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花与刀:劫囚案>第10章 十

  秦殷回城了。

  当府邸的仆役前来禀报这件事情的时候,花怀锦正握着美人手指轻揉眉尾,纾解着昨夜酒醉。

  日头已经偏了西,晌午饭当了早膳,姓花的还穿着件白绸子的薄寝衣,歪斜靠在椅背上面,轻抬头打眼,“他去了哪里?”

  “没回牙门,也没回丞相府。”手下人低着头,弓着身子,一副恭谨样子,跟花怀锦禀报着,“直接去了东郊那边,怕是已经知晓昨日之事。”

  花怀锦眉眼一挑,握着的美人手从眉尾轻拉到唇边,落上一个缱绻暧昧的低吻,话里带笑,“那是跟钟捕头抢生意去了。”

  他另一只手将杯茶递给了身旁美人,松开了白软的手指;手下人会了意,连忙过去给花爷扶着,看他摇晃着起了身。

  “爷,您是要……”

  “备车!”花怀锦软绵绵地站了起来,又骂了一句宿醉未消的头疼,“怎么能不去呢,这么有意思的事儿。”

  他自然不爱错过。

  当然,这件事情也仅在花怀锦眼里称得上“有意思”罢了。

  最起码,于攒刀处领头人钟离看来,秦殷回城,这绝算不上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更何况又是在这寸要时候。

  只是他从不轻易显露情绪,哪怕是乍然见了秦殷上前,面上也未作任何表情,只拱了拱手,道了句“秦大人好”。

  虽说秦殷如今因着苏将军卸甲,新领了牙门,但他年纪也着实太轻;又为着牙门里如今不少皆是秦相府里出来的,跟他稍亲近些的大胆些的,还是按着原样称他“公子”。

  秦公子少年气重,怕是觉得一声“大人”听来也老气横秋,并不介意旁人管他称呼“公子”,一来二去,口中端正称着“秦大人”的反倒少了;再有人这样称呼时候,也就更显出了疏远。

  钟离生性端正,一贯称呼也端正。按理说两人官职相称,受了钟离的示礼跟招呼,秦殷也应当还上的。但他却没有。

  秦相家的少年公子面上带着几分笑,眼神也不看钟离,手中正把玩着的长笛向着身前一端,“案发便是在此处?”

  “是。”钟离轻轻点头,并未再多言语两句。

  他深知哪怕自己不开口提起,秦殷也会开口。而既然秦殷一定要开口,自己又有何必要先提及呢?

  当然,他料对了。

  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秦家公子随手就把缰绳交给了随从,自己眼看着钟离。少年人眉毛一挑,嘴角弯出来点笑意。

  秦殷生得眉清目朗,好看也是真好看的,似乎总也带着点笑。只他那身笑意与花怀锦不同,后者笑得招人戒备又讨厌,但少年人的笑意总是让人觉眼前铺满亮色。

  但嘴角弯着笑意的人眼里却沉得很,言语也强势得不留退让之地,只对着钟离说道,“现在我回来了,攒刀处的也该撤了。”

  这样的话,若换做年纪再稍大些的,想多几句刻意为之的讥讽,或许还会假惺惺多感叹两句“多谢大人在我外出时候帮忙照料案情”;但秦殷没有,他年纪不过比小刀大些,也才二十出头,心思没那么多曲折。

  也因此,钟离同样没留半分曲折。

  “此案已由攒刀处接管。”钟离是这样说的。

  “哪怕我昨日并不在城中,牙门也并非没有话事的,敢问钟大人,您是全当他们死了吗?”

  到底是太没曲折,这番气盛的质问若让人听着了,总觉似乎并不该出自一领头人的口中。

  “秦大人昨日不在现场,并不知悉此案的繁杂之处。”

  他来一句,钟离便回一句。秦殷带着气来的,质问匆忙;钟离不急不慢,两人对话如同带着火星的热铁遇上了冷水,将前者给浇了个没法没着。

  秦殷将那把长笛收了回来,插在腰间。他这才刚领了牙门不久,牙门又附属于陈理司,跟钟离这样直接交道时候不多。因此也就提高了音量,“那敢问大人究竟哪里特殊?此案涉及了何人?单单只是花怀锦派去送犒赏的一名马车夫!难道这种案子也该归由攒刀处接管?”

  他这一番话里针刺毕现,似乎是不要给钟离留下辩解余地,因此急急摆出道理。但未想钟离没有反驳之意,只静静等待他说完,轻轻点头:

  “秦大人所说自然不错。按道理来讲,除非直接涉及宫中权贵,涉及叛党谋逆,案件自然应有牙门领受。”

  他刚说到这里,秦殷就要急忙插话,没想钟离还没说完,轻一抬手,又继续来了个“但是”:

  “此案恰好是在攒刀处鹰犬的目击之下发生,第一个接触到尸体的也是该鹰犬,凶嫌又是在被其追击后逃掉。因此钟某考虑,秦大人又不在城内,未免交接麻烦,由攒刀处直接领案最为合适。当下便跟朗大人商量过了,他也如此认为。”

  那朗大人便是牙门副手,昨日在场的“话事的”,其人生性爱避事,生怕沾染是非,钟离与他商谈要接管过手,他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个姓朗的、他……!他又哪里能做主!”

