挤而潮湿的船舱里回荡开一片品尝美味后愉悦的笑声。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船中的小女子们,就着肥白的鱼肉和鲜美的汤汁,细细的嚼着自己碗里的白米饭。这回不再是那泛着紫灰色的陈米煮的水捞饭了,碗中的米粒颗颗晶莹,香气浓郁不散,正是享誉南方的御贡米“过山香”。“过山香”,别名又叫做“玻璃翠”,因其米粒晶莹剔透宛如西域贡品中上好的玻璃,煮出的米汤碧色清透自带翠颜,故得此雅名。

  此时王清惠与汪元量所乘坐的这条押解船中,鱼米之香充溢,笑声浅浅,似是点亮了漫长而黑暗的北上流亡路中的一盏光芒微弱的小灯。

  汪元量一定要自己的昭仪惠清下第一箸,虽然这盘鲜美的食物是三天前他一度豁出自己的性命去,向那押解他们北上酷寒之地的北虏的统帅那里求得的。为了求得这份饭食,他受辱了没有?王清惠不知道。因为汪元量一定不肯说。自那次汪元量从押解他们的统帅的中心大船上回到他们自己这条船,整整三日两夜,汪元量都缄口不言。但在那战战兢兢的三天里面,他们得到了精美的食物,干净的洗漱用水。

  还有一盒用粉青瓷盒子盛装着的洗面药。当汪元量把那精致小巧的洗面药瓷盒,趁着夜深人静时偷偷的塞给王清惠时,他感觉到女人细滑白腻的嫩手在他男人的大手里微微的发烫并颤抖着。汪元量什么也说不出,羞涩使他开不了口,千言万语全堵在心里如钱塘江汹涌的大潮。这是他几乎舍命为她做的第一件事。一切尽在不言中,真正心有灵犀者,用不着过多的言语就能明白其中的真意。

  在那天汪元量回船的时候,舱中的女人们象欢迎一位凯旋归来的英雄一样欢迎他。似乎他是经历九死一生的人。她们带着钦佩感激的泪水自动聚拢在他的身边,泣涕不已,咸涩的眼泪打湿了绸缎绣花的衣襟。唯一自持没有垂泪的只有尊贵清高的王昭仪清惠。她在一群哭泣的小女人里显得是那么的鹤立鸡群。她庄重而沉静,没有寻常小女子那过多的小心思与小情绪,她如同一朵放送幽暗清香的莲荷,在群芳的拥挤中卓尔不群。

  汪元量看着这群水样的弱女子象崇拜从前线九死一生沙场归来的勇士一样围着自己哭哭啼啼的落泪。他沉默着,没有安慰她们,也不太好意思把自己遇到的真实情状告知给她们。其实,到他返回自己所居的船上为止,他的心却没有跟着身体一同回来。他脚步轻浮,似是行走于梦境,他的心依旧滞后,被奇诡的留在了那有“曲颈琵琶”和异域诗歌并燃放着同样来自异域的稀有香料的阴暗的大船船舱里。那宽大的舱中光影浮动,水波映在木板舱壁上影影绰绰。一小块塔香在盘丝银炉里焚烧,白色的烟气袅袅上升至天界。

  汪元量的手,曾经抚摸过那古意浓浓的异域琵琶。那是他所不熟悉的所在。

  《隋书.卷十五.音乐志.下》有载:“今曲项琵琶、竖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

  今人只见中土直颈琵琶,竖抱弹奏,以指拨弦而奏乐,四弦四相十二品。

  而眼前这把《隋书》中所载之横抱弹奏的曲颈西域“胡琵琶”,有着梨状木质音箱,瓢形板面,底部由二十五根弯曲的木条制作。琴尾部留有一开口作为“莲座”。琴身上开三琴孔,曲颈无品,使用十一条丝质的弦。在弹奏时,前十弦两两成对形成五组,最后一弦单独弹拨。这种乐器,经过整个北宋,在中原已经罕见,但读过书的士人都能记得起,它曾于唐及五代乱世时大盛流行,白居易诗《琵琶行》中,所赞: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之琵琶,指的不是宋人熟悉的竖抱直颈四弦琵琶,而就是这种横抱演奏的十一弦曲颈胡琵琶。

