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淅淅沥沥的雨声让漆黑房间中的水声和哭泣声都有了栖身藏匿的地方，杜芳心半睁着眼睛，回想起从前学武功的时候，甚至都没觉得有这么累过，也没有觉得如此耻辱。可是她不能喊，身上的陈谷固然能要了她的性命，但却能保住那些孩子的性命，尤其是刚被发现是只小鹿的十二。
她不停变换着姿势，为了让陈谷更省力一些。听着外面的雨声，以及花开时泛起的湿润声，道：“少主，满意吗？”
陈谷没有说话，只是身体力行地更进一步。
看来，是满意的了。
这场雨，一连下了三天。
三天之后，酷热褪去，寒凉之气终于降临在了秋天。
杜芳心回到小院的时候还带着许多吃食和玩具，蹲在院子里和蚂蚁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纷纷跑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道：“姐姐，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三天都没有回家啊？”
“因为我去给你们买好吃的呀。”杜芳心道，“我把前段时间做的木雕拿出去卖了，然后跑了很远给你们买了桂花糖回来，喜欢吗？”
年纪小的孩子欢呼雀跃，抱着桂花糖跑进屋子里分享去了，年纪大一点的，比如小蛮，她担忧地看着杜芳心，道：“姐姐，就算你是去卖木雕，没道理晚上都不回来啊，你到底干了什么？”
杜芳心摆了摆手：“别问了，你也去吃吧，再晚一点，就要被那些小崽子分完了。”
说罢，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小蛮下意识扶了她一把，肢体的接触让杜芳心产生了抗拒心理，她一把甩开了小蛮，因为猝不及防，一下没站稳，小蛮摔在了地上。杜芳心下意识要去扶，最后却向后退了一步，道：“你别碰我。”
小蛮道：“到底怎么了？”
“别问了！”杜芳心几乎要崩溃，“好小蛮，好姑娘，你回房间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身上留下的痕迹真的很明显，幸好小蛮还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并不懂何为男女情事，她态度强硬一些，小蛮就不敢再问下去，从地上爬起来之后，拍干净身上的尘土便回到了房间里。
杜芳心抹掉眼泪，坐在台阶上，手撑着下巴，眼神空茫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道：“总算，还是有点好处的……”
她如此开解安慰自己，最后却发现效果甚微。她长这么大没怎么哭过，现在却觉得眼酸。闭着眼睛默念安神咒，嘴边忽然多了一块甜滋滋的东西，睁开眼一看，居然是一块白白胖胖的桂花糕，而给她喂桂花糕的人，居然是丁卓。
“你的伤这么快就好了？”杜芳心道，“就这么下床了，没关系吗？”
丁卓道：“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受过无数次伤了，比这更严重的都有，只要还有一口气，肠子掉出来我都会填进去再战一场，实在不算什么的。”
“那你可真厉害。”杜芳心实在是太累了，她耷拉着眼皮，轻声道，“你放心，现在暂时安全了，你继续在这里养伤吧。”
丁卓看着她，道：“陈谷把你……”
“别说出来。”杜芳心道，“你也离我远点，我现在很脏。”
她只要一想到这三天中和陈谷在一起发生的事就觉得恶心，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丁卓道：“你放心，等我伤好了，一定替你将那些人全都杀了！”
“我没有一刻如此庆幸自己是个女人。”杜芳心没有搭他的话，自顾自说道，“起码我还能靠着这一具残破的身子，给孩子们换到安稳生活。”
“那你就这么认命了？”丁卓道，“哪天陈谷想要你了，你就把自己献上？而且他不过一时兴起而已，等哪天他不喜欢你了，你知道了陈家的秘密，早晚会把你杀掉的。”
杜芳心道：“丁卓，你为什么要救妖怪啊？那些妖怪跟你无关吧？”
“这事说来话长。”丁卓道，“总而言之，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不该被随意当成玩物践踏伤害。人族和妖族的恩怨已经是千年前的事了，到如今早已时过境迁，也该放下了。我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人为了自己延年益寿永葆青春杀妖取丹，这难道就不自私残忍吗？
“其实真的要算起来，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记得当初和妖族打得多么难舍难分了，自人皇平定天下，中州究竟是太安宁了，为了一己私欲，连人皇都被冠以暴君之名，遭受万世唾骂，何况妖族呢？说到底，不过是看有没有利益而已，其他的国仇家恨，都是虚的。”
杜芳心道：“你倒是看得通透。”
