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与刀:劫囚案>第14章 十四

  城外往东郊沿路总共五间酒家,三大两小,距离都相隔颇远。前面三家还稍算近些,后面两家小的店门离道路也远,相隔也远。

  这也是自然,若不是东郊大佛建在这里,东郊这段路程又算不得太长必须要有供进出城的落脚之处,偏僻地方本就无多少营生。

  钟离带着彻骨刀前往大佛脚底的路上,也望了几眼。昨日事发之后,钟离赶到之前,被秦殷秦公子亲口定下的“做不了主的”朗大人,也并非是没做任何事情。秦公子年少气盛,话即未免说过头,那姓朗的虽爱避事,也做了这些年,该有的经验并非没有。

  他赶到之时便迅速差人沿途查证各个酒家,晌午正值饭点儿,那三间大的有仆役出了门,但也清清楚楚是在城里取货,完全可以正身;两间小的本就只有老板经营,牙门的赶到时候,也还在店中。

  又是差人寻了北面,那边往远处走了是山,两边并非不能逃窜,只也开阔,与南面河边境况相似,往城这边逃会被捕快撞见,往东面逃则要经东郊大佛处,工匠们恰好无一人瞟见也并非不可能,但概率太低。

  钟离与彻骨刀这时已眼见了大佛施工之处。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橘红色的天际不知为何,毫无过渡一般变到了黛里染白的蓝幕。

  这是小刀第二回望这大佛。上回也是此处,因了不明线报蹲守,那是夜里。这回还亮着些光,他才觉大佛真身果然巨大无边,已凿出轮廓的脚趾都需几人合抱。再往上看,这尊大佛已经隐隐从山里透出了雏形,虽望不见面容,却给人感觉已是有了俯瞰人间的慈悲。

  在彻骨刀仰望大佛之际,监工已经走了过来。东郊大佛处工地上的事情与治安,自然用不着攒刀处插管,只监工原也是识得钟离的,一言一行里便有了些汇报的意思。

  钟离寒暄上两句,才问起了前面路段的案子。

  “那是花爷派来给我们犒赏的车子罢。”监工轻轻点头,“昨日牙门的来问过,你们攒刀处也来问过,今日又仔细查证了。”

  钟离也轻轻点头。

  “钟头儿,您派人查证这番,意思也不大。”这监工官是个直率人,毫不避讳,“这处工匠甚多,谁与谁也不一定识得,若说那日谁在谁不在,当然都说自己在的。”

  这话讲到这里,他却又顿了一会儿,停上一停,“但若真有人不在,也无法往城门那处走不是?这道上的店家皆有眼看着,只偶有几人见了被我派去买饭菜的,再无旁人了。”

  钟离笑了笑,“大人这话说得不错。”

  “当然,您也不必怀疑他,哪怕他是瞒下了绝世武功隐蔽在这处,也没那行凶时间呀!况且店家证实明明白白,怕是凶案之后他才到了酒馆里,我这边又是亲眼见他出去的,这可比城门口到案发处距离远多了!”

  钟离只是笑。那监工的瞅了他,继续说着,“当然,钟大人心里也自然是门清儿的,不然早抓了他。”

  “那人在何处?”

  监工的转身一指,“那里罢。钟头儿是要找他问话?昨日今日他也说了,什么都没有看到……”

  钟离望了过去。一旁还仰面望大佛的小刀,也稍侧了眼睛。那位工匠也并无特殊之处,只长相上并不好看,倒教人望一眼也有些印象。小刀只望了一眼,甚至不需靠近辨别人味儿,也知自己是从未见过他的。

  “自然,既然他连行凶时间都赶不及,又如何见到凶嫌与捕快呢。”城门处的牙门人跟攒刀处的,又都被花怀锦安排了一道,赶来更晚些。

  钟离摆了摆手,“今日我听了手下人汇报,这些都是知道的,也不必再问。但有件事,与案情无关,只是钟某个人好奇。”

  “钟头儿好奇何事?”

  “这接连几日花爷连连犒赏,怎还派人去买饭菜?”钟离皱着眉,似是不解。

  “钟头儿您有所不知……哎,这话不对,应说您也知道罢。”监工的脸上立马有了些苦色,“花爷那性子,谁人不知呢?乍来一想一出,他做事又从不知会旁人,哪日有犒赏哪日又无,我们这里从来是不知道的。”

  “确实。”钟离面上露出点恰到好处的轻笑来附和。

  “他日里又醒得晚,犒赏也从不是提前送到,”若提前送到,那工地只要等着,不来再去买便是,监工的叹了口气,“为了不晚吃饭,我每日都仍是按时间派人去买饭菜的,多在店家那里等一等便是,太晚未来,便照常买了送来。若是路上等到,正好分了车装,那还快些。”

  也能讨好花怀锦那么个爱要排场的罢。每番打赏都有人等着接去,花怀锦面子上自然……他若一高兴了,好处更多。钟离只是轻笑着点头,并未戳破监工的这点儿心思。

  “那么昨日是在哪一处店家买的?”

