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帝陛下，久仰。”
闻言，宁怀栩抬起头来，道：“怀帝陛下？”
许翩站在鬼界的大门前，手中拿着一份卷宗：“是的。自古皇帝驾崩之后就会定一个谥号，而您的谥号是‘怀’。故而，我称呼您一声‘怀帝陛下’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怀……”宁怀栩道，“不是恶谥就好。”
谥号有好有坏，分为“美谥”“平谥”“恶谥”。大齐太祖皇帝的谥号是明帝，太祖皇帝生于战乱年代，没正经读过书，肚子里墨水不多，人也神经大条。谥号这东西都是死了以后才定的，太祖皇帝与众不同，他在活着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谥号，拍板说就用“明”字，谁劝都不好使。他解释的意思是“为中州带来光明”。虽然这解释挺简单粗暴，但不可否认太祖皇帝的确是这样一个人，用“明”字做谥号，也是名副其实。
宁怀栩自知不能像太祖皇帝那样得万民敬仰，名垂青史。生前的一个心愿就是在他死了以后，谥号别是恶谥。如今知道他谥号为“怀”，欣慰的同时也有点心酸。因为平谥有同情的意思，“怀”这个谥号的意思更是指“性格仁慈，但是没什么能力”，和他倒是莫名相配。
许翩道：“怀帝陛下，请吧。”
宁怀栩挥了挥手，把这个问题抛到脑袋后面去。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景色，像是置身于一个山谷中，而依稀可见的山谷深处，还隐隐透出五颜六色的光，面前的朱漆大门更是厚重，门上的两枚兽首仿佛是真的一样，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后背发凉。
“你还没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呢？”宁怀栩问。他不是喝了毒酒死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而且还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等着他。
许翩推开门……真的是推开的。那厚重的仿佛需要几十个人合力才能打开的朱漆大门，她一个看着瘦弱的女子轻轻一推就开了。
“这里是鬼界。”许翩道，“茫茫无尽海之上有八块大陆，中州是人族的地方，南方的三块大陆是凤族的地盘；东荒居住着龙族；东北瀚州是魔域；北荒之上有妖族世代在那里居住。而人族不知道的是，在西边的这一块大陆并不是荒无人烟的，这里生活着八荒之上第六个种族——鬼族。说白了，就是人死后会来的地方。”
宁怀栩看了看自己的手，道：“所以，我还是死了？”
许翩笑了笑，那表情仿佛是在说“当然了，不然你以为呢？”
从鬼界的大门走进来后，先是经过了一段没有人的路。路的一旁是一条河，奇怪的是，那河中的水不是清澈透明的，而是红色的，像是血一样。河对岸还生长着许多从没见过的花朵，尤其在那河中，不时有歌声传出来，听着很吓人。
“这河水怎么是红色的？”宁怀栩问，他倒是不害怕这些，就是觉得好奇。鬼界对他来说，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新奇世界。
许翩解释道：“这是忘川河的一条支流，在河水中藏着许多怨念深重的灵魂。他们要在忘川河水中将灵魂洗涤干净，然后才能进入生息盘转世。”
“转世？”宁怀栩道，“我以为那就是个传说，没想到是真的啊。”
“眼见为实，怀帝陛下现在不是看到了吗？”许翩道，“鬼族生活的区域都临着忘川河而建，而所有忘川河水系汇通之处，便是鬼王所在的地狱府，凡人轮回之用的生息盘便在地狱府中。”
宁怀栩道：“鬼王？就是最厉害的鬼吗？”
“不，鬼王夕华并不是鬼，在西荒之中，只有他一个人不是鬼。”许翩道，“夕华大人是神，是九重天上的至高尊神，‘鬼’是他的尊号。论起巅峰时期的实力，那是能把神王摁在地上暴揍的水平。只是夕华大人离开了九重天，再加上西荒牵涉到的是关乎生死之事——人谈论起生死总是很忌讳，所以轮回之事对人来说始终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这里的一切对宁怀栩来说都是新奇的。他一边跟着许翩走，一边东张西望。每一个来到西荒的灵魂都是这样的，许翩早已经见怪不怪，任由他到处乱走也不会理会，只要他不走丢了，害她还要去找的话，一切都好商量。
宁怀栩走到忘川河边，从那红色的河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脸。只是，这张脸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宁怀钦。他一下被吓到了，他为什么会长成宁怀钦的样子？
许翩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在他开口之前变成了蝴蝶飞到他手上：“人死后的灵魂有两种形态，一种是死的时候的样子，另一种就是渴望变成的样子。像是我，你刚才看到的人身是我死时的样子，只是相比起被冻死的我，没有那么狼狈。而你现在看到的蝴蝶，则是我渴望自己变成的样子。”
宁怀栩道：“那我变成怀钦……”
