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心和丁卓对峙着，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最终出来打破僵局的，是小九的姐姐。小九没有一个正经的大名，他姐姐也是一样，只不过小九的姐姐到底是大孩子，于是她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蛮”，野蛮生长的蛮。故而，杜芳心也叫她为小蛮。她年纪最大最懂事，平时也会帮着杜芳心照顾更小的孩子……这个更小一般特指十二，那孩子身体很弱，离不开人。
而她来找杜芳心，则是因为十二又病了。
“姐姐，十二发烧了。”小蛮道，“要不要去给他买些药？”
杜芳心暂时放下丁卓，她道：“不好弄啊，你也知道小十二那身子，寻常的药用在他身上完全没有效果，他年纪小，还那么瘦弱，也不好给他用猛药。”
“那怎么办啊？”小蛮道，“他从前天就开始低烧，我给他用冰帕子敷，用冷水擦身子都不管用，眼看着他现在烧得越来越迷糊，万一烧坏了脑子怎么办？”
杜芳心下意识看向丁卓。因为他刚才说，陈家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干净。她并非是这么相信这个刚见一次的男人，而是因为她本身也对陈家的大方心存怀疑。当初救下陈家家主的时候，家主冷漠的表情她还记忆犹新，当时他都没有主动提出要给什么回报，几年后却大方地给予她帮助，她从前是刻意地不去细想这件事，但现在，她又不得不想，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哇！小蛮姐姐，芳心姐姐！”又有一个小孩跑了出来，是小六，“十二他身上长毛了！他长毛了，像是什么动物的毛！”
杜芳心：“什么？”怎么发个烧还能长毛啊？
丁卓却道：“妖怪！”
“什么意思？”杜芳心转头看向丁卓，“你是知道什么吗？”
丁卓趴在床上，道：“可否将你们口中那个发着烧还长毛的孩子带过来让我看看，或许，我有办法能救他。”
换在以前，杜芳心肯定不会相信他。但现在小十二病得很重，而他们也手足无措，病急乱投医，竟然真的相信了丁卓的话，让小蛮去把十二抱出来。
小蛮年纪稍大许多，是以并未多害怕，但是其他小孩就不应该，他们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会长出毛和角，像是看到了怪物一样瑟瑟发抖，偏偏又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是以小蛮将十二抱走之后，他们还是跟在后面，扒着门缝看着小蛮将十二抱到了那个受了重伤的男人身边。
“怎么会这样？”杜芳心抚摸着十二弱小的身体，他的身体很烫，发了很严重的高烧，而他的身上也的确出现了毛发，就连额头上都长出了一对犄角，看那形状，像是鹿角。
丁卓道：“这孩子，你是从哪里发现他的？”
“和你差不多吧，也是在路上捡的。”杜芳心轻拍着十二的背，对丁卓道，“第一次见到小十二的时候正下着雨，而他则发着高烧缩在草丛里，我便将他救了回去。事后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家里有没有什么大人，他说有，但是他娘亲不见了，他出来正是为了找娘亲的。”
丁卓道：“然后你就把他带在身边了？”
“当然了，我总不能不管他。”杜芳心道，“他似乎是烧得脑子坏掉了，很多事都想不起来。比如他娘亲长什么样子，还有他自己叫什么名字，这些都忘了。”
“脑子烧糊涂了，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但还记得自己出来是为了找娘亲的，这么拙劣的谎言你也相信？”丁卓冷哼一声，“你还真是傻得可以。”
杜芳心：“……”
丁卓道：“你也看到了，他长出了绒毛和鹿角，这表示他根本不是人，而是妖，或者说，他属于半妖，他的父母一个是人，一个是妖，这才生出了他这样的后代。只是妖都已经很不受待见了，半妖的地位更加紧张。我甚至可以大胆断言，他的父母应该是被猎妖人抓走了，他被父母藏了起来，这才没有被抓走。但是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就是孤苦无依的，所以他才开始流浪，好在他运气好遇到了你，不然他的命运就是冻死在街头，或者被猎妖人抓走，挖心掏肝。”
杜芳心：“……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我是和猎妖人对立的，我其实也是个孤儿，多年前蒙一位善良的妇人所救，而那个妇人，正是鹿妖，是为数不多还留在中州的妖族之一。”丁卓道，“她的修为很高，本来可以很好地隐瞒自己的身份在中州生活，只可惜因为我一时贪玩害她暴露了身份，最终被猎妖人抓走。后来我长大之后就立志要保护妖怪，这一次之所以会受伤，也是因为在我解救妖怪的过程中被猎妖人伤了，历经千辛万苦逃出来之后被你救下。”
