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与刀:劫囚案>第15章 十五

  屋子里得是寂静很了,才能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屋外冷风夹杂着枯草、尘土和雪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呜咽出声。

  那呜咽的风给暗下来的夜色里也染了一层薄薄的黑似的,像是一头巨大的兽在吞吐着呼吸,漏出的一些直吹到屋内人的脖颈上面,凉凉的。

  打破这寂静的,自然是掌柜的更为寂静轻巧的话:

  “那又是何物?”

  钟离将腰间的那把长刀抽了出来,轻轻横在了柜台之上,声音低沉,“我曾想过,你为何不直接逃了?”

  那面上带薄笑的掌柜望了钟离半晌,终于是笑意更深,笑出了声,“我为何要逃?”

  “你不能逃。”钟离轻声回道,“你才是这处真正的接头人。”

  一旁的小刀仍是未动,只侧了侧眼神。

  掌柜的叹了口气,也仍是望着钟离。

  “既敢白日之下公然行凶,必然有能逃窜掉的十足把握。这点我是不怀疑的,你若是公然行凶之后再公然逃窜,东郊大佛处那时还不知出了何事,你也并非会被困住罢。”钟离微微眯了眼睛,“只是,在牙门捕快紧接着便开始盘查店家,你若不在,此后也难再回来。”

  “那大人是说,那凶手不能堂而皇之逃窜,只是因他必须留在这里?”店掌柜垂下眼皮,望了望钟离横放的那把长刀,“那么他如何能隐蔽?”

  “人皮面。”钟离略顿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曾想过,你为何要在案发之地逗留许久,一开始,我以为……”

  他话停在这里,却没有继续下去,只过这句,“因为时间罢。”

  “什么时间?”

  “那工匠被派出买饭食的时间。你必须要晚一些逃窜,因要合上那工匠离开大佛的时间,也为了使‘他’足够自证清白。”钟离讲道,“你装作了那工匠,半途离了树林遮掩,走了路道,这段店家稀疏,又因城门封禁而恰无行人,有人偶然目睹倒好,无人目睹也罢,直走到店家那处也有人做好证词。”

  “即便如此,那工匠要留在何处?”这掌柜话刚问出,便轻轻笑了。

  钟离四下望着,没有言声。

  一手偷梁换柱,那工匠离了大佛并没有前行到店家,只留了车马在路旁,自己向后折回,躲在了离大佛最近的酒家里,因此无人望见;凶嫌杀了人后借树林遮掩逃窜,半途出离,假借工匠装扮与面皮,行了剩下半段路程。那时凶案已经发生,“工匠”则连店家处都未到,自然无法行凶。

  这处越往偏了店家越稀,半途绝非要行至离大佛第二近处的店家那里。自然是可行,而路程上因轧了段多花费的时间,也大可以解释为多等了花怀锦车马片刻。

  而后这假借了工匠面皮的,回到店中,两人对换,由那工匠再赶了车马饭菜回去,自是没了破绽。

  “大人这番猜测也并非全无道理,只似乎全是推论。”那掌柜的这时竟仍在笑着,“如何识得昨日逃窜之嫌犯?或许凶嫌另有隐蔽的法子,大人误了罢。”

  “昨日我并不在场,而凶嫌又是蒙着面的。白日之下杀人,自然要蒙面;只是我想,那蒙面遮掩的,并非是真凶面貌,而是与那工匠一模一样的脸皮……我自然无法识得真凶样貌,也只能猜测在这距离大佛最近的酒家隐藏交接最为安全,”钟离忽握紧了刀柄,话里也是一转,“但捉凶,有人识得!”

  他说话时候将刀同时掠起,长刀出鞘;那掌柜的被晃了一眼,躲开刀尖,却眼前又是一道雪白!这人反应倒是极快,乍然向后退去,后背抵在了墙上才堪堪躲开,长发散在了刀尖两侧,轻晃。

  掌柜的余光轻一扫视,笑言道,“你倒以为今日便可胜得了我?”

  这句话便是认下了。而既敢当着攒刀处领头人的面前认下杀人凶行,自然是觉有本事逃掉。这掌柜的躲闪迅速,步伐细碎,一跃落到了后门处。他自是不知彻骨刀凭何辨识出他,只当是诈,也毫不在意。

  小刀立在了钟离身前,一双狼目,紧紧盯着凶犯。钟离那把长刀不知何时收了起来。攒刀处钟离鲜少拔刀出鞘,因他身侧有一把,没有刀鞘裹着的长刀。一把能够识人辨味的,彻骨刀。

  花府里笙箫奏乐,吹笛弹琴。难得今夜里花爷没叫外边儿的姑娘来,只命人从后院里挑了几个小姑娘陪坐唱曲儿。

  他手里握着酒杯,颇有几分醉眼朦胧的样子,时不时与旁边的姑娘说笑几句。

  旁边的小姑娘因着刚刚舞跳错了,至中途忽闻花怀锦一句骂,这会儿又见他凑近调笑,也不敢应,只站在一侧,接过了花怀锦递来的酒。

  “秦殷那小子啊……”