  所以汪元量眼里一见这件形制已然稀有的西域琵琶,目光就被它牢牢的锁住了,再也舍不得挪开一步。毕竟都是爱乐之人,伯颜手里这把珍贵的名琴,也是汪元量的心头所好。

  这把以香木制成的乌德,在制作过程中,每一条木头都在大马士革的玫瑰油中浸泡过三十天之久。琴在制成后,浓烈的玫瑰香气携带终身经久不散。琴板上有贝壳镶嵌打磨而成的抽象图案,经过了磨光工艺的贝壳在幽暗的室内反射出闪烁的微光。汪元量是宋宫廷中乐人,览名琴无数,对真正的珍品乐器仅凭肉眼一看就能辨别。此时的汪元量,心中已经只剩下一个乐人与一把好琴突然在一个陌生之地相见的激动与不安,作为一个南朝宫廷御用琴师,能与此琴相见,已是前世千万载修得的殊遇。

  当伯颜主动把这香气四射的名琴递给汪元量,让他细瞧时,伯颜发现对方眼中好象被点燃了一对火苗。汪元量眼里光,跃跃欲试的闪动,显然这位宋宫琴师也为能亲手触摸这把乌德为荣。

  音乐可以跨越语言、国界与种族,也唯独音乐可以有次奇效。它把本来该相互敌视的两个人,用旋律连在了一起。让他们暂时忘却了仇恨。

  汪元量轻拨丝弦,清脆的音波穿透空间内凝滞不动的空气。伯颜顺势给汪元量递上一枚鹰羽毛制作的琴拨子让他试一试手。汪元量此时已经忘情,沉醉在音律的欢喜当中。他没有和伯颜客套,当即接过了鹰羽,试着在这把琴上弹奏了一曲自己脑海里的新调。这新调本是为祝谢太皇太后七十三岁天寿而编的曲,然而还没来得及在宋宫里演奏,他就成了被俘的囚徒。

  汪元量奏乐奏的痴情,仿佛全身心的栽入了深渊。一时忘乎所以,情动处已不知自己身于何处。一曲下来终了时,汪元量却已是泪眼婆娑,他为自己悲哀,更为他所侍奉过的那个南方烟雨中掩映的锦绣王朝的最后灭亡而悲哀。如今国已灭,身还在,不知前途几何?一路北行,去往风沙酷寒的塞北关外之地,此一去,究竟尽头又在哪里?茫茫沙漠,无来处亦无归处,怎不叫人伤心?

  元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然间醒悟自己是在敌方统帅的面前,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在鞑酋面前落泪?!慌忙中忙引袖拭去脸上泪痕,但是惶恐的神情无法掩饰,被对方尽收眼底。

  伯颜并不想于此时此刻调侃眼前这位精通音律的南人琴师。他只是笑吟吟的从元量手中重新接过这把乌德琴,手似乎漫不经心的一拨,弹出一个巴雅提木卡姆的前奏,一串怡丽婉转的音符从伯颜手中所持的鹰羽拨子下飘出,然后他口唇微启,吟唱了一首“贾希利叶”时期著名吟游诗人乌姆鲁勒.盖斯的《盖斯悬诗》。一开头,就是那被阿拉伯人传唱的千古名句:

  “朋友,请站住!陪我哭,同记念!”

  此一句即出,如泣如诉。汪元量虽听不懂那歌词,但心里仍然可以感受到溢满胸怀的悲凄。

  伯颜并不停歇,在开头的“纳西布”唱过后,一口气唱出了下面的词句:

  “ 忆情人,吊旧居,沙丘中,废墟前。

  南风北风吹来吹去如穿梭,落沙却未能将她故居遗迹掩。

  此地曾追欢,不堪回首忆当年,如今遍地羚羊粪,粒粒好似胡椒丸。

  仿佛又回到了她们临行那一天,胶树下,我象啃苦瓜,其苦不堪言。

  朋友勒马对我忙慰劝:‘打起精神振作起,切莫太伤感!’

  明知人去地空徒伤悲,但聊治心病,唯有这泪珠一串串。

  这就如同,当年与乌姆.侯莱希及其女仆乌姆.莱芭卜的历史又重演。

  当年她们主仆芳名处处传,如同风吹丁香香满天。

  念及此,不禁使我泪涟涟,相思泪,点点滴滴落在剑。

  但愿有朝一日与群芳重聚首,难得象达莱.朱勒朱丽欢聚那一天!