杜芳心道：“为何那些人要抓妖怪？”
“当然是对他们有好处。”丁卓道，“猎妖人专门捕捉藏匿在人族境内的妖怪卖给大户人家，使其成为供他们享乐的玩偶，同时，吸食妖丹还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内丹等同于妖怪的心脏，如果失去了内丹，那他们离死也不远了。如果被捉来的妖怪在一定时间内没有买主的话，那他们就会被剖走内丹，而他们的妖丹，会有更好的销路。”
杜芳心听得毛骨悚然：“现在还有人捉妖吗？”
她记得齐文帝时期曾经出现过一次吞噬妖丹的情况，后来被当时的首相魏其琛揭发，妖族的白亲王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中州谈判，最后的结果是白亲王带着中州境内的所有妖怪及混血离开么？
“在大战没有爆发之前是人妖混居，北荒虽有大部分的妖族聚集，但真论起数量来，中州的妖怪才是最多的，只不过是分散开来，没有像北荒的妖族那么大规模而已。”丁卓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看着杜芳心，“白亲王能带走的妖怪只是已知的一部分，还有很多的妖族藏匿在市井甚至深山老林之中，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而当初汉王的事，并没有给人多大的警醒作用，反而给他们提了个醒……想长命百岁，杀妖取丹就可以了。”
杜芳心眼前忽然浮现出陈家家主已经天命之年却仍似三十出头的面容，忽然明白了什么：“陈家，杀妖？”
“因为千年前的一场战争，妖族和人族彻底变得势不两立，自汉王的事情出来之后，在大约三百年左右的时间中，猎妖杀妖开始有所规模。”丁卓道，“甚至还成立了专门的猎妖组织，他们不光是搜索捕捉中州境内的妖怪，甚至还敢经由太祖皇帝开辟的航道，越过无尽海去往北荒专门捉妖。”
杜芳心道：“没人管管吗？”
“人族自然是不会管，可令我奇怪的是，妖族那边也毫无作为，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闯入了妖族的领域捉妖一样。”丁卓道，“据我所知，染指猎妖最严重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柏阳，一个是滇南。”
“柏阳……滇南……”杜芳心道，“这都是相当有钱的地方啊。”
“嗯，只是如今的滇南不行了，好像是被捉来的妖怪反杀了。”丁卓道，“所以目前的情况是柏阳独大。”
杜芳心想了想，道：“这里不能再待了，不管是因为你还是因为十二，我们现在就走，连夜走！不然要是被发现了，那就完蛋了。”
丁卓暗沉着脸色，道：“恐怕……已经被发现了。”
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了剧烈的敲门声，听那声音，来的还不只有一个人。杜芳心没料到他们会来得如此之快，慌张之下更是手忙脚乱。她一把扯过被子将丁卓盖住，然后将十二抱进了屋子里，将其藏在了背篓中，叮嘱其他孩子一定要保护好他。
小九道：“好的，姐姐！”
“小九乖，姐姐很快就会回来的。”
陈家人来者不善，这一去不知道会怎么样。杜芳心惯用的武器是一把锋利的大刀，但是她总不能带着刀去见人，那样未免太过明显。思来想去，她决定将头发盘起来，用一根很粗的钉子当做发簪插在头发上，这样不容易被发现，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防身用。
她攥紧了手，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将院子大门打开后，她见到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人。之前去陈家求助的时候也有见到他，当时不知道他是谁，现在却是再清楚不过。
眼前这个男人叫做陈谷，是陈家的少主，只不过，他并非家主的亲生儿子。
陈家家主有不少老婆，妾室通房外室外遇更是有一大堆，但并没有一个人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陈家主在床上也威风不起来了，只好认命地接受了自己命中无子的事实，从旁支子弟中千挑万选过继了一个族子，此人就是陈谷。
她没想到来的人会是陈谷，惊讶的同时不免轻松了许多。因为这个陈谷从前什么都没有，姓“陈”是他唯一值得夸耀的地方。陈家主选了他当儿子，野鸡一朝飞升枝头，也不可能变成凤凰，久贫乍富，只会令他心浮气躁，想要对付陈谷并不难，只要拍马屁哄着他就行。