  接过酒杯的姑娘睁大了眼睛,望着醉里的主子,不知花怀锦为何提到那秦家公子,自也不知花怀锦这声叹从何而起。

  只留了这么一声叹息,花怀锦便不做声了。他醉迷离的视线追随着屋内姑娘细白的脚踝,怀里美人儿送到嘴边的酒也懒得喝了,只拉了站着的这位靠近些,又唤道,“过来,替我喝了罢。”

  正赤着脚,翩然起舞的小姑娘红了面颊,小心地移到了花爷近侧。

  花怀锦笑着,手里还握着酒杯子,却也伸了出去,手腕手臂揽了姑娘纤腰,另一只手从后侧接过酒杯,绕了一周,抬起来凑到了姑娘柔软的嘴唇上面,轻轻压住了。

  彻骨刀虽不知钟离心中计算,进门那一刻却知他计算皆是对的。

  眼前便是昨日未能捉到的凶嫌,狼崽子心中憋着一股狠劲儿,手上动作却是比昨日还稍慢了一些。

  那掌柜的从柜台后撤出了,一把别在腰间的箫才落到手里。他正经与彻骨刀缠斗起来时候,心中有些感慨。

  小刀路数里有着还属于野兽的本能,除却对危险的直觉,也带着超乎寻常人的身体记忆。或许他脑子里仍是未有对策,出招仍是未加考虑,却比昨日更学会了与对手周旋。

  拿箫的借店里地形与他绕着,小刀竟也不算落了下风。

  “咣——”

  那把没鞘的长刀将柜台上摆着的酒坛子给扫了下来,彻骨刀趁着店主人分神的空隙,空着手抓住了他领口,刀以近乎诡异的速度横了过来,将对手压制在了柜台之上。

  唯有那把箫以同样诡异的迅速挡在了刀口之下。

  握箫的人仰起头,手腕用力一拨。他出招快,但正经发力时候力道却也极其占优,毕竟能徒手拧断人脖颈。长刀被拨开的空隙,店主人脚下勾住被刚刚打斗折腾至近前的长凳,甩至上空,朝着彻骨刀身上砸了过去。

  小刀抬头一眼,却是动也未动。

  店主人眼神里掠出一丝惊讶。他并非是不知彻骨刀不要命的习性,却不知这不要命的习性甚至替代了人之本能。这倒是有意思。

  那长凳倒是没有砸到这二人头上身上。钟离握着刀,轻轻一挑解除了上空袭来的攻击。他问道,“为何?”

  这姿势僵持之下,店主人将眼前的箫往下握了握,又挑了眉眼,这时居然仍是笑着回话,“为何?为何钟捕头如此质问?”

  他这时才称呼了钟离的名头。

  “红叶,”钟离忽然吐出这个名字,“为何要害花怀锦?”

  这话并未让店主人觉得惊奇,倒是小刀愣了一瞬。他转眼望着被自己压制在身下的凶犯,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

  这人倒是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凌然收住,眼神也是一变,回答道,“钟大人为何会这么问?为何要害他?这难道还需——”

  “小刀!”

  彻骨刀听了钟离一声唤,急忙往后仰了身,避过了刺向腹部的那把刀子。那刀子软而怪,似是从腰间摸出的、贴靠皮肤能藏。

  钟离反应迅速,在那人未能收回手之际,手中长刀劈砍过去,正与他短箫抵在一处。只这一下子,钟离心中便暗暗惊叹起来。小刀与人打斗从来不加分毫考虑,自然也只知对方功夫在自己之上,未能给出更多情报;但这亲自一交手,钟离才觉此人速度与力道竟是同样不落自己下风。

  武器愈是短小愈是难用上力气,走的是迅捷取巧,但眼前这状样并不自然:那把箫已被单手握了半把,却生生抵住了钟离的长刀,没有分毫动摇。那只手,没有任何受不住力的样子。

  彻骨刀从人身后斜来一刀,打算重新抵住人脖颈,却被其矮身闪过,一跃落在了桌子上面。他眼睛来回打量着这二人,自然就接起了刚刚的话题,笑道,“钟大人如何作此猜测?”

  钟离并未有开口作答的意思,这人却先抬了手,“别忙,大人可否也答我一疑惑处?”

  “何?”

  钟离戒备着,他身边那把刀也戒备着。这屋子,想来也不会让人跑了出去。

  “钟大人为何猜测我是红叶的人?”

  钟离沉静望着昨日行凶之人,“那日该来与死者交接的,恐怕并非那已死的农户罢。”

  那日除擒了的、昨日死了的囚犯,另一位则是在钟离几人擒拿之下被人钢钉刺死了的。

  拿箫的勾起一个笑容,“我倒没想钟大人是这么想的。”

  “他功夫不高,警惕性也低。既在东郊大佛处交接,那农户也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或许他只是接信送信,上头另有其人。”钟离稍停片刻,“你既不肯逃走,那与你合谋的工匠也不肯逃走,交接应是并未完成……”

  “当然,那人落入了你们手中——”

  “不,并不是。”钟离出声打断,“那本就是一场假的交接。”

  拿箫的眯起来眼睛,“假的?你是指红叶故意将人送入攒刀处手中?”

