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两片杏仁>第57章 流放中的琴声

  文天祥是在五坡岭被张弘范之弟张弘正捉住的,当时的他正和自己的追随者埋锅造饭,等着饭熟时却被张弘正带着五百精骑突袭,文天祥在忙乱中急速吞下随身携带的冰片企图自尽,为了让毒药尽快发作他又猛灌了自己满肚子的水,但是那水却是不干净,喝下后令人上吐下泻,冰片的毒性随着呕吐与排泄流出他的体外,造成的结局就是自杀并未成功。

  文天祥转战赣地各处多年,南岭的潮阳县是他和他的追随者最后的据点。此地原本为盗贼陈懿和刘兴所占据,文天祥击败陈懿擒杀刘兴,将原属于陈刘二人的地盘夺取成为自己最后的一块根据地。然而被赶跑的陈懿贼心不死,为了复仇,他果断的向驻扎在附近的元军报了信,张弘正亲帅精骑突袭,果获文天祥。

  报事的信马兵来报喜的时候,伯颜正着人整理文册,宋宫廷中珍藏各类珍宝需一一登记造册后再装上骡马大车运往北方的大都。合汗对东方式样建筑尤其热爱,曾经着人将故宋汴梁的熙春阁拆解成一枚枚散碎的构件,并给每一枚构件都打上相应的编号,再用车载至上都开平府拼装成现在名为“大安阁”建筑物。

  伯颜留张弘范与副帅李恒继续追击张世杰等人,自己押解带着宋宫廷投降人员北反。跟着宋皇室成员北上的随从者当中,有个来自钱塘的宫廷琴师名汪元量,这汪元量一路上不停的写诗,光《湖州歌》就写了九十八首之多,此外还有《醉歌》十首,《越州歌》二十首。不一而足。

  押解宋宫人和皇室北上是个难办的差事,出半分差错都会要命的。扬州的守将李庭芝明确的拒绝了太皇太后谢道清发出的,晓喻那些还尚未投拜的城市,放弃抵抗,投拜前来接收它们的大元朝的官员的诏旨。李庭芝斩杀了带来谢后诏旨的使者,然后当场焚毁了那道诏书。并对在场的众人说:“自古以来都是奉诏死守城池的,没有奉诏投降的,这诏书我们绝不能接受。”

  李庭芝本是先由孟珙提拔的,孟珙又同时是贾似道的伯乐。孟珙死后,李庭芝就一直追随贾似道,是贾似道亲信的私人。文天祥一直以来对李庭芝非常的不屑,认为他胆小怕事,一直在扬州城里畏缩不出,特别还有李庭芝轻信伯颜派奸细特意散播的那个几乎令文天祥死在李庭芝手里的谣言。他李庭芝就不是一个有担当和勇气的人,也没有识别忠奸的智慧,居然以为他文天祥是元庭派来的说客,要真州的守将苗再成杀掉这个已经变节的大宋状元。散播造谣的始作俑者伯颜固然可恶,但如没有蠢货李庭芝配合相信了这个谣言,文天祥也不至于差点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幸亏苗再成心里并不相信,偷偷私放了文天祥,否则文天祥早就没了性命。但,如今时光已经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如果此时文天祥能知晓那个懦弱而轻信的李庭芝,在自己生命的最后,爆发了临终以前的光芒,用血和生命,做了毁诏斩使的刚烈决定,不知道会不会对他产生一点的好感。

  满载着北上之人的大船,一艘连着一艘,分批次的驶入了长江。穿州过府,向着寒冷干燥的北方行去。

  琴师王水云,对自己在宋都城临安渡过的最后一个元宵之夜,永远也不能忘怀。临安,这座高宗皇帝定为暂时首都的城市,一直被称为“行在”的地方,它意味着这只是皇帝出行暂住的地方。

  在刘秉忠的《干荷叶》这一篇里,他说这是:

  “南高峰,北高峰,惨淡烟霞洞。宋高宗,一场空。吴山依旧酒旗风,两度江南梦。”