  那天,我为姑娘们宰了自己骑的骆驼,不必大惊小怪!我与行李自会有人去分担。

  姑娘们相互把烤肉抛来传去,喷香肥嫩,好似一块块绫罗绸缎。

  那天,我钻进了欧奈扎的驼轿,她半娇半嗔:‘该死的!你快把我挤下了轿鞍!’

  我们的驼轿已经偏到了一边,她说:‘快下去吧!瞧,骆驼背都快磨烂!’

  我对她说:‘放松缰绳,任它走吧!别撵我!上树摘果我岂能空手还!’

  我曾夜晚上门,同孕妇幽会,也曾让哺乳的母亲把孩子抛在一边。

  孩子在身后哭,她转过上半身,那下半身在我身下却不肯动弹。

  有一天,在沙丘后她翻了脸,指天发誓要同我一刀两断。

  法蒂玛!别这样装腔作势吧!果真分手,我们也要好说好散!

  是不是我爱你爱得要命,对你百依百顺,才使你这样得意忘形,傲气冲天!

  果真我的品德有何让你不满,把我从你心中彻底消除岂不坦然?

  又何必眼中抛落泪珠串串,似利箭,把一颗破碎的心射得稀烂?

  足不出户,闺房深处藏鸟蛋,待我慢慢欣赏,慢慢玩。

  昴宿星座象珠宝玉带,闪闪烁烁挂在天边。

  我躲过重重守卫去把她采,人若见我偷情,会让我一命归天。

  我到时,她已脱衣要睡,帐帘后只穿着一件衬衫。

  她说:‘老天啊!真拿你没法儿,你这么胡闹,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我携着她的手溜出闺房,她用绣袍扫掉足迹,怕人发现。

  穿过部落营区前的空场,我们来到了一块平地,在沙丘间。

  我扯着她的秀发,她倒在我怀里。

  酥胸紧贴,两腿丰满,肌肤白皙,腰身纤细。光洁的胸口象明镜一般。

  白里透黄,象一颗完整的鸵鸟蛋,吸取的营养是难得的甘泉。

  她推开我,却露出俏丽的瓜子脸,还有那双羚羊般娇媚的眼。

  玉颈抬起,不戴项饰,似羚羊的脖子,不长也不短。

  乌黑的秀发长长地披在肩,缕缕青丝似枣椰吐穗一串串。

  条条发辫头上盘,有的直,有的弯。

  纤腰柔软如缰绳,小腿光洁似嫩树干。

  麝香满床,朝霞满天,美人贪睡,独享清闲。

  纤纤十指又柔又软,好似嫩枝,又如青蚕。

  夜晚,她的容光可以划破黑暗,好似修士举起明灯一盏。

  情窦初开,亭亭玉立,这样的淑女,谁不爱恋?

  说什么男子都是朝三暮四,我心中爱你,却直至海枯石烂。

  也许会有人责难,有人相劝,但要我忘却你,却绝对无法照办!

  夜幕垂下,好似大海掀起波澜,愁绪万千,齐涌心头,将我熬煎。

  黑夜象一匹骆驼,又沉又懒,它长卧不起,使我不禁仰天长叹:‘漫漫长夜啊!你何时亮天?

  ’尽管白昼愁绪还是有增无减。

  夜空的星星为什么象用巨绳拴在山崖上,眼睁睁地不肯移动一星半点!

  仿佛我在为乡亲们背水,步履维艰,任重道远。

  走过的谷地仿佛野驴空腹,荒无人烟,唯有狼在嚎叫,好象赌徒在同家人争辩。

  我对嚎叫的狼说:‘咱们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你我都是到手就花,从不积攒,如今才会这样瘦弱,这样贫贱。’