  “那一场戏太蹊跷了。”钟离叹了口气,“东郊大佛处红叶接头时候有高手藏在暗处,将落入官差手中的当场击杀……东郊这处同时存在两位高手可能性较小,我便假设那人也是你罢。”

  拿箫的挑了挑眉,看上去并不在意。

  “你作为应当被交接到位的上头人,隐蔽在暗处监视接头行动也并非离奇事;事发突然、下属被捉,痛下杀手也并非离奇事。但奇就奇在,你为何要击杀接取指令的,而不先击杀前来告知下一步行动的呢?”

  钟离望了拿箫的一眼,“那农户打扮的身份已经核实,他一直在这处活动;东郊大佛处那工匠既也供你指挥,那么你们潜伏在此,要传递出去消息也并非难事,何需特地差人东郊来取?何况,这大佛处有何机密需要潜伏探听?潜伏入此,应是为了将来有所行动;而如此,应是前来东郊的人身上带着指令罢。”

  “当然,也许你是想将二人皆当场击杀。但从人的习惯上面,比起对其底细一无所知的、带着行动指令的那位,率先击杀了自己手下差遣出的、只潜伏于此并不知下一步动作的,似乎有些不自然。”钟离想了想,“而他只不过是个接信送信的,上头又有你,恐怕对许多事情皆是一无所知,价值更低。”

  “于是钟大人便以为交接是假?只因这种小事?”拿箫的轻笑了一声。

  “我容易怀疑。当一切看上去太顺利了,总归会疑心是否落入圈套。”钟离说话永远是这样一副样子的,不卑也不亢,像是不会为外界任何东西动摇。

  拿箫的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那么,大人先指我是凶手,又指我是红叶子了?”

  “正是。”

  “那大人不觉古怪?那被捉了的,已由花怀锦平安送出,哪怕先前在攒刀处透露了机密,我再杀了他也于事无补。被杀之人是红叶的,这杀人的也是红叶;红叶之人杀了红叶之人,为何?”

  “假交接,真杀人……”

  谁都知道,哪怕在一侧沉默立着的彻骨刀也知道,钟离的这句话,即将为今晚的这场对话,画上收尾。

  而钟离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他将刀柄紧握,余光瞟了彻骨刀,才低声道:

  “你们的目标,从一开始便是花怀锦。”

  酒宴至了味儿最浓的时候,花府的灯火亮了起来。若是有人此时路过,恐会以这处为仙境。

  花怀锦左右拥着美人儿,面上带着醉兮兮的笑。这些他亲自挑来的姑娘自小养在后院,唱曲习舞,各个皆是百中挑一的。因去了花柳巷子的浮躁气息,倒还沾了几分养在深闺里的富贵剔透。

  “爷……花爷!”

  突然闯入这片仙境的仆役,自然招了花怀锦一声骂,“操!想死?”

  那仆役急着冲上前来,又顾忌着左右姑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花怀锦气得踹了一脚桌子,“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滚蛋!”

  仆役叹了一声,急急地附到花怀锦身侧,压低了些声音。他与花怀锦耳语了这么一会儿,招了花怀锦第三句骂:

  “操——就这事儿?”花爷侧了侧脑袋,竟是自下而上,望着站立在侧的姑娘,“小美人儿,再给我斟杯酒罢。”

  姑娘虽不解当下情境,也只能听了花怀锦的话,给他倒了一杯。却不料花怀锦自己不接,反握了她的手端起来,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又亲亲姑娘指尖,“今晚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声音温柔着,本来也是偏软的音质,像个好情郎。姑娘一怔,见他竟记得先前骂了自己一句,也就低了低头。

  花怀锦长叹了一口气,抬眼望了望自家仆役,“你说说,你着急忙慌闯进来作甚!我原先还想再多喝会儿玩会儿的,秦家这小子啊——!”

  这一声嗟叹又是莫名而来,站立一旁的姑娘蹙着眉,又觉花怀锦的叹息里带着真真的气恼,又觉是无奈。只不知为何他要骂秦殷。

  “爷——”

  花怀锦没回话,只自个儿起了身,跟美人儿招呼道别,而后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余下的姑娘们皆是怔兮兮的,互相交头接耳,胆子大些的,才问了仆役,“花爷这是怎了?”

  仆役一个劲儿地摇头,只是目光里甚是不安。

  “咣——”

  随着钟离那句话轻巧落地,不过眨眼霎时,三人身影俱是一动,几乎是交叠一处;两把长刀同时击向居高临下那人寸前,只白光一闪,这小酒家里,又是一番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