  从建炎元年到祥兴二年,历经一百五十二年,用无数金珠、财宝、绢罗、缎匹、美食、香花、幻境、浮梦、飘零、宿命堆砌而成的远东一角最凄美也最华贵的城市。它还将要在未来的一百六十三年里作为一个新朝代南部最盛的大城继续繁华下去,命运将这座如美人般的城市交到一个新主人的手中,她将成为他置于自己疆域最南的一粒明珠。在新帝国宽阔辽远的地图上,临安被称为“杭州”。

  “钱塘”、“临安”是人们曾经称呼过她的名字,而“杭州”是人们将要称她的名字。这座依西湖而存在,为美人的眼泪所浸泡的远东第一大城,凡亲眼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被她的瑰丽所引诱的。

  汪水云对临安的记忆永远的停留在德祐元年的元宵夜,再不曾改变移动过。他依然清晰的记得,那时临安城中的灯光依然如往年那样璀璨。而城外已是大兵压境,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虽然有节日的衬托,但人们没有什么心情欢度节日,元宵观灯、闹灯的氛围大不如前。

  而就在几天前的朝会上,主持朝政的谢太皇太后也发现宫廷大殿里很多平日参政议政的大臣都不见了,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很多大臣都已携家带口逃离了首都,连左丞相留梦炎也跑掉了。在《宋史.后妃传下》中后来有如下凄冷的文字存留于纸张之上:

  “京朝官闻难,往往避匿遁去。”

  汪元量在元宵节这天耳闻目睹了临安城宫内宫外的景象,这一切让他深有感触,随即写下了词作《信言玉女》:

  钱塘元夕一片风流,今夕与谁同乐。

  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

  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

  钱塘依旧,潮生潮落。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

  大兵入境,城已被围,现下谁能同乐呢?词人漫步临安街头,分别从台馆、青山、江潮三处落笔,用自己的笔描摹出三层不同的景象。

  他看到“月台花馆,慨尘埃漠漠”,在元宵夜明亮的月光下,城内台馆依旧林立花丛中,被各种节日的花灯装扮一新,却已经弥漫着敌骑的尘埃。战争的阴云笼罩在临安城上,城市的繁华只是表象。

  他还看到“豪华荡尽,只有青山如洛”的悲凄与哀伤,虽然青山如常、青山依旧,但属于自己的繁华已逝,临安城元宵节的繁华今不如昔,昔日的整个太平景象已荡然无存。

  最后,他看到“钱塘依旧,潮生潮落”,钱塘江边,他目之所及的的钱塘江潮涨潮落,依旧如故。江潮无情,不理会人类心中的幽怨。钱塘江水默默的流淌,它不关心人间帝国王朝的兴衰。

  词人漫步临安街头,倍感凄凉,他无心再看,带着自己一颗惆怅的心,他返回宫中。他看到的宫内景象,那是他所熟悉的灯光、玉梅和昭君。

  “万点灯光,羞照舞钿歌箔”,无不管是宫内还是宫外,到处依旧都是火树银花、张灯结彩,一派节日的喜庆气氛。然而宫内的珠光宝气与万点灯火交相辉映,这种场面越是华丽,就越是让人内心越觉得羞愤难言。

  “玉梅消瘦,恨东皇命薄”,宫中的梅花也已凋残,似乎也在怨恨春天流逝。妃嫔们哀怨自叹,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忐忑不安,暗自流泪。

  “昭君泪流,手捻琵琶弦索”,宫中没有节日应该有的喜庆气氛,只见低沉哀伤的压抑之情。后宫妃嫔们也预感到了王朝即将灭亡的命运,一股悲凉的气氛笼罩在后宫中,但她们作为女人,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以“手捻琵琶弦索”的方式度过自己在宫中最后的元夜。

  “离愁聊寄,画楼哀角”,曲终阕尽。那些弱女们的满腔愁怨无处诉说,只能寄托在那幽咽的号角声中。负有离愁的人,自然不光包括她们,也包括词人自己,更是整个即将流放北方的宫廷的象征。

  本来应该是笙箫歌舞宴乐的场面,往日时汪元量此刻应该正在移宫换羽、拨动琴弦为宴乐助兴。而现在却是从画楼里传来凄楚幽咽的角声,风雨飘摇、内忧外患,是一个三百多年繁华的朝代即将灭亡的写照。