“喂，你别再理陈谷了。”丁卓道，“等我伤好了，我带你们走，我知道哪里有安稳太平的容身之处，足够你和那些小孩们住了，就当是我报答你。”
杜芳心看着他：“那你呢？”她听得出来，丁卓还有别的打算。
“我自然是继续和猎妖人做斗争了。”丁卓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柏阳城后面的那座山，是陈家的私产，在那山里面，别的都没有，只有一个个的囚笼，里面关着的都是人和妖的混血，甚至是从北荒捉回来的妖怪。”
“都在后山关着？”
丁卓道：“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一般情况下是把妖捉回来之后直接杀死取丹的，但现下不是在打仗嘛，妖丹取出来也卖不出去，时间长了妖丹会消散的，所以就先把他们关起来，等时局稳定了才会将他们提出来杀掉，这也是我能将他们救出来的唯一机会。”
“我从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生活的地方，背地里居然蕴藏着这么多的杀机。”杜芳心耷拉着眼皮，朝屋子里瞅了瞅，“被裹挟在中间，随着浑浊的洪流而下，是生是死，都是身不由己。”
丁卓道：“你不是侠女吗？这么悲观可不像你。”
“呵，我能保护这些孩子，靠的不是‘侠’，而是‘女’。”杜芳心道，“你同我说了这么多，那我也不瞒着你，其实像陈谷这样的事，我经历过很多次。只是像陈谷这么疯狂的，的确是第一次。”
“啊？”见多了世面的丁卓还是愣了一下。
“不说这个了，你还是回屋吧。”杜芳心道，“万一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和陈谷的一段经历虽说充满了耻辱，但好歹能换到安稳的生活，杜芳心咬咬牙也便过去了，她用自己的身体向陈谷千娇百媚地讨好，换来了能饱腹的食物，能防寒的衣服，看着孩子们幸福的笑脸，身上再痛也会觉得十分满足。
但是变故来得往往是猝不及防的。
丁卓伤好得差不多之后就秘密潜入了陈家后山关押妖怪的地方。他很擅长易容术，这次去营救就是易容成陈家的守卫过去的，其他的守卫没看出来他是来救妖怪的人假冒的，同样的，山洞里的妖怪也不知道他是假冒的。长期被关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是个人都会疯，妖怪也是一样。
平时守卫都是不进山洞，任由他们在里面叫的，算着日子，等他们喊得没力气了，再进去给他们送一些残渣剩饭，避免他们真的被饿死。可是丁卓不知道，他联系好了朋友接应，计算好了逃亡路线，虽说去妖族那边的人没有动静，但能把他们救出去几乎是万无一失了，可是他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的是，被关押太久的妖已经在无尽的绝望和恐惧中决定和整个柏阳城都同归于尽。
变成守卫模样的丁卓成为了一支强烈的催化剂，在丁卓放下兜帽的那一刻便被一团刺目灼热的光芒吞噬。被关在这里的妖怪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体力不支，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是因为他们达成了共识，同时捏爆了自己的内丹，这是一种伤敌一千，自损两千的打法，他们的目的就是，自己死了没关系，整个柏阳的人，一个都不能跑！
可怜的丁卓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表明自己的来意，就被光荣地填做炮灰，巨大的冲击将整座山都夷为平地，这还不够，若人生前遭受过极大的变故或者虐待，那么他们在死后就会化作厉鬼，这些被困住的妖怪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妖族和人族的混血儿，他们继承了人和妖双方的特点，死后会化作厉鬼，同时因为一半的血脉是妖，变做厉鬼的他们更加凶残，汹涌地朝着柏阳城冲去，所到之处不留半点生机。
当时的世家联军逼近柏阳，身为行军统领的裴见刚好带兵来到柏阳附近，与大齐的军队打了一场仗，大齐军队点燃火药与怨灵席卷柏阳城撞在了一起，后来的人便以为，大齐的军队丧心病狂，打不赢就拉着整个柏阳的人一起陪葬，这也成为了朝廷彻底失信的原因之一。
杜芳心拖着疲惫的身体在浴桶里清洗的时候，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巨大爆炸声。紧接着也有一个带着面具的人来传信，告知了陈谷爆炸的起因。这些天，杜芳心在陈谷这里也知道了不少的事，比如现在来传信的这个人，严格意义上来讲他并不是人，而是妖，从小被驯养，已经被磨去了野性的猫妖。
陈谷在听说后山的妖怪自爆之后愤怒地抓着猫妖的脖子，然后重重地将他甩了出去。杜芳心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慌忙冲过去把猫妖扶起来，然后气愤地瞪着陈谷，道：“这又不关他的事，你何必下如此重的手？”