  清晨出猎,鸟儿尚在睡眠,骑上骏马,野兽难以逃窜。

  马儿奔跑,轻捷而又矫健,好似山洪冲下的巨石,飞腾向前。

  枣红马丰满的脊背上向下滑动着鞍鞯,好似光滑的石头上向下滚动着雨点。

  莫看这马外表瘦削,腹部尖尖,仰天长嘶,是热血沸腾在它胸间。

  它好似在水中畅游,勇往直前,即使是赢了,也会在大地上扬起阵阵尘烟。

  少年新手骑上,会被抛下马鞍,壮士老将上马,衣衫迎风飞展。

  它奔腾不息,一往无前,好似孩子手中的陀螺呼呼飞转。

  腰似羚羊,腿如鸵鸟,跑起来狼一般轻捷,狐狸般地矫健。

  它体躯高大,两肋浑圆,马尾笔直,甩离地面。

  脊背坚实,光滑又平坦,好似新娘碾香料、砸瓜子的大石磐。

  先猎获的兽血溅在它胸前,有如指甲花红把白发染。

  一群羚羊突然出现在眼前,就象一伙朝拜的少女身着白袍镶黑边。

  它们白色的身子,黑色的腿,扭头逃跑,象一串罕见的珍珠项链。

  我纵马赶到了带头羊前,随后的群羊惊魂未定,尚未逃散。

  马儿一下子就让我连获一公一母两头羊,而它竟是那样轻松自如,未流一滴汗。

  火烤加水煮,齐把手艺显,荒漠羊肉香,野外来聚餐。

  傍晚大家赏骏马,处处是优点,眼睛上下看不够,众口齐夸赞。

  骏马整夜未卸鞍,昂首屹立在我面前。

  喂,朋友!你可看见那乌云上方好似王冠,又似云中伸出了两手,那是电光闪闪。

  那闪电又象是僧侣的灯,在添油时拨动了灯捻。

  在达里吉和欧宰伊布之间,我与同伴坐在那里遥望苍天。

  好大的一片阴云啊!我们齐把雨盼,那云右遮盖坦峰,左接希塔尔和耶兹布勒山。

  大雨倾盆,直泼在库泰法的地面,汇成山洪,把大树都冲得根儿朝天。

  盖南山上雨过处,羚羊全都被赶下了山。

  大马绿洲没有剩下一棵枣椰树干,除了石头砌的,房屋全成了烂泥一滩。

  迎着风雨岿然屹立的赛比尔山,好似身披条纹大氅的王公那样威严。

  清晨,泥沙俱下的洪水环绕着穆杰米尔山,使它象一架纺车的轮子,在不停地飞转。

  云彩在荒原御下负担,瞬时葳蕤一片,好似也门布商把五颜六色的衣料展览。

  山谷里,云雀好象喝醉了美酒,不停地欢唱,不停地鸣啭。

  昨夜,山洪把它吞没的野兽冲得四散,一具具尸骸好似野葱头露出根须一般。”

  末句一结,嘎然而止,收尾的音律用琴拨子往下拉出一个“推弦”的动作,结尾结的干净利落,似乎悲剧的结局只能是丧亡,不给人任何的余地用以遐想。

  元量本听的入迷,这种不用一至韵脚押韵的异族诗歌,他以前从未接触过。但此种蕴含的情绪,却是他的心灵可以试着直接感受到的。他在这里面听出了悲,听出了怨,更听出了的不甘心的情愫。

  汪元量久久回味着这里面的甘苦,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他想问对方此诗为何?又是何人所做?为何而做?

  然而还没等他回味尽其中的余味,对方即又起弦,唱出了第二曲:

  “君来我即双眼明亮,至那时一展笑颜。

  百般罪孽都会消除,不久我们就能相见。

  爱侣别时,烦恼丛生。

  胸中依恋之情充满,两眼泪水滴落。

  厄洛斯想分我之爱,于是束住了我的鲁哈。

  我立即割爱,以免伤及我的灵魂。

  我常告诫自己,一定要甘愿献身。

  我不可羡慕虚情假意,因虚假之情最为可憎。

  你的光芒使我恋慕,但你却又绝情。

  我的眼眸为你所遮蔽,心中不再清明。

  我爱你,你却昏睡。

  只有我想你,除了我谁为你一个人流泪。”

  这第二曲,比之那第一曲更哀怨非常,似乎歌中的一对爱侣是要生离死别。相偎依依,尽此最后的时刻。此别后再无相见时。天高地远,此恨绵绵,无有绝期。丝弦演不尽爱情的忧伤,情人泪眼看不尽的幽凉。

  汪元量被曲子勾起情思,突然想到自己和清惠,他与她不知结局究竟在哪里?北地荒芜而一望无际的戈壁,黄沙秋草,寂寞天凉,可能做他们寄存自己身家和情丝的最后场所?