  “德祐之难”后,三月。

  宋末帝、全太后、后宫妃嫔、宫女、侍臣、乐官等三千余人被分为几波押解北上,汪元量自在其中。这时候的汪元量,终于有机会和勇气,用自己直接的目光,去仔细的打量一下宋度宗赵禥的昭仪王清惠。那个往日他不敢用目光直接相对,总觉得自己太卑微而生怕辱没了对方,那个冰清玉洁让汪元量想想都觉得自己是在亵渎了她的女人王清惠。

  此时已是深夜,大家拥挤在狭窄而逼仄的船舱里,女人们相互挤着,头枕着对方柔软的身体而睡。不分是嫔妃还是宫女,上下尊卑已然全然无序。曾经的主仆名分已经不复存在,如今他们所有的人都有着相同的身份,沦为阶下囚徒。也只有在这样的境地里,才有他汪元量能和昔日心中圣洁高贵的偶像放开隔膜与芥蒂,坦然相处的夜晚。因为那些能束缚他们的绳索,能监视他们的目光,能分离他们的礼法,这一切的一切,因为一场奇特的亡国,全都不复存在了。

  汪元量突然有一种自己最终完全自由了的感觉。这感受是如此的奇怪,灭亡给了人终极的自由。他和他所暗恋的那个女人,终于可以自由的相看、相谈和相恋了。

  地位卑微的琴师刚开始还不能很好的适应这一点,毕竟他和她才刚刚从昔日的主仆名分下解脱出来不久。汪元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和那昔日的王昭仪清惠对上了第一句话的。这是他们两个人,第一次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平等身份,相互说话。汪元量激动的嘴唇在哆嗦,一句话磕巴了半天都没能讲完整。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出他自己要讲的话。那些以前在宫中,一个御用琴师,以下对上的应景之词,此刻全让它们见鬼去吧!汪元量心想。这是我唯一的、仅存的机会了。如果这次不说,此生以后想来再也不会和她说了!

  在这条被俘北上的大船船舱里,汪元量终于无需再隐藏和避讳什么,他可以自由的和自己爱恋的对象谈话了。

  第一句话是问昔日的昭仪冷不冷。这是汪元量没话找话的囚徒之旅的开篇词。当时所有人都被驱赶到这艘大船上,大家慌乱的你挤我我推你,没一个人肯谦让。王清惠手里拎着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小包袱,走的有些跌跌撞撞。一个宫女看上了舱内靠近小窗通风好的地方,用肩膀用力的把身边的王清惠往外挤,然后把自己手里的包裹放在犄角里,再一头躺倒,身子横在自己包裹与王昭仪之间,拿后背对着往昔的嫔妃,不肯再挪动一下。

  面对着这一切,王氏昭仪只是自嘲的苦笑了下,没有去理会那宫女。闲雅端庄的昭仪把自己手里的包袱放置在身边,然后端坐抱膝,目光茫然的望向船舱小通气窗的外面。

  外面其实什么景色也看不到,只能看见一片灰绿肮脏的初春江水,寒冷的江面上浮动着乳白色茫茫的冬末之雾,泛着土腥味的冰凉水汽从那扇小小的窗里透入舱内。

  王昭仪穿的单薄些,被冷气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而躺在她身边那位更靠窗的宫女,先是掩紧裹牢了自己的衣服前襟,然后从包袱里翻出一条厚实的袄子盖上。那宫女把袄子裹得紧紧的,袄子的衣角被她牢牢的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好象生怕有人要强抢她身上的覆盖物。

  王清惠斜眼看了那宫女一眼,没有任何话,也没任何的情绪流露。然后她收拢目光,低垂睫毛,安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双脚。

  王昭仪的眉毛是秀丽的,弯弯的象两道渐渐淡去的远山。她的眼睛是妩媚的,双眸如清澈的一汪春水。她的手指洁白,如鲜灵细嫩的葱管。她的一双小脚,如诗歌里常赞美的那样,是“金莲瘦窄不堪行”的即尊贵又惹人怜惜的样子。