陈谷一听，马上又是一巴掌扇在杜芳心脸上：“我给你脸了是吗？”
话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必要继续伪装，杜芳心气势汹汹地瞪着陈谷，道：“你们这般丧尽天良，迟早会遭报应的！”
“报应？一群下贱的妖怪而已，杀便杀了，能有什么报应？”陈谷道，“倒是你啊，你敢这么跟我说话，难道不怕我报复你吗？”
杜芳心道：“我不怕！”
陈谷抡起拳头朝杜芳心打去。杜芳心体力没有恢复，还要分心护着小猫妖，是以很快就落了下风。杜芳心的脑袋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那么多事，她心里想的就只有好好护着身下的小妖怪，他已经很可怜了，总要有人保护他才行。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被陈谷打死的时候，她脖子上的明德元君吊坠发出了一团柔和的光芒，紧接着她就听见一声惨叫，虽然破了音，但她听得出来那是陈谷的声音。心里还在疑惑明明是自己落了下风，而且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发出惨叫的是陈谷，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裙的女子，她的气质优雅从容，眉目慈悲，额间一朵九瓣莲花钿，好像从哪里见过。
杜芳心讶道：“明……明德？”
是的，眼前这个手提灯笼的女子，可不是就是明德元君织云的法相么？
“您为何？”杜芳心道，“我并未参拜啊。”
织云抬起手，丝丝缕缕的流光融进杜芳心身体中，迅速治愈了她身上的伤：“赶紧走吧，如今的情况不是你能应付的。”
“那您……”
织云道：“你不是也说了，我是明德元君，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心怀大爱，是个很不错的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是以显灵救你一次……快走吧，柏阳城很快就要沦陷了，带着你那些孩子走。”
杜芳心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织云一而强调，她也就不在这里上演“你快走！我不走”的戏码，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欠身道：“多谢明德元君出手相救。”
织云点了点头。不再理会已经昏过去的陈谷，她抬手变出一盏灯笼，柔和的光为她照亮了眼前的路。她慢慢走出屋内，而外面，正是肆虐疯狂的怨灵，他们原本是想直接屠了柏阳城的，却不想被织云布下的结界拦了下来，杀不了柏阳城的人，他们现在十分愤怒，疯狂地朝着织云发动了攻击，怒吼道：“为何要护着他们！”
“并非是我要护着他们，只是你们这般疯狂，天亮之后，柏阳怕是要变成一座空城了。”织云道，“柏阳城中还有很多老弱妇孺，他们并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算是无辜。”
“无辜？”一个听上去是个年轻妖怪的声音说道，“明德大人真是会说笑，他们哪里无辜？这些人平时吃饭穿衣，往来交际的钱都是用我们同胞的命换来的！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的钱是哪里来的吗？践踏着别人的尸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明知不对仍放任不管，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好处，这如何能算无辜！”
织云依旧寸步不让：“那之后呢？你们屠了柏阳城，之后又想做什么，继续去把其他地方屠了？”
片刻沉默之后，怨灵齐声道：“杀！”
“这根本就是以暴制暴，没有用的。”织云道，“如果挑起了战火，到时候又是一场浩劫，死的人会更多，到了那时候，才是真的牵连无辜。”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们很愤怒，想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但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火上浇油。”织云道，“诸位，你们想杀了陈家家主或是其他的主谋，我不会拦着的，猎妖一事虽说罪孽深重，但也不至于满城被屠，可否给一些时间？我以明德元君的身份担保，待到天下安定，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如何交代？”
织云道：“人族和妖族几千年的恩怨到了该了解的时候，八荒本为一体，妖族总要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