  监工的皱了皱眉,转身一招手,将买饭菜那人给招了过来。那人走近时候,彻骨刀才发现并非是因落在阴影里才显得相貌略差些,这工匠本就黝黑,走近看时竟是更不好看。他身上气味儿也并不是小刀有印象的。

  “大人要问什么话?”

  看来连番几次确认下来,这工匠已然习惯了。

  “昨日你在哪一处店家买饭菜的?”

  “这话……今日官差爷刚问过罢。”说了这么一句,工匠也没有冒犯的意思,老实作答,“回大人的话,工地一贯在靠近城中的那几家买些,不够再从小酒家添些。昨日是在最靠近城边那家买的。”

  这也自然,靠近城门处的酒家储备更足些。花怀锦阴晴不定,但对大佛工匠的犒赏时候也多,定下每日供应饭菜的酒家或许会更嫌麻烦。钟离问出的这几句话,也全是已经听了汇报,甚至今日攒刀处已去了那间酒家确认过,昨日这工匠的确去了,时间上不好核对,但应是凶案发生以后。

  监工的或许是计算时间效率惯了,推断倒是不错。这里到城门最近处酒家的距离,远比城门到案发处要远;加上监工能作证派其离去的时候,店家能作证抵达时候,两相对照,中间再无行凶时间。

  更何况,小刀并未作任何动静。这人在钟离的推论里无法行凶,又经了小刀异常的嗅觉检测,自然并非当日凶嫌。

  钟离轻轻点头,差了人离去。他望着那工匠背影,心中的猜测倒是愈发肯定。

  感到焦急的、加快速度的,并不止钟离一个。

  攒刀处的专门仵作是钟离从脏巷子里带出来的。这件事情鲜少有人知道,午舟平日在攒刀处的时间少,攒刀处的用他的话说又个个学钟离样子学了个六七成,都没什么意思,也少话。

  因此也没谁关心他平日踪迹。午舟这名字,一听便是作假,城中姓“午”的人家也不是没有,但是大户,怎么也跟他这么个脏巷子里的古怪大夫挨得上痕迹。

  从攒刀处那里离去,没人知道午舟会去哪里。他在城中酒家那里是常客,因此钟离若是催得急了,手下人也只道应去那里找。

  攒刀处仵作坊的午舟,来历过往皆无人知晓,连真实姓名都无人知晓。他跟攒刀处那一帮没意思的也并非是混不开,毕竟他说话有趣,在还没被钟离荼毒了的年轻人里喝酒逗乐,也能博得欢迎。

  但多数时候,午舟还是习惯一个人待着。说来有趣,他独自待着时候,也倒不显寂寥,腰间那一壶酒仿佛装进了世间热闹。

  天色从半红半蓝稍染了黑的时候,午舟正独自待着。待在脏巷子里的某一间屋子。他临窗站着,左手握着毛笔。午舟写的是小字,其手腕灵巧有力,左手在纸上空游离若飞,右手却还握着腰间的那壶酒,时不时饮上了一口

  这尘世间的喧嚣热闹与最安静结合得分毫不留空隙,一袭脏兮兮的白衫也显得别样风雅。

  一张白纸上小字攒满了,一壶酒也喝到了底;午舟也就啧了啧舌,嘴里道句“没趣”,随手扔了笔在上面。他也着实怪人一个,花了许久时间认真工整写下的字迹,直接被还沾带墨水的毛笔压在了下面,墨迹云开,很快模糊了一小片。

  写字的稍微仰了仰头,为的是喝尽酒壶里的最后一滴。正在这时候,他视野边角,望见了一个人。

  那人出现在哪位达官显贵家里都不奇怪,唯独出现在这里倒是奇怪。午舟轻皱了眉头,暗自思索着这位秦公子怎跑到了这里。

  与钟离同样感到焦急、不得不加快速度的,自然不是闲喝酒练字的仵作先生。

  秦殷自小习武,习武之人惯常不惧寒冷,他当然也是如此。天色半边抹蓝半边抹黑的时候,冬日里裹夹寒气的冷风吹得衣角攒动,秦公子也没多在意。

  他的眼睛里,始终盯着的只是一位人物。

  那人物看起来寻常,但秦殷知道,他与自己同样,不应当出现在这里。

  “脏巷”是什么地方?与城中花怀锦最爱去的花柳巷子距离并不远,中间两街对开。这里要说鱼龙混杂,倒也谈不上,只能说是“鱼蛇混杂”。在这里谋生计,与巷外并不相同,明明同样是地上世界,却有自成一派,自有自的规矩,外人鲜少来。

  牙门逮寻常罪犯,甚至也不来此处;除非是带些古怪的案子,才会命人捏了鼻子前来寻人。由此可见,这处的人皆有古怪。一方是身带古怪,有古怪本领,或是离奇体质;另一方则是身份古怪,往往是在脏巷之外没了生存之地,才会躲到这里。