  她还没有正式换上宫里给女人们裁剪的春衫,就被北方下来的强健胡虏们强行押上了这漂浮于水上的监狱,要随着她侍奉过的南朝皇室一同踏上北去的漫长路途。在南人的想象里,那里有风沙、有牛羊、有一眼望不尽的苍茫草海,还有无数南人只在诗歌里见到过的生活在毡帐里的人。那些人食肉饮酪,穿羊皮缝制的左衽袍子。男人的肌肉黝黑油亮如牲口一般,女人的乳胸肥大也如牲口。他们的女人甚至在天热时会甩掉上衣如同男人一样光着膀子干活,奶子被陌生男人看到了也不觉得羞耻。他们随时随地蹲下来大小便,用草叶子抹屁股且从来不避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都一身乳酸酪臭味儿,即不知沐浴更不懂焚香的含义。

  这一切都在南人的戏文里,无数次的在临安的勾栏瓦子里被搬上戏台。演净行的优伶脸上抹了油彩,凶巴巴的表情,头上插了雉鸡尾长长的翎毛,胸前垂下一对毛蓬蓬的狐狸尾,压低嗓子吼出同样凶巴巴的台词。至于那是什么词?肯定是某个遥远的又冷又荒僻的地方的“单于”或“可汗”,看中了南朝某皇帝宫里头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美女。而偏生那末行演的,带着长长的黑髯口的南朝皇上,他是个胆小鬼,无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受北国强虏的羞辱。于是,美妃垂泪,凄然离别。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毡车驼马拥着被强抢来的纤弱可怜的南朝女子,走向北方的荒原戈壁。女人走一路,泪洒了一路。戏台上身段婀娜纤巧的青衣,束着满头黑发,怀里抱着她唯一的对自己南方家乡的回忆,一支用螺钿细细镶嵌的四弦琵琶,莲步娉婷,凄凄哀哀。她唱着哭着,走到了自己王朝的国界。最后,她投水了。她投水的刹那,戏台下的看客的情绪被激扬起来了。男人们恨不得冲上戏台去救她,女人们恨不得同她一样放声痛哭。你问她因何投水?还能有别的原因么?因为她被那些混账北人掳去了啊!她怎能允许自己受辱呢?!怎能让自己坐在南朝皇位上的夫君的名字蒙羞呢?!所以她在南朝与北朝的边界投了黑水了,她死了,为了名节与大义!以后世世代代都要说她节烈,讲她义女节妇烈妇!

  汪元量自己也无数次在戏台下被激的悲愤不已,恨不得自己弹琴的软弱无力的手立即就能操起双刀,对北虏削瓜切菜的砍杀他一个够。这群畜生禽兽啊!欺负我南人太甚!什么时候能真正杀一个北国畜牲出出这一口憋了几百年的恶气啊!

  虽然汪元量有时候也觉得哪里不对头,因为被掳皇妃的家乡,书本里写了在北方的长安,那里可是距离他生活的临安很北的北方。明明是一个北方皇帝被另一个北方皇帝抢了老婆的故事,和身处江南的南人又有何干系呢?本朝自打高宗开国,就从来没摸到过那长安的边。至于太祖,那是个遥不可及的伟大的梦。所以长安从来没有出现在过自家的版图里。从汪元量懂事的岁数起,他就从私塾先生教的课本里知道,长安的统治者是大金国的女真人皇帝。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制造了“靖康耻”的北虏哦!可是在戏文里他就成了南人的皇帝,哭哭唧唧的唱着南人的哀伤。但是,教书先生是不会教错的吧?汪元量想。应该不会... ...。所以那长安的皇上,到底算不算自己人,他心里始终纠结。

  一想起靖康,汪元量的血气就又会往上窜。那怒发冲冠凭栏处,那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那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几乎每一句都专门负责撩拨男人肺管子里的那股血性。没血性,那还算是个好男子吗?哪怕他的手一辈子只能抚得动琴弦,他心里仍然居住着一个巨人。他也渴望壮怀激烈,也渴望驰骋疆场的!没有男人不渴望这些!

  但他偏偏就是个文弱书生,一个为人提供娱乐消遣的琴师。他的肉体支撑不起“踏破贺兰山缺”伟大梦想,他,太弱了。弱到,连自己喜欢一个女人,都只敢偷偷的在心里想她,不敢付诸于行动。

  这多么的丢脸!