  秦殷刚听了钟离说完,才觉其刻意诓着自己说了一通,原是一早找好了接手的藉口,当下心里一恼,急着反驳出口,话出了口,才立马生了悔意,知钟离真正要诓的,却是这句话。

  无奈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也难收回来,小公子也只得眼睁睁看着钟离面上波澜不惊,“怎么,秦大人刚刚不是说‘哪怕自己不在城中,牙门总有能做主的’,但现在看来,朗大人是不能话事的。既然如此,事发突然,牙门处群龙无首难做定夺,为了不影响案件进展,还是由攒刀处接手最为合适罢。”

  秦家秦殷是何人?毕竟也是当朝宰相的义子,再少年心性不愿绕过,也并非是分不清局势。哪怕是他心知钟离说的皆是面上文章,但如今钟离这面上文章已经做好,没给自己留下半点争辩余地,若这时再坚持要求交回,一来无理可说,二来耽误查案。

  他虽是咽不下这口气,也不至于不顾大局,只得冷着脸点了点头,“好。钟大人考虑周到,只不过这案子虽归到了攒刀处,牙门也应从旁协助。”

  “那是自然的。”钟离点了点头,轻声唤了句,“小刀。”

  这时秦殷才看着远处森林里还站立一人。那人身着攒刀处鹰犬暗纹黑衣,靠树干一动未动,也像是一根木头。

  “这便是昨日目击命案现场、并曾追击凶嫌的攒刀处鹰犬。”钟离眼见彻骨刀走了过来,便收回视线,向秦殷介绍。

  秦公子盯着这一位黑衣黑发黑眸子、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年轻鹰犬。片刻后,他舔了舔嘴唇,露出个笑来:

  “这便是追丢了凶嫌的那位?”

  小刀并未理会这挑衅的话,秦殷也觉没趣,自顾自地往后站了一些,靠在树上,拧着眉毛,盯着眼前人的身形,接着问道,“当时你追人上去时候,尸体是怎样的光景?”

  没料想这回彻骨刀也没答话。他只是站在那里,远远瞅着钟离蹲在地上查看黄土的身影,连看也没看秦殷一眼。

  “嘿,问你话呢!”

  秦殷不耐烦了,抽出来腰间的笛子,握着拿底端敲了敲树干。

  彻骨刀这回有了反应。他转过头来,紧盯着秦殷握笛子的那只手。但仍旧是没有说话。

  “你……”

  秦殷恼怒地瞪着小刀,又马上转眼去看钟离,“钟大人,这样可不好吧?是您刚说的让牙门协助调查,互通消息,我问了,您手下人却拒不开口,这算怎么一回事?”

  钟离放下手指捏着的那点黄土,起了身。他这下子并不是刻意在耍秦殷,只是一时忘了嘱咐小刀对话机制与常人不同,“秦大人,小刀他……”

  “他就是个哑巴,姓钟的耍你玩呢。”

  钟离的话还没说完,便给人抢了去。抢了话的那位坐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面,握着把玉骨描金的扇子,“唰啦”一声给打开了,轻轻扇动,丝毫不介意这寒风天气。

  “秦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否?”

  一句话说得文绉绉的,又晃动着扇子在大冬日里装作风雅,除了花怀锦,也再无旁人会做这等事了。

  “哑巴?”只是秦殷并未搭理花怀锦问候,仍是看着彻骨刀。

  “这位大人是被狼喂大的,八年前给姓钟的捡了回来,一直养在攒刀处,最近才刚带出来几回……”

  花怀锦起了身,直走到彻骨刀身边。他那把玉骨扇子这时收了起来,轻轻搁在了彻骨刀的肩窝上面,面上轻笑,“我那天还说眼熟,钟大人带回来时候请过皇上的意,当日我在,曾见过面的。”

  他这话说得真假难辨,连钟离都无从猜测花怀锦是当真记得八年前那一面,还是差人调查后想起。但倒是无关紧要。

  这会儿姓花的倒像是彻骨刀的上头人一样,来历知晓清清楚楚,并替他开解,“他不认识秦公子,又说不来几句人话,还请别见怪。”

  彻骨刀望了肩头的那把扇子一眼,又移开了视线,并未伸手拨落。这样一来,反倒像是默许了花怀锦替他作解释。

  “若秦公子想知道当时情况,大可以来问我。”

  “那倒也是,”秦殷的视线终于从小刀身上移开了,缓缓移到了花怀锦的脸上,“我也听人说,似乎花爷昨日也在现场。”

  “何止是在现场!”花怀锦的扇子轻轻晃着,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彻骨刀肩头,“我一直跟这位大人在一起,他见到的,我自然也全都见到了。”

  “那好,”秦殷便开口问了,“他追人前去的时候,尸体是怎样的光景?”