“哎呀，少主怎么纡尊降贵来我这破地方了？”杜芳心脸上绽开一团灿烂的笑容，“外面这么大太阳别晒着您啊，快快里面请！”
陈谷抬手制止道：“不用了，你这破地方没什么可待的。”
杜芳心道：“那，少主来是想做什么呢？”
“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而已。”陈谷笑了笑，伸手抚摸着杜芳心柔顺的头发，“你一个女人带着这么多孩子，挺辛苦的吧？”
杜芳心想要躲开，无奈不敢。她笑了笑，硬是装出脸红羞怯之态，小声道：“都已经撑过来了，家主肯给我和孩子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已经十分满足了。”
陈谷的手顺着杜芳心脸部的轮廓慢慢往下，从她脖子里勾出来一个木质吊坠。他看着那惟妙惟肖的提灯女像，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做的木雕。”杜芳心道，“上面的人是明德元君织云仙子，都说织云仙子会保佑每一个小孩平安健康，所以我便给每一个孩子都做了一个，灵或不灵的先放一边，讨个好意头总是不亏的。”
“有那么灵嘛。”陈谷道，“不过是个瞎了眼的女人而已，还真当她有多大本事了？”
“少主，请你慎言。”杜芳心板着脸对陈谷认真道，“明德元君是第一位女正神，她的善举是被天承认的，不可妄言。就算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乱世之中有如此毅力，也该被尊敬。”
陈谷却不以为意。他的手已经开始肆意抚摸着杜芳心的脸蛋，道：“随便她怎么样，那都和我无关。不过我想说的是，你与其去求神，不如来求求我……若是你能将我取悦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杜芳心皱眉：“少主，我不过一个卑贱之人，不配得到您的垂青，还请您放过我吧。”
男人笑了笑，温热的鼻息喷吐在杜芳心脸上，大热天莫名让杜芳心打了个寒战。
“我父亲给不了你的东西，我都会给你，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陈谷捏着杜芳心的下巴往上一抬，迫使她看着自己，“我睡过的女人有很多，可她们大多是一个样子，时间长了就觉得没什么意趣，唯有你……从那天你来陈府找我父亲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特别，想尝尝你是什么滋味，但是后来我忘记了，今天恰巧路过你这里，你觉得，我还能让你跑了吗？”
“你……”杜芳心被他恶心到了，下意识举起拳头，悲愤地看着他。然后猛地意识到如今的情况，一下子把拳头收回去，改为用红了的眼圈瞪着他。
大约从没有一个女人敢对他伸拳头，陈谷觉得她越发有趣。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一个人居然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这就乖了，你奈何不了我的。”
杜芳心道：“少主，若是我拼死不从呢？”
“你会从了的。”陈谷微微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道，“我父亲之所以会答应你，是发现你的那些孩子中，有一个是妖怪变的。这些年一直在打仗，各地防备收紧，再想去北荒变得难如登天，妖奴和妖丹的销路断了大半。谁也不想赚不到钱，我父亲一直在为此事发愁，而这时候，你带着一个妖怪来了，这给了我父亲希望……他相信，只要稳住你并接近那只妖怪，就能问出那只妖怪的来历，进而找到中州境内的妖怪聚居地，到时候，不用远渡北荒，也可以捉到妖怪。”
杜芳心猛地抬起头，颤声道：“妖……妖怪！”
“我知道你不清楚谁是妖怪，也怪他们太狡猾。”陈谷将她圈进怀里，杜芳心能闻到他身上的檀香味，明明是很清冽的味道，但她就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又油腻又恶心。
“我父亲早晚会找上你，让你把那妖怪交出来，我也知道你不愿意，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是人是妖都舍不得。”陈谷道，“你一个女人护不住他们，但如果你跟了我的话……我保证，那些孩子都会安然无恙的。”
杜芳心依旧觉得恶心，但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了。
“你想要什么？”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