  如果连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你都不敢对她表达心声,说出你真实的爱。你凭什么胆量来实施那“踏破贺兰山缺”的伟大行动呢?!就凭你心里一时的冲动意淫吗?

  这一切,让汪元量的脑子里乱哄哄的,象个炸开了的蜂窝。现在礼法不能再束缚他和她了。她也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度宗的昭仪了。到了北人聚集的地方,没人会在乎她以前是昭仪,而他只是个弹琴的人。

  那还不如,趁现在,就对她说了吧!

  可是,该怎么起个由头,拉开话与她敞开心扉的谈一次呢?自己偏生又是那么的懦弱。这可怎生才能启齿啊!

  他看着他的昭仪,素色的衫子是那么的单薄,娇弱可怜之态令人垂泪。他,终于壮着胆子开腔了。本来他想直奔主题的,但是口唇开启时,居然又犹豫了起来,不敢太直接,怕让她讨厌。最终,只问了她一句,你冷不冷... ...。他就讪讪的闭上了嘴。

  他在心里骂自己是个怂包。骂了一万次。

  那双美丽妩媚的眼睛却移向着他,眼神温暖而柔软。她不生气,她主动回应他了。

  汪元量心里激动到癫狂,他要以后逐渐学会,用男人和女人交谈的方式,与她相谈!

  船只经过一个渡口时,停下来补充给养。大多数在船舱里闷坐着的人,也有几个大着胆出来透口气。只见一片烟水袅袅,不见来处,亦不见归处,但见天水之间有个小渡口,掩映在水色里,让人看了伤心憋屈。周围水鸟鸣叫,带着寒夜刚过的黎明的凄清。

  汪元量自打上回问过王清惠冷不冷后,就把自己的一件袄子默默的递给了王清惠。王清惠用手接过那袄子时,她的手指短暂的与他的手指接触,就那么短短的一瞬,让汪元量回味了整个晚上都没有睡。他独自坐在舱中另一个旮旯里,整晚的把自己的指尖放在眼前看,鼻下嗅。那上面有王清惠留给他的香气。

  想当初他还在宫中操琴的时候,她喜欢用什么香来熏染衣物来着?那是什么香料?她自己也操琴,也会在抚弄琴弦之前,先焚上一炉好香。她那时喜欢焚什么香来着?沉水香么?汪元量想的出神,心思在飘袅空明中沉溺于爱意而不可自拔。他的清惠,现在不再属于那已经死去的皇帝了,他有可能拥有她吗?哦,那不是指肉身上的拥有,他汪元量绝不会那么庸俗。他是指,心灵上的拥有她,可能吗?

  宫娥抱膝船窗坐,红泪千行湿绣衣。

  船行到入淮河时,已经多日没有干净热水梳洗的流亡者们,挤在狭小的舱内抱怨。一个宫中女官,撩起自己的衣领边缘,用手指刮着衣服边缘的垢腻,用低低的声音和身边另外一个女官说,自己多日未梳洗了,浑身痒的难受。另外那个女人轻叹了一声,说,你看我呢?还不是一样。头发脏的擀毡,身上汗味儿熏人。衣裳发粘,油腻的几乎粘在身上了。咱们什么时候这么腌臜过。然后两个年轻女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陷入了沉默中。

  一个年纪更幼的小宫女,突然从舱外面探进头来,说,气死人了啊。你们知道么,我们这一船的饭食最差了。我刚才从一位太妃的船上过来,我是去取她们吃剩的饭菜的。亲眼看见剩下的整条鱼被赏给了别船的宫女吃,还有几样时令新鲜的果子和精白米蒸的饭,就是不给我们船。气死人了!她们故意和我们作对是怎地,只给咱们陈米煮的水捞饭,剩的好菜一样舍不得给咱们,只给那几船的女官。