  这话一问出口,花怀锦的笑容便又深了一点,“还能怎样?便是那样罢,凄惨。”

  秦殷早从牙门人口中得知了尸体样态,自然也就知晓花怀锦口中暧昧的“凄惨”二字是何意思。

  他下意识地往在场余下二人脸上瞟了目光。这两人竟皆是脸上无有波澜,没有人出声反驳或补充。

  小公子并非只仗着义父的权势领了牙门职位的,连夜听了手下人汇报的时候,他也曾注意过花怀锦并非当即冲出去的,而哪怕是当即冲出去的,也难与一习武人同时赶到,因此也考虑过是否会出现单独一人留守尸体旁边的状况。

  他自然疑心花怀锦。既为秦相的义子,秦相与花怀锦不合已久,自少年时代耳濡目染,对花怀锦的敌意仿佛天经地义;只手下人说昨日花怀锦提到并未独自留守尸体时候,那位攒刀处的并未反驳,或许是真。

  现在看来,钟离与他这位手下人都未打算反驳……秦殷轻轻皱了眉,并不打算就此接了花怀锦的话,而是对攒刀处也将信将疑起来。

  他既是案件才赶上个末尾,又心存偏见固执地怀疑花怀锦与此事有所牵连,按理说想法总归有些偏颇;但秦殷却不知道,他的这点偏颇,竟然打到了正点上面。

  彻骨刀自不必说,他对花怀锦在自己这个“人证”面前毫无顾忌地扯谎见怪不怪,没有钟离的指示,也不去纠正;而钟离并未与秦殷提及此事,自然也与他不肯将此案让与攒刀处的立场一致。

  他自有其打算。

  花怀锦深谙这二人心思,自己也任由着自己睁眼说瞎话。

  “想必秦公子已经听了手下人汇报,我那马车夫被人给拧了脖子,又毁去了面容,死状可怜可怖。这足以窥见凶手行事残忍,万不能以常理推断。”

  “凶手既然一下便拧了死者脖子致其毙命,为何又要毁了面容,而不直接将头颅带走?”

  小公子头脑清晰,一句话里将怀疑直指“无法将头颅整个带走的”其他人。

  “我刚不说了?”花怀锦轻轻笑着,又晃开了那把扇子,“凶手行事残忍,‘万不能以常理推断’。”

  “你……”

  秦殷一句话说不出来,瞪着花怀锦冷笑了一声。他刚在钟离那里吃了口上的亏,又被花怀锦这般戏耍,也恼怒起来,干脆将本打算留作后手的话质问出来:

  “前几日我听了些风言闲语,说是我不在城中这些时候,钟大人替我分担了不少职责,说来刚刚我也并未与大人道谢,真是失礼。”

  少年人这回才想起将刚刚未作来的讥讽补上,又生怕话语里表现不足,刻意往前了一步,似有拱手道谢之意,只很快收住势头:

  “只是早些时候逃了的那那大私盐贩子,几乎已经查清,档案也都在牙门,负责的便是朗大人;哪怕我不在城中,抓捕该犯,全程搜查,门禁封锁,也仍是牙门做来方便。想来最近城中临近冬日,平安祥和,钟大人才多操了点……不该操的心罢。”

  他话里前半段还勉强稳住了,学着些官场上惯有的虚与委蛇,最后却仍是掩饰不住,没了曲折。

  “攒刀处封锁城门,花怀锦的车夫刚出了城门便遇害,这其中干系……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这番话下来,秦殷暗暗打量着几人神色;钟离面上未有神色变化,一旁的小刀倒是抬了抬眼睛,似是觉得自己话里不敬冒犯了钟离。

  而花怀锦目光没有动静,手上那把玉骨扇子却轻抬了一点,用扇尾轻抵了小刀胸前,冲秦殷轻笑着,“原来小公子是为这事才回城的?怎么了,难道最近当差都不好混了,连秦相府的公子都怕给人抢了饭碗?”

  他一句话轻轻巧巧,抵在小刀身前的扇子也没用上几分力道。

  彻骨刀下意识地望了那扇子一眼,盯着花怀锦骨节分明的手指,不由想到昨晚深夜,这人也是同样,轻轻巧巧地笑着,扇子轻抬,告知自己酒中有毒。

  这么一个转念,小刀又轻瞥了钟离一眼。钟离并不知昨夜他造访花府之前,自己就已经与花怀锦有了一场对话,更不知花怀锦在他踏入府邸前刻,拿轻巧扇子抵住自己喉咙,也没用上几分力道,催促也是轻轻巧巧:

  “狼崽子,好好躲着,别给猎人逮了。”

  昨夜花怀锦兴致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