许翩飞离他指尖，落地化作人形：“因为你渴望变成宁怀钦。”
闻言，宁怀栩苦笑道：“这就是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吗？”
许翩道：“别想这些了，请随我继续往前走吧。”
在走过鬼界大门后的一个少有人迹的小山谷后，真正的鬼界也浩浩荡荡地展现在他眼前。
从前当人的时候在不少话本子里听说过关于鬼的故事。虽然故事什么样的都有，但很多地方其实都大同小异。书上描写，人死后会来到地狱，那里的天空是猩红色的，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经历严酷的审问，人必须如实回答，如果有半点隐瞒，就会遭受酷刑，魂魄俱散。总之，传闻中的地狱是一个很恐怖的地方，生前作恶者会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真的死了以后，他发现这里和话本子上写的完全不一样。
这里的天不是猩红色的，天上繁星点点，是在人间时就能看到的美丽夜空。宁怀栩跟在许翩身后，边瞧边走。
眼见之处，与人间没有太多不同，一样有街道、住户、瓦肆、客舍，街上有鬼男鬼女，老鬼少鬼在穿梭游走，穿着打扮也和人没什么两样。许翩说，能出来逛鬼市的，基本都是寿终正寝、或者死得没那么惨烈的体面鬼，那些被砍了头的、大卸八块的，如果自己梦想变成的样子也不够体面的话，基本上都是在自己家里，不怎么出门的。
判官领着一队新丧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没过多久，又有判官领着新丧的女人走过。女人们哭哭啼啼，一直在抽噎，判官又不好直接下手揍，被吵得烦不胜烦，反观领着男人的那边就轻松多了，敢多叨叨一句就直接痛扁一顿，以至于那一队男人们没一个敢多嘴的。
宁怀栩道：“他们为什么哭啊？”
“谁死了能不难受？”许翩道，“到了这里也是一样。像是怀帝陛下这样自己杀自己的，可是不多见。”
宁怀栩道：“那为什么我不用和他们一起走？”
许翩道：“因为你是皇帝。做好事结善缘的人会被另眼相看，功德圆满甚至能直接飞升正神，同理，这样的人到了我们鬼界，一样会得到最高的礼遇。”
宁怀栩道：“我算吗？”
“我觉得算。”许翩带着他继续往前走，沿途路过了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她道，“虽然在这里生活的都不是人，但也是人死后变成的鬼，没有忘记从前的记忆，依旧总会忘记自己已经死去，有些人鬼不分。你现在看到的这些鬼，一般情况下生前是做什么的，现在就还在做什么。在这样的环境中过上三五十年，然后就可以去转世轮回了。”
“你刚刚死去没几天，所以先住在云梦乡。”许翩带他走从小桥上走过，河下依旧是殷红如血的忘川河。小桥对面是五条岔路口，第一条岔路上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云梦乡”三个大字，“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你就能到云梦乡了。到了那里，会有另外的人给你安排住处。另外，怀帝陛下，我想问你，你是想转世，还是不转世呢？如果转世，来世想要一个怎样的身份？如果不转世，你是想直接魂飞魄散，还是留在这里，如果留在这里，要不要喝下忘川水忘掉记忆呢？”
宁怀栩被他这一串话说晕了：“我想想吧。”
“云梦乡是给刚死去一百年以内的鬼住的地方，如果在这一百年的时间内没有转世的话，就会搬到第二区域——彼岸乡，那里住着的是五百年以内的鬼。至于第三个浮生乡……最好是不要到那里去。那里都是一些很固执的鬼，出于各种原因不愿意轮回，但是灵魂却在一天天衰弱，最有名的就是柳昭，他等一个人等了两千年了，灵魂脆得像纸一样，浮生乡最靠近生息盘，可以说在浮生乡里的鬼，都是靠生息盘养着的。”
“那这里呢？”宁怀栩看向第五个岔路口，那里也立着一块石碑，但上面什么都没有写。
“那条路的尽头是关押厉鬼、恶魂的地方。”许翩道，“生前作恶多端受到应有的处罚还算大快人心，可若是一个恶人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便死了，死了之后还能和其他人一样轮回，那就不太公平了。所以，那些鬼要受刑，如果撑得住，让他们轮回也可以商量，如果撑不住，那就只有魂飞魄散了。”
宁怀栩道：“都是一些穷凶极恶的人吗？”
许翩笑眯眯地道：“怀帝陛下能想到那些恶人，在炼狱塔中都能见到。”
宁怀栩继续道：“都有哪些惩罚？”
“很多。”许翩道，“雷刑、火刑、水刑、拔舌、鞭刑，生前做过什么恶，就是死了也得还回来。这么跟你形容吧……我听过人间的话本子，鬼界之中和那话本子里的内容相像的地方，有且只有炼狱塔。”
宁怀栩看着第四条岔路，他隐约看到，那条路的尽头，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宝塔。而那里的天空，是不同于其他地方的猩红。
穷凶极恶之人要受到惩罚……宁怀栩的脑袋里一直回荡着这句话。
许翩：“怀帝陛下，我先走了。”
“等一下……”
许翩回头：“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我可以选择雷刑加身吗？”