  舱里的女人们,默默的看着自己眼前的饭菜。船舱里中间铺着张席子。席上放着水捞饭和咸菜、豆粥。还有只大碗里面是用来拌饭的酱豉。

  没一样好菜肯剩给我们,我呸,啐死她们那群混账娘们。那小宫女骂道。

  几个女人惊讶的看着这小宫女,她比她们小很多。几乎还是个孩子。象枚没熟透的果实,青涩之极。真没想到,这小妮子刚离开宫廷没几个月,就学会用脏话骂人了。而且骂的如此流利,简直和市井泼妇一样。这实在是把其他女人给惊到了。小孩子因为还没长成定型,变化实在是快到让大人害怕。

  “莫问萍虀并豆粥,且餐麦饭与鱼羹。”

  一个男人优雅声音突然吟出这样一句诗,引得一众女子向角落望去。是汪元量,这个当初执意要跟着她们一起上路,又非要坐这艘船的那个宫廷琴师。他为什么明明不在需要北上的名单上却自己非得要来,为什么又非要挤到这条船。宁可过的不舒服别别扭扭也不和其他男人坐别的船后走。女人们心里大概都有个答案。这书呆子,和王昭仪,有点意思。在临安宫廷中,他就对她特别敏感,故意躲着她走。她成为度宗的遗孀后他更小心,几乎处处避开她。他每次御前应承抚琴,只要是有她在场,他就不敢抬头。他细心的隐藏起自己的一切心思,极力压抑自己,但是却只能蒙骗的了自己。其他人对他的小伎俩,早就看透,只是不点透给他。

  小宫女一屁股坐在了汪元量身旁,对这个男人说,我说那水云先生啊,你是个男人,这也能忍?看着那些坏娘们专捡着咱们欺负?

  汪元量的脸被那小姑娘一说,开始热的发烫起来。他胸中忽然生出一股男子气,直顶到他的脑门。就是,要他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用的呢?难道不就是在危难中救她们这些弱女子用的吗?现在,没有异族的士兵来调戏官家的女眷,他还暂时用不着豁出性命去为她们抵挡敌人的强暴。现在就只是让他帮忙要些好菜,要点洗漱用的干净水,他就胆小了?不敢了?要是早知道自己会如此贪生丢脸,还不如一头扎进江水里算了!

  汪元量酝酿了整整一个晚上勇气,第二天终于决定舍生赴死,去见见那位元军的统帅。他想好了,就算掉脑袋,也不能怂!他要让那北虏大将看看南人的风骨与气节!要他明白南人士子里还有他汪水云这样不怕死的!

  汪元量刚上了那北虏大将的船,他就有些懵了。这真不象是他从南戏的戏文里,从私塾的课本里,从话本小说里,从他心中想象里得出的北虏形象。首先,没一点肉酪的腥膻气息,还没进舱,就是一股雍容华贵的香水味道。汪元量知道,这种香,只有玫瑰水能有。玫瑰水在大宋宫廷里是珍品,因为只有阿拉伯人会造。每克玫瑰水与金等价。再就是那怡丽婉转的琴声,北虏也操琴?那琴声他以前从未听过,定是一种他没见识过的琴,那曲调,说不出的华丽又幽凉,象哭嫁的小娘,又象是西天的梵音,曲式繁复精微,指位变换莫测。时如急雨飞瀑,时如珠倾玉盘。汪元量呆呆的在舱门外听了半晌,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是来干嘛的。于是急忙整理了下刚才被那琴声给弄乱了的心绪,又整了整衣衫,扶正头上的青纱巾帽,然后他轻声扣了舱门。

  里面隐约一个低沉的又有点哑的男人声音响起,他说,是汪水云先生么,请进来坐。

  这个声音如此优雅文静,如此的彬彬有礼,根本不似那食肉饮酪的粗人之声音。汪元量更是觉得这应该是个给那北虏大将当奴仆的汉人文士,刚才调香操琴的也肯定是他。只有这才能解释汪元量心中的疑问。

  但是他却完全错了。

  舱中光线暗淡,但是明明就只一个人。一个黑色巾袍相貌俊美的男子,怀中抱着一把形状奇特,汪元量以前只在古书中见过的,有着梨形音箱的“曲颈琵琶”,盘膝端坐于羊毛织花圆垫上。浓须、弯眉、美目如画,衣香沁人心脾。消瘦的双颊两边,隐隐闪烁着小金坠儿的金彩。