  汪元量沉醉在那他不能听懂却能凭借直觉去领悟的章句里,他从此心如止水,不再想问其中的具体意义究竟为何,而是只用自己的心去感悟其中传递的真情。

  果然对方吟出的第三首又和前两首气韵不同,这首诗歌苦涩里杂染甜蜜,幸福隐藏在隐微之间。

  只听对方唱到:

  “我那又有轻柔美丽叶子的梧桐树啊,愿命运对你微笑。

  愿雷击、闪电、风暴永不打扰你珍贵的平静,也不愿你因狂风劲吹而被亵渎。

  永远沐浴阳光,没有来自任何植物的阴暗。

  更可贵、更可爱、更甜蜜,你我曾海誓山盟,如今你又把誓约悔。

  你不理解我为爱痴狂,莫非你比我高贵。

  看在安拉面上我有一事托付诸位,请刻“孤独之女”石碑一块。

  作为我的陵墓,想必会有那痴情人路过时为我流泪。”

  对方的歌喉并不甜美,反而在暗哑低沉中带着些许苍凉。但涌入汪元量耳中却有种无法言说的迷人。此异族的战士和歌者,比之娇娇然媚态的歌姬乐女,显然更知道如何以音韵来感动听者,并诱其坠入由情绪编织的罗网,而不是一味的讨好对方的耳朵。

  歌毕,伯颜把怀中乌德琴安放身边矮榻之上。静静的等着对方发问。伯颜明白,汪元量是一定要问的。

  果然,对方急不可待的发问了,而问的都在关节上,让伯颜有种遇着了知音的快慰。终于有一天,他能在这陌生的土地上,遇着一个能和他在音乐上畅谈的人了。

  他们是从“木卡姆”和“拉笛夫”的结构与名字开启话题的。完全是两个诗歌与音乐的狂热爱好者的谈话。

  汪元量从伯颜的口中,知道了波斯人将音乐分为十二种“拉迪夫”也称十二种“达斯特加赫”,每一种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名字。它们分别是:

  “一.舒尔

  二.阿布阿塔

  三.达什提

  四.巴亚特托尔克

  五.阿夫沙里

  六.胡马雍

  七.伊斯法罕

  八.塞加赫

  九.查哈尔加赫

  十.纳瓦

  十一.玛胡尔

  十二.拉斯特潘吉加赫”

  每一种“达斯特加赫”内又包括有前奏曲、四部主曲、装饰曲、小曲、插曲等“摩都剌特”,这些固定的“摩都剌特”也各有其名。印度人的“拉格”与波斯人的“达斯特加赫”是异曲同工,印度的音乐有时在同一首曲目同时放入两种的“拉格”,“拉格”再分成“母拉格”及“子拉格”,每个“拉格”都对应着特殊的季节与情绪,一支“拉格”即尊定整首曲子的基调,而“塔拉”是“拉格”的节奏。每一种不同的“拉格”配合不同的“塔拉”可产生无穷无尽的变化。波斯人的音乐使用十二种“达斯特加赫”,其中“舒尔”、“玛胡尔”、“胡马雍”、“塞加赫”、“查哈尔加赫”、“纳瓦”、“拉斯特潘吉加赫”为正调,而“达什提”、“阿布阿塔”、“巴亚特托尔克”、“阿夫沙里”和“伊斯法罕”则是副调,它们是由正调派生出来的,被波斯人称为“阿瓦兹”。波斯人认为这些“达斯特加赫”各自表现不同的情绪,如“纳瓦”表现平安,“胡马雍”表现幸福,“塞加赫”则表现痛苦和悲伤。此说正与印度人对“拉格”的定义类同。

  每套“达斯特加赫”必须包括四个部分,以散板序奏“达拉马德”开始,接下来依次为“阿斯勒阿瓦兹”、“塔拉尼夫”,最后在“兰格”中结束。每套“达斯特加赫”的首尾使用同一调式,这一调式名也就成为这套乐曲的标题,如“纳瓦达斯特加赫”、“舒尔达斯特加赫”等。各个部分之间的联结部由各种程式化的曲调即“古谢”构成,“古谢”可以使用其他调式。“古谢”可长可短,有时用地区命名,如“热布尔古谢”、“拉万迪古谢”。有时用人名命名,如“胡马雍古谢”、“曼伊古谢”。在十二“达斯特加赫”中所用的所有“古谢”统称“拉迪夫”。