  秦殷在夜幕将下的时候轻趴在了墙头,他与旁人不同,旁人若要在这巷子墙头间移动,得是有些许起身的;秦殷就像猫,悄无声息。这本就使其跟人盯梢难有疏漏,更何况,他跟着的,也并非什么厉害人物。

  只不过是花府一家仆罢了。这话哪怕只在心中想想,也算得上轻视花怀锦;花怀锦什么人物,家仆自也有其不寻常之处。只这不寻常遇了秦殷,也称不上什么了罢。

  家仆前行也算得上警惕,只始终未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一只丞相府家的猫公子。他行至脏巷里惯有的歪斜奇妙的屋外,深吸了一口气,敲了门。

  秦殷从墙上落了下来。几乎是没有停顿,甚至连喘息、犹豫都无,秦家公子便贴靠了外墙,灵巧地掂起横笛,撬开窗扇,翻身入内。

  这脏巷子里处处有人醒有人睡,在少卿大人注意不到的巷底拐角处,几个脏兮兮的人物瞅见了这一幕。但这处里溜门撬锁的多了去,那几个脏兮兮的人物只瞅了一眼,又翻身过去,丝毫没有在意接下来屋内传来的响动。

  位于东郊来路的最后一间酒家的确小,小到几乎起不了眼,又离路边太远。以至于钟离走过去时候,都要回想自己刚刚经过时候有没有注意。

  那家店门倒不算落魄,朱红描了招牌字。这个点已是饭点过后,城内那些酒家常常开店至晚间,郊外的却不是。这家店还没有关门,但也半合着。

  钟离在前,轻敲了门,里面传来了答应;彻骨刀便将手压在了那把从不离身的没有刀鞘的长刀上面,周身警觉起来,静静立于钟离身后。

  屋内发出几声细碎的响动,应是有人走了过来。钟离道了声“打扰”。

  “哟,天都这么黑了,两位既都捱到这时候,倒不如去城里吃罢。”店家一边说着,却也一边给开了门,又回到柜台后面,“您要吃点什么?”

  钟离并不坐。他抬眼打量着墙上毛笔写就的几块招牌,面上带笑,望着那掌柜眼睛,低声道,“坐便不必了,只是想知店家昨日晌午是否曾见何人经过此处?”

  “何人经过此处?”

  掌柜的似是这才终于抬了眼皮,打量钟离一眼,轻叹了一声,“原又是为着那死人案子。”

  “正是。”钟离仍是紧盯着人。

  “这处治安还真是不太平,前些日子刚听了说有逃犯,这时又死了个官家的。”掌柜的没有回话,反而抿了抿嘴唇。

  “那车夫并非官家的。”钟离纠正他,冷淡说道,“那是花怀锦给大佛工人犒赏的一马车。”

  “谁又分得清呢。”掌柜的冲他笑。这人似是也长了一张笑面皮儿,但与花怀锦、秦殷又是不同的。似乎更轻巧,也薄。

  “最近城门严查,无要事者也少出城,生意还算好?”钟离也笑了,“昨日晌午怕也是如此,这路上竟没几个人的,影响掌柜生意了。不过,这时路上来人,应更看得清楚罢。”

  “即便是无人进店,我自己也是要吃饭的。那会儿怕是没注意。”这面上带薄笑的,终于回了钟离的话。

  “前面几处店家倒是有仆役那时瞟了瞟这路上,只说有大佛那里的工匠日常经过,去了靠城边那处接花爷犒赏,或买饭食。”

  “那贼子是他吗?官差大人还需再查问?”

  “那工匠被差出去的时间晚些,路途又长,再加上长得有些特征,与店家那处两相对照,并没有犯下凶案的时间。”

  “那贼子便是在无人注意时候跑掉了罢。”

  “这路南面靠河,北边走远了是山;越往东郊树木越稀疏空旷。若要往城门处逃窜,则刚好撞上前来搜捕的捕快;往北边逃窜,地空天旷,实在无法想象无人目击的状态;而往东……”

  “则是东郊大佛。”掌柜的笑了一声,“那么多工匠耳目。那么,他只得藏躲入工匠之中罢。”

  “昨日案发至今,大佛工匠处无有人员变动。全在监管之下。”

  “那照大人这么说,”掌柜的笑容又多添了一些,“或者,死了罢。”

  “倒也不无可能。只活见人,死见尸。这人尸皆没……不知掌柜的想过没有,死人或许能再活着出现,活人也或许能在众人视线之下消失的方法?”

  钟离这时极快地瞟了小刀一眼。这只小狼崽子自进门以来一动未动,像是不存在一样,只定定地立在那里,一双上端略尖角的耳朵,颤了颤。

  他收回视线时候,正对上那掌柜的一双笑眼,“怎么?何种方法?”

  钟离叹了口气,声音极轻,也极快,“人皮面。”

  “咣——”

  一声刀剑相碰的声响,其中一人所持武器,却并非刀剑。那是一把横笛。笛子的主人抬起头来,秦殷眉眼清明,碎发散落,仿若天外,月亮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