  汪元量误以为自己走进了一幅《西天梵唱图》里。“西天”和“梵唱”,是的,汪元量搜刮尽了自己的肚肠,只能找出这两个字眼来描述当时他看见的场景,除此之外,他再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了。

  操琴的是这人,身带名贵异香是这人,用温文尔雅的北方“汉儿言语”音调请他进屋的也定是这个人。

  除此外,房中再无旁人。

  汪元量觉得一股气要泄。那股气是他鼓足了给粗鄙无文不识风雅满身膻骚的胡虏莽汉的。而眼前这人无论如何和那些词毫无相似之处。如此雅而美,却不带半分弱质书生气,英武干练,风度翩翩,简直颠覆了汪水云心中对“胡虏”定义。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子的胡须也可以这样的美。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人可以把金耳坠戴的如此之美。

  头一次,他发现一个男子也可以用玫瑰水熏香而不让人觉得带脂粉气。

  头一次,他发现原来男人也可以用黛石给自己描眉还画了眼线却丝毫不沾染娘味儿。

  眼前的这个男子,把他以为的全颠覆了。

  那男子见了汪水云,嘴角浮现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轻轻的把怀中的那把“曲颈琵琶”置于旁边榻上,然后无声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汪元量忐忑的坐在了这个男子的身旁。他脑子里太乱了,这个男人居然就是那围困临安,逼迫三宫,扣押了文丞相,掳宋宗室宫娥北上的虏中大将军“伯颜”么?“伯颜”居然是这样的人么?

  汪元量过去一直听到宫中的人以恐惧的音域谈论这个“伯颜”。从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里,他知道这人是血屠常州城的凶手,还是亲自以百余骑兵断后,于夜间杀退宋军两千骑,并于战阵上生擒范兴、手杀赵文义的武林高士。至于临安街头茶肆酒家里面说书的先生、唱曲的小细娘,天南海北的茶客,更是把他们的各种奇谈怪论加诸于这个来自殊方异域的血腥杀神身上,制造出种种如《绀珠集》或《丽情集》中那种奇幻诡异怪诞之幻形。无人能琢磨透这个“伯颜”的真身为何,一切都是传闻和猜测。连“伯颜”这个名字都没有可以肯定它的一个正式的说法。

  有人说是“百眼”,此凶为异域偏荒百眼之妖也。

  有人说是“百雁”,因为正应对谣谶里所说的“江南若破,百雁来过。”

  有人说是“白燕”,因北方属水而元人国俗尚白。

  最耸人听闻是在元军应谢太皇太后之请进驻临安维持秩序时,据说那时有一书生,大着胆子跑去看入城的元军队伍,他居然看到那北方大元军队的统帅,生着一张和周世宗柴荣一样的脸!不差毫厘!由此,北军统帅乃被太祖赵匡胤篡位的周世宗之转世,要找赵氏皇族报夺江山之仇的说法,在满临安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以至于在元亡以后的明朝,藏书家郎瑛搜集整理宋人的笔记,集录成《七修类稿》时,内中还记下了这样一段文字:

  “斡离不陷汴京,杀太宗子孙几尽。宋臣有诣其营者,观其貌绝类艺祖。伯颜下临安,有识之者,后于帝王庙见周世宗像,分毫不爽。”

  而“伯颜”究竟意指为何?没人能够给出个确定的说法。

  而现如今,汪元量却不费吹灰之力就知道了,“伯颜”是蒙古语和突厥语中“富贵之人”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如此确定的相信过这个解释,因为这是这个名字的拥有者亲口告诉他的。

  然后那个“富贵之人”却自己自嘲的补上了一句让汪元量莫名其妙摸不着头脑的话。

  那人说:“我能有什么富贵?这个名字只适合嘲讽罢了。”

  然后那个男子,把他洁白修长的手,在汪元量肩膀上轻而友好的拍了拍,对这个南国来的琴师说:

  “我知你们的难处了,以后自会照应你们。吃喝和干净水不会独短了你们那一份,请多担待。”

  然后他指了指那张泛着浓浓的古意的“曲颈琵琶”说:

  “我听说水云先生是宋宫琴师,想和先生弹琴论乐,先生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