  而阿拉伯人则称他们的调式做“木卡姆”。阿拉伯文原意为“位置”,延伸到音乐上则是指手指按于乐器指板上的位置,因而也被引申为“调式”。阿拉伯人喜欢把一个八度音阶分为三十二小份,每小音是一个整音的四分之一,这称之为“塔巴克”,而“塔巴克”又可依不同的组合形成多种模式的“木卡姆”。在诸多带有浓烈地域色彩的“木卡姆”中,以“巴雅提木卡姆”和“拉斯特木卡姆”流传最广最受歌手与乐师们的欢迎。“巴雅提木卡姆”流传于东地中海黎凡特地区,穆斯林礼拜时的“阿赞”即采用“巴雅提木卡姆”的形式来吟诵。“巴雅提木卡姆”在波斯语里被称为“阿布.阿塔”或“达斯坦阿拉伯”,每个“巴雅提木卡姆”分做两个“金斯”,第一“金斯”是“巴雅提”,第二“金斯”是“纳哈万德”或“拉斯特”。突厥人的音乐中也有“巴雅提木卡姆”,其音阶结构和阿拉伯的“巴雅提木卡姆”基本一致,但第一“金斯”被称为“乌萨克”,即阿拉伯语“情人”之意,第二“金斯”被称为“布塞里克”。“拉斯特木卡姆”也是阿拉伯人乐曲中最为流行的调式之一,叙利亚谚语有云:“如果长夜漫漫,就吟唱拉斯特吧!”犹太人也奉“拉斯特木卡姆”为尊贵,他们在吟诵“穆萨五书”的开篇时都会使用“拉斯特木卡姆”。“拉斯特木卡姆”一般由两个“金斯”组成,第一“金斯”为“拉斯特”,第二“金斯”为“纳哈万德”,“纳哈万德”为古地名,是阿拉伯人当年大败波斯人的萨珊帝国之战场。

  汪元量感觉自己被如汪洋大海一样的乐理知识吞没了,对方从波斯讲到印度,从印度讲到突厥,从突厥讲到阿拉伯。汪元量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如此多关于音乐的知识他连听都没听说过。这些与中土迥异的乐理,让他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陋寡闻,他原来所知道的音乐知识只是如沧海一粟般的微小。而眼前这个他原本以为只是粗鄙武夫的男人,对音乐与歌唱的广博知识令他自惭形秽。原来,一个出身行伍的军人,也可以对音乐精到广博如此。

  而更让汪元量痴迷的是那三首伯颜为他唱过了的诗歌。这三首诗,来自三种不同的语言,三个不同的事件,代表三个不同的时代。

  第一首阿拉伯语,为“贾希利叶”时期的“放荡王”乌姆鲁勒.盖斯的《盖斯悬诗》。正是他,将“纳西布”的形式彻底确定下来,并将流传至今的最古的“卡色达”规定下特定的格律和结构。“卡色达”一行诗分成前后两截,第一行前半截末尾和后半截末尾,可以押韵,也可不押韵,但以后每一行诗的末尾必须押韵,且一韵到底。在六七百年前,阿拉伯人每年要到麦加朝觐“克尔白”,并在麦加附近的欧卡兹进行集市与赛诗。诗人们会聚一起,郎诵自己的作品。名诗人仲裁,获得优胜的诗,便用金汁写在埃及产的细麻布上,挂在“克尔白”的墙上,宛如一串明珠悬在颈间,人们称这些诗为“悬诗”。

  七首“悬诗”的伟大作者分别为:乌姆鲁勒.盖斯、泰尔法.伊本.阿卜德、祖海尔.伊本.艾比.苏勒玛、拉比德.伊本.赖必阿、阿慕鲁.伊本.库存勒苏木、安塔拉.伊本.舍达德和哈雷斯.伊本.希里宰。

  后世的阿拉伯诗人曾为“悬诗”写过无数本注释集,这些注释以侯赛因.本.艾哈迈德.宰扎尼的《宰扎尼七悬诗注》最为权威。

  至于“悬诗”诗人中,自然以乌姆鲁勒.盖斯为魁首。

  这位出身部落贵族的浪荡青年,出身于王族贵胄,其祖是铿德部落联盟盟主,一度被波斯皇帝委任统辖希赖王国,其父曾统辖阿萨德与艾图凡两部落。当时诗人放荡不羁,沉缅于声色犬马的生活中,常与一伙纨绔子弟结伴游荡、行猎、饮酒赋诗。后阿萨德部落谋反,杀死其父,诗人遂矢志报仇复国。据说他去君士坦丁堡向东罗马皇帝查士丁尼求援未果,归途中患天花死于安卡拉。

  乌姆鲁勒.盖斯被称为君子中的流氓,流氓中的君子。

  先知默罕默德曾经这么评价他:“乌姆鲁勒.盖斯是众诗人的旗手,也是他们下火狱的领袖。”

  第四任哈里发阿里更是这么说过:“悬诗的诗人没有一起比赛过,否则胜者必定是‘放荡王’。”

  第二首波斯语,是爱情长诗《胡玛尔与胡玛云》其中的一段“波斯王子胡玛尔与桃花石公主胡玛云在花园相会”。最早是波斯苏菲派诗人哈珠尔.克尔曼尼的诗,后吉亚斯.埃尔.丁.哈里里又写了一首同题材作品,比原作更加细腻。克尔曼尼出生那一年,恰逢旭烈兀成了伊尔汗。他的妻子托古斯可顿则被立为第一哈顿。那时有一波斯贵族,名朱乃德,因暗中恋慕托古斯可顿的美丽,惨被旭烈兀处死。克尔曼尼以此入诗,写就《胡玛尔与胡玛云》。其中朱乃德化身波斯王子胡玛尔,托古斯可顿则化身为桃花石公主胡玛云,以扭曲绮念式的嫁接改写了作者出生时发生的那场爱情悲剧。波斯人历来对花园有着浓厚情致,花园里充满着缤纷的花朵与芳香,它们是灵动的,犹如流动的清风或漂浮的雾霭。所以波斯王子胡马尔在园圃中、树荫下思恋他美丽的偶像胡玛云。

  而最后一首突厥语,唱的是突厥情诗。喀拉汗王朝的尼扎穆丁.阿里沙伊勒.纳瓦伊的长篇恋诗《你颈上的明珠》中的选段“翠叶浓荫”。描述的是波斯皇帝法尔哈德在花园中哀悼他死去的情人亚美尼亚公主希琳。

  汪元量听着伯颜给他叙说这些诗与乐的来源和典故出处,对方侃侃而谈娓娓道来,令汪元量对这个曾经的敌人隐隐增添了一丝的好感。起码这人在音乐上和他汪元量是志趣相投的,他心中暗自思索。

  直到舱外突然进来一个俊美无匹的异域少年,这年轻人进来后先说了一声“赛俩目。”然后即伏底了就着伯颜头边耳语。他的声音极小,汪元量不知他神神秘秘的说些什么,但感觉是发生什么大事了。伯颜脸色微变,随即又平静如常,只见他对那报事的少年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年轻人即出去按照吩咐办理。

  伯颜转脸,对着汪元量一笑,说,你们的文相公想给我制造些麻烦,可我偏偏就不怕麻烦,对他,我自有对付的办法。说罢又是一笑。汪元量心中大动,此时已经被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弄乱了方寸,再也无心听说诗与乐。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忙起身告辞,想要离去。对方并未挽留,而是说好到大都后给他看和弹奏从巴格达来的“七十二弦琵琶”,并当时就给了汪元量一盒御用“洗面药”,这药是用糯米碾作粉子,黄明胶炒成珠,大皂角火炮去皮,藁本、川芎去皮,细辛去土叶,甘松去土,上药除糯米粉外,共为细末,再和入糯米粉,调匀制作而成后放于瓷盒里密贮。本是合汗赏给伯颜自己用的。伯颜让汪元量带给他那一船的女人们用用,也算是对她们的一点照顾。汪元量接了伯颜递给的粉青瓷盒子,回头欲言又止。伯颜对他无声的点了点头。元量不好再说别的,再加心绪烦乱,不好再留,便去了。

  出至舱外时,才发现已经后半夜了。夜凉如水,草虫在一片水色寒凉中鸣叫着。水面上弥漫着浓雾。

  回去时,看见自己船上有人送了好菜过来。是一条蒸鲥鱼,还有几色果子糕点并香茶。女人们围坐着叽叽喳喳的兴奋不已。只王昭仪独坐不言语,见了元量只会心一笑。

  那只粉青瓷盒,汪元量没有当时就给王昭仪,他怕被别的女人看见管他要,到时候给也不是不给更不是。他要偷偷的只给王清惠一个人。待其她女人都困乏的睡了,他才将那精致瓷盒悄悄的给了他的清惠。昭仪见此物,脸儿红了下,腼腆而无声的笑了。她自然清楚汪元量是何种心思。

  这时,暗夜中突然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在一片寂静与黑暗里是如此的清脆明媚动人,只听一个男孩的声音唱到: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淹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的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